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补

蒋家阖府都知道,新娶进来的大少奶奶不讨喜。

蒋家大少爷蒋安自从洞房夜之后就再也没踏进过莹娘的房。

到如今,已经一年多了。

说实话,莹娘连自家相公长什么样都没记清楚。

府里的闲言碎语很多,莹娘叹了口气,拂了拂裙面上本就没有的灰尘,去太太那儿请安了。

太太给了莹娘一个点心方子,说是蒋安爱吃的。

她还说:“你亲手去做,再亲自送过去,说话软和点,多赔点笑脸,自家夫君还舍不花力气去哄?非要我这个老太婆教!”

莹娘陪嫁的奶嬷嬷气不平,分明是姑爷的错,可在蒋家人眼里,仿佛是自家小姐不中用。

莹娘揉着面团,淡淡地说:“能有什么法子?难不成跑回娘家告状,叫爹爹来主持公道?押着他进我的房?”

奶嬷嬷噤了声,蒋安若是花天酒地,或是殴打成性,那娘家人出面再正当不过。

但这等闺中事如何说?一个不好,外头还会说莹娘贪图床塌之事,放荡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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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所料,那碟点心并未能讨到蒋安的欢心。

他沉默地吃完,莹娘撑着笑问他口感如何,需不需要改进,他回得意兴阑珊。

莹娘在闺中也曾习过字,学过画,就挑着话头往这方向扯,亦被蒋安懒懒地拒绝了。

他不会对明媒正娶的妻子口出恶言,却可以用忽视的冷刃让莹娘过得憋屈。

这样的憋屈持续到年底,突然有一天蒋安要纳妾。

蒋安很爱重那个叫芙蓉的姨娘,还专门给她办了一席酒宴。

奶嬷嬷很生气,竟然给一个姨娘这么大的脸面。

莹娘反倒安慰她:“我要是看见哪只好看的阿猫阿狗,也会先热乎几日。

相公难得碰上个心仪的,这会子正在兴头上呢。反正也越不过我去。”

蒋安连续在芙蓉院里歇了半个月。

府里的下人都在私下传,蒋府的下一代小少爷要出自芙蓉姨娘的肚皮里了,于是纷纷明里暗里去芙蓉那边献殷勤。

有一次,芙蓉在园子里见了莹娘,礼都没行,仰着头敷衍地叫了一声莹娘一声少奶奶。

奶嬷嬷骂道:“这也太没规矩了!”

莹娘不以为然:“小门小户出来的,听说她自幼丧父,日常要跟旁人较劲贴补家里,哪里有人教她。”

那晚,莹娘去了书房找蒋安,把下晌园子里的事儿一五一十说给了。

蒋安有些尴尬,也有些不悦,觉得莹娘是在向他告状。于是十分生硬地说:“我今晚就找个嬷嬷教教她。”

莹娘笑:“妾身不是这个意思,姨娘性子天真烂漫,是相公的解语花,相公这些日子气色都好了许多,妾身还得谢谢她呢,只不过……”

她敛了笑,迟疑地迎着蒋安的眼睛说:“家里太太是再规矩不过的人,妾身想着,待姨娘日后慢慢学好了再去太太那儿,免得闹出什么不愉快就不美了。”

她又补了一句:“姨娘是个聪明的,肯定学得很快。”

蒋安的面色缓了下来:“就依你所言。”

其实,一般晚辈的姨娘哪会跑到长辈跟前去,莹娘这般说,显得看重芙蓉,却也在蒋安心里设下了一道坎。

莹娘就是不想让芙蓉出现在太太面前,她知道蒋安有个宠妾,和那个宠妾真的在她跟前露过面,意义是不一样的。

她在蒋府里的存在本就有些式微,假如再让芙蓉在太太那儿有了存在感,哪怕只露出一丁点好感,府里的下人就会有想法。

虽说不会影响她的地位,可下人们小心思太多了也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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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进府两个月后的某个夜里,蒋安突然从她院子里黑着脸跑去书房睡了。

奶嬷嬷激动地打听到,原来芙蓉昨晚闹着要去给太太请安,蒋安自然不应,芙蓉当时就甩脸子给蒋安,说待她不是真心的。

蒋安起先还哄她,兴许是那些日子里蒋安宠爱太过了,芙蓉竟然骂他不是个男人,这点主也做不了。

哪个爷们受得这种话,尤其,芙蓉还只是个妾。

不过芙蓉也不蠢,蒋安晾了她两日后,她就知道那大宅院里,唯有蒋安的宠爱她才能过得好。

不然光那些刁仆就够她受的,于是撒娇卖乖把蒋安哄好了。

一个月后是太太的寿辰,芙蓉精心准备了份寿礼让蒋安送上去了。

原本想着太太见了之后想起这号人,然后提出见见她。

可蒋家好歹也是当地有名的世族之一,虽说现下官场无人,名声不显了。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太太见过的好玩意儿见得多了去,哪会稀罕一个姨娘的东西,她的心思也不过是抛媚眼给瞎子看罢了。

为这,芙蓉又跟蒋安闹了这场。

不过这次她学乖了,只哭不骂,很委屈自个儿身份低微,也不敢出院子,只能等蒋安闲时垂怜,闷得慌。

蒋安叫她哭得心疼,于是去找莹娘,让芙蓉无事的时候上她这儿来说说话。

莹娘制止住奶嬷嬷要说的话,她慢慢地说:“让姨娘上我这儿打发时间倒是没问题,可我要平日里要帮太太主持中馈……

要不,我组个局,把萍姨娘几个叫上,兴许她就不闷了。”

萍姨娘是蒋老爷的妾,年纪比芙蓉大不了几岁。

虽名义上隔着辈分,但很快就说到一块儿了,她们还把庶出二少爷的生母也叫上一起玩儿了。

听说她怂恿那两个姨娘把她带到太太面前去,萍姨娘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那可不成,太太会吃了我的。”

奶嬷嬷知道后狠狠呸了一声,想使人去教训一下芙蓉,这心思未免也太过狂妄了。

敢情不是闲得无趣才想找人打发时间,而是想从蒋老爷姨娘那儿入手,挤到太太面前去,也不知道存的什么心!

莹娘却是早猜出来了,芙蓉此人恐怕对妻妾之别没什么具体的感触,加上蒋安又宠她,自己这个正房奶奶也没让她立过规矩。

所以她端的还是民间常人的想法,觉得见了公婆就算是过了明处,有名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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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失宠是四个月后的事。

那天蒋老爷一个旧友有喜事,府里的主子们都去吃喜酒,回来后过了没一会,奶嬷嬷惊慌地喊:“有贼!丢东西了!”

莹娘的嫁妆丰厚,她平时里也不怎么理会。

这次是丢了一尊送子观音像才发现不对,一查,竟然零零碎碎少了好些首饰。

莹娘上报给太太,院里失窃可是大事儿,太太立刻让人查,一查,竟然查到了芙蓉头上。

芙蓉狡辩,可她身边的下人挨了几板子就什么都兜出来了。

原来她日常跟萍姨娘她们玩,一比之下发现她们都用的穿得比她好。

她不是没跟蒋安撒娇讨要过,可蒋安哪比得上他爹这个当家老爷,手上本都不宽裕,仔细说起来他还没莹娘有钱。

芙蓉觉得委屈,她不敢跟莹娘比,但大家同是妾,为何她比不过蒋老爷的?

既起了攀比之心,身边的人又没调教好,自然不缺出歪点子的。

就有人告诉她,莹娘有许多首饰,她大多不戴,少个几件也不会发觉。

芙蓉想起自己有蒋安的独宠,偷拿几件首饰又怎么了?

莹娘身边的人也不干净,被她这么一收买,就有丫环偷了首饰给芙蓉,她拿去卖了再买了新的。

这次是她仗着府里的人都出去了,竟然大着胆子跑到莹娘的屋里亲自拿。

她见了那尊送子观音像,心里忿忿不平,蒋安连莹娘的身都不近,还想着生子?做梦去吧!

于是芙蓉把观音像偷走砸了,碎片就埋在她院子里。

莹娘红着眼睛跟太太哭诉:“太太,那观音像是我娘去金山寺专门求来的,吃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斋,就盼着儿媳……呜呜……”

太太平日虽不待见莹娘,但也容不得一个妾跑到正房奶奶的头上兴风作浪。

蒋安也黑着一张脸,不,更多的是颓败。

他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把妾宠到胆敢偷正妻的东西,是他管教无方。

何况,这些日子里,芙蓉同他吵闹过几次,他亦有些厌烦了。

他挣脱芙蓉拉扯他的袖子的手,朝莹娘作了一揖:“……委屈夫人了。”

闻言莹娘哭得更厉害。

太太利索地发落了芙蓉,让人堵了她的嘴丢出府去,而蒋安侧着脸不看她的哀求。

太太揉了揉酸软的肩膀,对蒋安说:“观音像虽然碎了,可你岳母的一片心意不可轻视,好好宽慰宽慰你媳妇。”

蒋安领命,那一晚,他终于睡上了莹娘的塌,此时距离她成为蒋家妇已经过去快两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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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奶嬷嬷来恭喜莹娘蒋安终于亲近她了,莹娘没有笑,转而问芙蓉被送到哪儿去了。

奶嬷嬷没好气地说:“大约哪个庄子里吧。”

莹娘让奶嬷嬷回趟娘家找她哥哥,私下把芙蓉带出去,她说:“给她寻个本分的人嫁了吧,不必多富贵,能过日子就成。”

奶嬷嬷犹为不解:“那贱人当日看不起小姐你,怎么还……”

莹娘打断她的话:“照我的话做,说起来,这事儿也有我一份。”

是了,芙蓉的胆大是蒋安宠出来的不假,可她也添了把柴火。

打从蒋安把芙蓉带回来时,莹娘就觉得奇怪了,芙蓉生得并不算顶美,且一看就鲜少受过教养,却巴巴地这么宠着的确有些奇怪。

后来莹娘就想方设法去打听了,这才知道,原来蒋安曾有过一个心仪的姑娘。

只不过那姑娘是他一个同窗姨娘的小妹,这样的身份断不可能做蒋安的正妻。

可让她为妾,蒋安又于心不忍,就在他踟蹰间,那姑娘却嫁人了,偏那时家中给他订了莹娘。

求而不得之下,蒋安把不满发泄在莹娘身上,所以人娶进来新婚夜圆房交了差之后,他就不碰莹娘了。

而芙蓉,跟那姑娘长得七八分像,于是带回府娇宠着。

说莹娘自私也好,或是狠毒也罢,她天然要维护自己的地位。

尤其她进门一年多了,要是再没有喜信,不知道还要听多少闲话。

所以,她要除掉芙蓉,连带着,要借芙蓉把那个扎在蒋安心里的那个念想也拔了,人会移情,亦会移怒。

于是,蒋安宠着芙蓉,她暗地里也纵着。

芙蓉最初闹着要去见太太她出过手,安排她跟萍姨娘认识更是故意的。

蒋老爷当着家,对姨娘们都很大方,加上二少爷的生母生育有功,穿戴都比芙蓉精致,她年轻气盛,心有不平是正常的。

莹娘身边本有就有些收不拢的下人,隐隐有些讨好芙蓉,于是干脆利用他们让怂恿芙蓉来偷自己的东西。

出去吃酒那天,观音像是她故意摆在显眼的地方,院子里看守的人也比平常松散几分。

莹娘知道,芙蓉是忍不住亲自去她屋里看的,那是一个妾对于正室最自然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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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子观音像被捅到了台面上,蒋安最是明白其中的意思,他对芙蓉有多失望,就会对莹娘有多愧疚。

莹娘不需要蒋安心仪她,只需让他看明白,妾只是个上不了台面的玩意儿。

然后,借着他的愧意上自己了塌,她要生个孩子,好在蒋家站稳脚跟!

她不后悔对芙蓉出手,但她不能让她凄惨度日,她会保芙蓉下半辈子安稳,算是为自己添的那一把柴所付的补偿吧。

打那以后,蒋安慢慢亲近莹娘了,就像普通的小夫妻一样。

五个月后,莹娘诊出了喜脉。

蒋府上下都很兴,蒋安要做父亲了,他兴奋得喝多了,倒在床上打鼾。

莹娘着人打水替他擦脸,迷糊中拉着她的手不放,丫环们笑着说爷舍不得您呢。

此情此景,若是新婚时发生该有多好啊。

只可惜,现在,她对这个人已经无所求了。

嫁进蒋府时,她曾有过期待的。

哪怕是最初她被冷落,也只觉得是自己不够好。

后来芙蓉进府,她疼过,得知他曾心仪过旁人时,又疼过。

芙蓉进府那晚,莹娘没有睡,她坐到天亮,然后等啊等,没有等到芙蓉来敬茶。

那天如果芙蓉按规矩向她敬茶了,她会试着跟她妻妾和睦相处。

只可惜,蒋安将人宠得太不像话了。

他把芙蓉带进府,却又不好生替她打算,没教她这大宅院里的生存之道。

芙蓉的结局,有她的煽风点火,可他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而当日他纳芙蓉为妾时,又把最初心仪的姑娘放在何处?

若是他能一辈子念着那姑娘不找旁的什么替代品,兴许莹娘还会敬他的这份勇气。

只可惜无论是钟情一人,或者娇宠一人,蒋安都没有做好。

一懦弱,二短视,枉为男子。

莹娘对他没了念想,只不过,他还是她的夫罢了。

他们会平稳地过一辈子,至于其他,她不会再想了。

当你看透了一人,日子便会豁然开朗。

莹娘偶尔还是会想起来,当日得知订亲的蒋大少爷是个才子时,她曾幻想过婚后的日子。

外面大雪纷飞,烧一盆炭,温一壶酒,他作诗来她研墨,梅花窗下红袖添香。

何等美妙,可惜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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