第7章

正想看清楚邰振子脸上的表情,他听到了这句话,是无奈还是沮丧。一抬眼,对面却是空空如也,只有黑糊糊的洞壁泛着水光,有水滴在一滴一滴地滴落,落到了地面上的一个小水潭里,“叮咚”有声。

上仙不禁自失地一笑:恍惚中,竟然与邰振子言来语去,争议不休。看来,自家这几日思虑过重,神思悠悠,竟然有了魂不守舍的时候。也是自家对邰振子的所为甚是恼火,才隔空与他相遇,又隔空与他一番计较。

走到这里来,上仙并非随意而来。数日来,夜静无人时,他一个人在竹林深处拨弄招魂。手指落下时,琴弦上音韵如泉水潺潺流出,分明弹的是《动魄》,音律毫无差池,可是,却不是他意念中的要发出的力道,不是他召唤的冥冥之中的天风浩茫,天雷震荡,天雨倾盆。

上仙不得不暗自佩服邰振子的功力,能够不在琴上做任何变动,却潜移默化地变了瑶琴的属性,不得不说,他虽然没有专修琴道,却得了明道子的真传。想来,当年自己年轻气盛,自以为有了无根居士指教,明道子已经无足轻重,因此,明道子耳提面命,要他改弦更张,不入左道旁门之惑。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出言不逊,当面顶撞明道子,说了好多出格是言语。还挑唆元乾元非,对明道子大不恭。致使明道子一气之下,把他和元乾元非元齐都逐出了山门,只留下了元振和元庆在身边,他不仅把自己的所长倾囊地给了邰振子,而且,还办了很多很多旁人不知底细的事情。现在想起来,那时自己完全应该忍辱负重,卧薪尝胆,骗过了明道子,留在蟒山上,把明道子的技艺偷到手中,现在,也不至于如此窘迫了。

不过,转念一想,自离开蟒山,数十年光阴,除了四处追逼寻找邰振子,讨要那件无价之宝,其余的时候,并没有虚度光阴,一有闲暇,就修炼道法。剑道功夫到家,琴道炉火纯青,诡道出类拔萃,三道集于一身,优于一身,邰振子这点小小的诡计,难道就束手无策不成?!

他站起来,在洞里转了几圈,仰看洞顶,心中在彳亍游移,这么大的难题,一时难以破解,凭自家一己之力,功力不够火候,想要改变音韵,穷尽努力,只恐也只能是望洋兴叹。求助于无根居士,又怕无根居士责怪自家一遇到事情就去惊动他老人家,而不是自己发力解了难题。

在洞中徘徊良久,上仙未能找到良策。前不久,无根居士把他带到了那个古战场,分明是告诉他:时机已经快要到了,有了这么壮大的一支队伍,等你来用琴剑合一唤醒,时不我待,时机一旦丧失,就不会再来。如今,可以说已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东风是什么,就是追风,就是招魂!

要是真的到了那一刻,天上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大军在暗夜中行进,去往何处,他们似乎并没有目标,只是在这样的雨夜,大风大雨,惊雷电闪,一颗颗不安于幽冥的心脏被唤醒,他们自动地集结起来,列队成行,打出帅字大旗,在一面面旗帜的带领下,去进行未曾结束的战役。只要招魂奏响,追风劲舞,他们就会随着剑光,随着音律,呐喊着,冲向敌阵。然而,如果追风不利,招魂不应,他们找不到进攻的方向,又急于回归到虚空境界,手中刀剑,可能就要挥舞着朝舞剑弄琴的人砍了过来。

这情形令人不寒而栗,真是这样,就应了邰振子的那句话:要殃及自身,要死无葬身之地!想到这里,上仙不由得冷冷一笑:邰振子,就是为了让你永远也看不了笑话,我也要奋力一搏。

在幽黑的山洞里,无根居士教给上仙的那几支曲子悠然响在耳边,一曲终了,一曲再起。这个时候,为什么它们会不请自来,像是焚香时冒出的袅袅青烟,在一遍漆黑中,自带了怀绕在四周的弱弱的光明,亮起在上仙眼前。

上仙注目着像青烟一样缭绕的音律。入神地想:它们为什么会跟到这里,为什么会反复地在他耳边奏响?

突地,心中像是开了一扇窗,一道长长地光柱照了进来。上仙身不由己地面朝洞外跪了下来:徒儿谢师尊指教。师尊的意思徒儿已全然明了,四支曲子就是诡道的要义,有了它们,我上仙皈依到至尊门下,几十年没有一天不铭记在心。如今,遇见难题,被邰振子戏弄,不过,有师尊明示,徒儿已知如何破解,请师尊放心,追风一定神力无边,招魂一定曲动天下,到时候,一切都按照师尊的安排进行,我们的谋划,必定大功告成,而绝不会功败垂成!

第二天一早,元乾到亭子那里去见上仙。每天随侍在上仙身边的门生说:“上仙大人昨夜一夜未归,我们也不知道去哪里寻找,正着急哩。”

“他去了哪里呢,昨天我跟他在一起,他并没有说要出门哪。”

“就是呀,我们在园里找了,没有找见。还想着去你老人家那里看一看,是不是是宿在了你那里了。”

元乾想了想:“我去看看,他是不是留在了那里。”

元乾疾步到了山洞,在洞口站下,对着黑糊糊的洞里轻声地道:“上仙兄长,兄长,你在这里么?”

“在,你进来吧。”

声音听上去很沉重,又含混。元乾还以为上仙在山洞里冻饿了一夜,已经疲惫饥饿至极了,急忙提了袍襟走进去:“兄长,你怎么在这里呆了一晚上,遇见什么事情了?可把我急坏了!”

上仙迎了过来:“师弟,正要去找你,你自己来了。”

元乾见他面色如常,这才放下心来:“兄长,你一个人在这又冷又黑的地方过了整整一夜!是小弟之过,小弟之过!”

上仙笑着拍拍元乾的肩头:“不干你事,是我自己想一个人呆着,元乾啊,在这里过的这一夜太值得了!”

“怎么,兄长悟出了高招?”

“对,高招,看他邰振子耍尽花招,不过是机关算尽,白费心机!有了这一招,我们就拨云见日,全无忧患了!”

“好!”元乾也眉开眼笑:“当初师兄弄琴,听出邰振子动了手脚。我以为我们白费了心血。但是,兄长一副淡然的样子,我就知道,兄长一定有破解之法。幸甚,幸甚!有兄长在,世上就没有什么能难得倒你!”

上仙说:“先别忙着奉承我,先把诸事替我料理好。我才好静下心来,变了招魂的音韵。”

“兄长请讲,要我办些什么?”

“事情其实也不多,就两桩而已。第一,把招魂和追风都拿到这里来。”

“是了。”

“第二桩,叫人把洞口封了。”

“封了洞口?”

“对,你没有听错。把洞口封了,不留一丝缝隙。”

“这——”

“师弟,照办就是了。”

“是,照办。”

“去吧。”

元乾走了几步,又倒回来:“兄长,被褥搬来不?我那里有一床虎皮褥子,隔潮的,我去拿来。”

“不用,什么都不用,我要在洞里苦修,日不能歇,夜不能寐,你搬来了,也是一无用处。”

“兄长要打坐,铺一条褥子,坐着也暖和些。”

“不必了,快去吧。”

元乾去了,一会儿工夫,带人拿来了追风招魂。上仙命他们把追风高悬在壁上,招魂放在条案上。然后,就催着封洞口:“快把洞口封了。封得严实些,最好是一丝儿光也透不进来。”

元乾问道:“兄长,你——你要在里面呆多久啊?”

“现在还不知道,可长可短,可短可长,要看时机了。”

元乾担心地说:“洞口封了,你如何出来?”

“功夫到了家,山可崩,水可倒流,区区一道石门,焉能挡得住我。”

元乾一拱手:“兄长保重,自己多加留意,如有难处,万勿勉强,一定要尽早出来,免得小弟牵念!”

“元乾勿念,我必定好生出来。”

元乾恋恋不舍地退着走到了洞口。命人开始封堵洞口。十几个人一起动手,很快,就只剩下了一道缝。元乾还不放心,凑在缝隙那里喊着:“兄长,保重!”

上仙的声音隐隐地传出来:“不必担心,我自有主张。”

洞里黑如墨汁,没有一丝声响。上仙端坐在条案前,他已经进入了混沌状态,犹如还在母腹中一般。一切都待重生,一切都待再起。眼睛虽然一点都看不见,但是,他知道招魂就静静地卧在他面前,琴弦在微微地颤动,它也盼着改了音韵,好为真正的主人好生效力。它也知道它将被赋予神功,成为世间独一无二绝无仅有的,它等待着,主人在琴弦上落下重重的一击,它应声而发,竭尽全力,为高贵的主人鸣响。

上仙举起右手,轻轻地拨弄了一下琴弦,琴音犹如一根丝线,亮丽地缥缈在一遍漆黑之中。一发而不可收拾,上仙一鼓作气地弹下去。

《予夺》阴柔绵长,人之在世,有生有死,生是短暂,死是永恒,生则生,不为之而欢,死则是死,命为无常所夺,永久不见止境,更不足为悲也。

《予取》幽深无底。人之生死,不由人之自决,生时如此,死时亦然,有夺便有取,夺时由他,取时自专,我命由我,不由天意,不由地情。

《起阴》动情涵意。入了冥界,万载悠悠,无生无死,永无轮转。一魂悠悠,飘飘荡荡。有谁拨弄瑶琴,声声入耳,不耐幽冥岁月,起而彷徨,分明是明主在召唤,不从,万劫不复。

《动魄》大气威严。虽为虚空,有魂有魄,魂不散,聚为气,魄有动,为鬼雄。生时不能耀万古,死后亦可壮魂魄。

上仙摒弃了身里身外的所有,忘却了时日年月。他知道,只要把自己的魂灵与招魂融为一体,招魂就能祛除杂质,成为他纯粹的奴仆,为他而用,为他而鸣,为他献出自己的所有。而追风静静地悬在壁间,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聆听着招魂的一鸣一响,直到它感到自己不能置身于事外,而要闻声而动,与招魂合起力来,有惊魂动魄之能,成撼天动地之力,做改天换地之功!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上仙无休无止,对着壁间追风抚弄招魂。到了那一天,没有任何先兆,追风突然在鞘中发一道光,带着光飞出剑鞘,直直地落到了放着招魂的条案上,深深地插进了案几里,随着招魂的奏鸣,在案几上不停地颤动。

上仙松一口气,只觉得胸口一紧。“喷”地一下,从嘴里喷出一口血来,鲜血喷到了琴上,喷到了剑上,琴和剑,都灼灼地发出了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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