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骂了马上补

陈秀清一早上送完孙子上学,回家的路上接到了养老院的电话。她看着手机屏幕,心里忽地一紧,是父亲不行了吗?

她有点不安,几十年的恩怨一朝消散,接下来会是比恨更可怕的遗忘吗?

可她又有点暗戳戳的期待,期待尘归尘土归土,期待往事彻底消灭带来的自我解脱。

陈秀清悬着心接起电话,压住自己的心跳询问。那一头却说父亲只是最近糊涂得厉害,对护工很抵触,工作施展不易。

她心里坠下来,叹出一口气:“好吧,我待会过去。”

陈秀清一路往家里走去,熟悉的街道,整洁的小区在她眼里忽然变成了透明的,脚下的路似乎连接了时空,她又一次被带回了那间破旧的老屋,那个此生不想再回去的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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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里承载了陈秀清整个童年,也曾和父母、大弟小弟其乐融融。

母亲去世那一年陈秀清14岁,大弟12岁,小弟9岁。

母亲是给生产队放马时候出的意外,人死了,马也丢了两匹。

生产队队长来到陈家跟父亲交涉,说队里这几年没有存货,全是现耕现吃,现在又损失了两匹好马,公家也不容易。

父亲不说话,只顾低着头抽烟卷。队长走的时候留下了一袋粮食,一桶香油。这两样东西成为今后岁月中父亲对母亲的所有回忆。

父亲很烦闷,对于母亲的死并没有太多悲伤,更多的是牢骚与不满,他一个人养家,日子的确变得艰难。

姐弟三人每人一件布褂,晴天也是它阴天也是它。母亲在时会给陈秀清准备肚兜,可如今她只能用废布条将上身缠紧。

早上做一次饭放在灶台,两顿也是它,三顿也是它,多余的粮食锁在柜子里。姐弟三人一天下来总归是不够的。

大弟稍微懂事了,有时会去小哥们家蹭吃喝,街坊邻居都知道没妈的孩子难过,看见他来都捡大碗盛饭。小弟毕竟年幼,没了妈,总是一副怯怯的样子,只知道粘着姐姐。

陈秀清搂着小弟,她想起母亲在时,常常把自己的饭留给三姐弟吃,她也把饭省下来给小弟吃,自己饿狠了就趁弟弟睡着去别人家地里挖生红薯。

她想用自己豆芽菜一样的单薄身板勉强给小弟撑起一片依靠,可生红薯真的好难吃,皮上挂着沾了土的须子,嚼在嘴里扎舌头,咽下去又刮嗓子,逼得她直想哭。

父亲回家越来越晚,脾气也越来越坏,到了家常常皱着眉,不愿与子女多说一句话,生计劳苦,更是压榨了父亲对家事的耐心,家里的一切琐事都变成了陈秀清的任务。

大弟的外套破了。小弟的裂了,家里咸菜没了,褥子潮的一股子霉味,被子角磨得又黑又亮。

陈秀清拼命回忆母亲的做法,想努力学着母亲的样子去料理家务,可每次回忆都让她泪流满面,回忆母亲既是她最需要做的,也是最令她难过的。

老屋里的每个旧家什都让她想起往日的安逸生活。她努力去维持着这个家原本的状态,可看不见的空荡仍在吞噬他们的生活。

她想起从前每天晚上睡觉前,姐弟三人滚在炕上打闹,父亲虽然不参与,却也微笑着看看热闹,直到母亲过来挨个给一巴掌,大家才起着哄钻进被窝。

如今无论是白天黑夜,晴天雨天,老屋不再有笑声,连对话的声音都越来越少。大弟宁可和小伙伴们睡在晾麦子的破棚子里也不愿回家。

陈秀清看着院里的牲口,觉得它们过得真自在,青草到处都有,不用挨饿,也不用体会失去亲人的蚀骨疼痛。

小弟对陈秀清的依赖越来越深,他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很多事陈秀清不问他也不说,她偶尔感觉到小弟的状态不好,便坐下来多陪他一会,姐弟俩有时会简单聊几句,有时只是默默地靠在一起。

比起大弟,陈秀清对小弟内向腼腆的性格更多一些担心,自己已经快成年,对于母亲的离去依然难以接受,何况是年幼的小弟。

可小弟却没有说过一句想念母亲的话,他不爱与人接触,更不愿与别人说话,他的悲伤不会流淌,只会无限堆放。

陈秀清想和父亲商量,等父亲退休之后,让小弟接班,安顿好他的后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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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姨的到来陈秀清是有心理准备的。

她已经不止一次看到父亲和宋姨在一起,父亲嘴角挂着笑,宋姨也满脸欢喜。

陈秀清对于宋姨没有特别喜欢,也没有特别讨厌,父亲这几年天天拧在一起的眉毛,说话间掩不住的火气,都说明这个家里不能没有女主人,没有宋姨也会有其他姨,如果宋姨能与他们好好相处,对大家也不是坏事。

宋姨是带着两个儿子嫁过来的,她的两个儿子来自两段不同的婚姻,这么多年她能把两个儿子一直带在身边,而且母子三人能做到亲密无间,这个女人也是不简单的。

宋姨看向父亲的眼神总是充满了崇拜和依赖,又时常说起之前过的全是苦水里泡出来的日子,仿佛跟了父亲她便获得了新生。

父亲非常享受她的仰视,自从宋姨住进来父亲回家的时间明显早了很多,也常常笑容满面,连同她两个乖巧的儿子都视如己出了。

日子过得不紧不慢,宋姨来到家里已有半年,她确实是过日子的好手,父亲从头到脚干净利落,院子里种瓜点豆,有了生机,父亲甚至中午也开始回家吃饭,不再去生产队里混吃喝。

老屋里里外外干净整洁,衣食住行宋姨都安排妥当,而物件的摆放都已不同以往,处处透露出新主人的影响力。

只是,她不理陈秀清姐弟的事情。

衣服是各洗各的,做了饭,他们可以自己拿着吃,但宋姨绝不会叫他们一声,家里有任何事情,宋姨也不会与他们交代。

父亲在家,她偶尔会装装样子,父亲不在家时,她便当姐弟是透明人,就算迎面碰到都不会看一眼。她不与他们说话,更不吵架,但这种无视和冷漠是令人窒息的。

有一次宋姨的小儿子和小弟碰巧一起回来,宋姨站在门口笑脸相迎,可当两个孩子走到门口,宋姨只牵着自己的儿子进了院子,仿佛小弟不存在一般。

小弟鼓足了勇气喊了声“宋姨!”宋姨根本听不见,就像与他们活在不同世界。

小弟的脸瞬间灰暗下去,一个人站在院子很久,默默走回屋里。进了屋,宋姨带着两个儿子坐在炕上有说有笑,而陈秀清拉着小弟站在灶房里,像极了两个看不见的灵魂,在属于他们自己的家里飘来飘去,无处落脚。

父亲找来工匠,在院子东侧新盖了一间房,带着宋姨和她两个儿子搬了过去,从此姐弟三人能看到父亲的时间更少了。

大弟常常夜不归宿,陈秀清搂着小弟躺在炕上,听着东屋的欢声笑语,那像是一幅团圆幸福的画卷,而他们只能站在画卷外面,看着画里的人笑着,闹着。

沉静夜里,露水凉凉,小弟的手紧紧握着她的胳膊,蜷缩成一团。冷清的月光洒在炕上,陈秀清的泪水洒在小弟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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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秀清二十岁这一年,遇到了一个喜欢她的男人,男人本分厚道,想尽快成婚。陈秀清心里是乐意的。她已经照顾弟弟六年了,个中艰辛不言而喻,尤其是每天面对宋姨那种无声的对峙更让她觉得异常疲惫。

父亲越来越喜欢宋姨母子的迎合和奉承,而她与弟弟们面对父亲时的怨怼让父亲更加厌恶。老屋里,只有阳光还照常洒进来,映得到处是灰尘和落寞。他们像是这家里养的猫狗,只要饿不死就不会有人多看一眼。

小弟整个人愈发沉闷压抑,回到家里总是闷着头不说话,陈秀清觉得窒息,她迫切地想拥有自己的小家庭。

她义无反顾地结婚了,尽管她至今仍记得婚礼当天小弟望向她时绝望如灰烬的眸子,可她还是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了那个院子。

如她所愿,她在自己的小家里如鱼得水,自在又快乐,她非常享受这样的幸福,极少回娘家,只是偶尔把弟弟们叫出来相聚。

大弟已决定离家参军,她明白大弟的无奈。小弟已经上高中,略显棱角的脸上依旧是阴郁,但看见姐姐还是会羞涩地笑笑,笑得节制又矜持,让人心疼。他告诉姐姐自己考大学无望,只想尽快工作,离开家里。

陈秀清已跟父亲提过接班的事,父亲没有表态。陈秀清想等小弟毕了业就赶紧把这事办妥。

秋去冬来,寒霜酷暑,大弟一晃已走了两年,与家里的联系越来越少,陈秀清怀孕生子,一边上班一边照顾孩子,自己的世界满眼忙乱狼藉。

她已记不得有多久没见小弟了,小弟也从不来找她,她自己忙得飞花走叶,便觉得其他人也都是忙碌不堪的。再过几个月小弟就要毕业了,她要抽空回娘家一趟,无论如何要把小弟接班的事办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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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午后,阳光极好,陈秀清靠在车间大门边端着杯子喝水,她想着下班后要带儿子出去遛遛,莫要辜负了这大好春光。

主任喊她接电话时她还差点摔倒,她想难道是儿子生了急病不成?电话却是宋姨打来的,“是这样的啊,家里出了点事情,你爸爸让你回来一下。”陈秀清的脑子凝固了一分钟,摔下电话奔出了厂房。

小弟的尸体摆在院子的中间,苍白,没了颜色。院子里杂乱无章的背景衬的小弟单薄的身躯格外清晰。周围零散站着些邻居,大妈们长吁短叹,起起伏伏的胸脯里溢出来的是对一个年轻生命或真或假的惋惜。

陈秀清摇摇晃晃走到跟前,她呆呆地看着小弟的尸体,脑子像被人抽出了抽屉的书桌一样空荡荡,神情恍惚的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宋姨从屋子里走出来,“秀清啊,你爸爸太伤心了,身上不舒服,在屋里躺着不方便出来,他让我告诉你,小弟的死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啊!他是自己吊死在老屋里的,绳子还在屋后呢!”

陈秀清的身体僵住了,这么多年她都没有听过宋姨叫她的名字,她努力顿了顿脖子,想要转过去和宋姨说话,忽然觉得脚下一软,眼前一片黑暗。

陈秀清再次醒来已经躺在家里,丈夫已把她接回来,看到她醒来,便问是否需要陪她回去娘家,陈秀清咬了咬嘴唇,她嘱咐丈夫去打听一件事。

结果不出陈秀清所料,父亲把接班的工作给了宋姨的儿子。

多年来情感上的缺失如同一台灰暗无情的机器,已把小弟压榨得遍体鳞伤,而失去这份工作便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陈秀清失声痛哭,丈夫不知该怎么安慰,只得立在床边。

小弟的后事办的极其简单,陈秀清没有去,她告诉自己,从今往后她不会再踏进那个院子一步。

她强制自己将小弟的脸从脑子里抹掉,可是越想抹,越是能想起9岁的小弟偎依在自己身边的样子。

他拉着姐姐的衣角跟去喂牲口,牵着姐姐身后的草绳一起赶着牲口回家。姐姐晒被子时他总是踮起脚尖努力向上够啊够啊,帮姐姐把被子抻平,晚上睡觉总是把脸朝着姐姐这边,握着姐姐的胳膊入睡。

陈秀清不知道自己结婚之后小弟一个人在老屋里究竟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扎心的疼痛让她喘不过气,父亲的薄情和宋姨的阳奉阴违让她心如刀绞,可她已无力去想,去怨怼。

陈秀清就这样与父亲断了联系,那个小院成了她几十年都不愿去触碰的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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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弟退伍回来事业发展得很好,父亲和宋姨主动与他走动,连同宋姨两个儿子也对大弟诸多恭维,大弟便力所能及尽些孝心,但多数也是逢场作戏。

有时大弟会带来一些关于他们的消息,父亲买了新房搬了家,宋姨的两个儿子也都成家了,似乎都过得不错,生活并没有因为失去的家人而发生什么改变。

陈秀清也继续忙着自己的日子,起初几年她每次想起小弟心还是会揪在一起,随着儿子渐渐长大,家务事越塞越满,心底里对小弟的心痛被埋住了大半,究竟小弟的死该怨恨谁,她已不愿去细想了。

就这样过去很多年,儿子上学,结婚,生子,陈秀清都快想不起自己还有个父亲。

忽然有一天大弟打来了电话,说父亲生病,宋姨的儿子将父亲送进医院之后再也没露面,连同宋姨一起找不到去向了。医院里只留了大弟的电话。

陈秀清听着大弟在电话里的声音,想起了父亲棱角分明的下颚,恍如隔世。

她来到医院,看到病床上的父亲,他已老了许多,像是个陌生人。

她看着这张苍老的脸,往事从那脸上的褶皱里飘出来,浮满了整间病房。父亲睁开眼看了看她,眼神里没有丝毫惊讶或者慌乱,平静得可怕,陈秀清与他就像五分钟前才见过面的人一样,平静的对视着。

父亲得的并不是什么大病,宋姨和两个儿子却已彻底联系不上了。

没有办法,出院后只好让父亲在陈秀清和大弟家轮流居住。陈秀清始终与父亲保持疏离,多年的隔阂已坚固入髓,怎可能一朝消除。父亲却住得坦然,只要有吃有喝,其余事情一律不管。

朝夕相处是一件多么无奈的事情,父亲的出现无时无刻不在提醒陈秀清,小弟死掉了,就因为父亲的自私,偏执,一个亲人消失了,而父亲却从来没有表示一丝歉疚。

陈秀清终于忍无可忍,她把父亲送进了养老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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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老院里的广播响起,将陈秀清的思绪拉回到眼前。护工说父亲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嘴里常常念叨一些事情,仿佛有重要的事情放不下。

陈秀清的心怦怦地跳着,她知道,是时候与父亲做最终的对峙了,她要看看这个对曾经的妻儿无情冷漠,如今又被人遗弃的老头子有没有真心忏悔过。

走进房间,父亲径自坐在椅子上发呆,陈秀清走过去,看着他,如同看着一堆没有生命的物体。

父亲的眼神时而矍铄时而飘忽,陈秀清蹲下来,她看着眼前这个虚弱无力的老头,忽然就有了底气。

“你这些年有想过我们吗?想过我妈和小弟吗?你告诉我,这些年你过得很爽吧?你不是很牛吗?如今怎么被人当成垃圾一样扔下不管了?你如果还有一点良心,当年为什么要把工作给别人?为什么?!”

父亲的眼神闪了一下,抬起头以一种挑衅的姿态望向她,嘴角竟带出一丝不屑。

陈秀清的胸口激荡起来,她知道这老头子清醒着,“你想起当年的事了对吧?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管自己的儿子?为什么不管他?如果不是你偏心,他怎么会死!”

陈秀清喊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已经接近嘶吼。父亲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斜着眼睛看向她,那目光因身体的溃败游移着,干瘪的嘴里却稳稳飘出一句话:“他在乎的是工作?哼,先走掉的人是你。”

陈秀清怔住了,她压制多年的怒火像岩浆一样倾泻而出,本以为可以将父亲灼得溃不成军,却不想被父亲轻飘飘的一句话吹散了。

她与父亲恩断义绝这么多年,她以为父亲虽然薄情,但总归是愧疚的吧?总会觉得无颜面对儿女吧?那是一条命啊,是自己儿子的一条命。

可是她错了,父亲的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负罪感,正相反,他认为陈秀清才是罪魁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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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秀清走在回家的路上,脚下的路变得有些飘忽。小弟的脸重新跳跃在她目光所及之处,那是九岁之前的小弟,无忧无虑,满脸稚气。

父亲的老脸会在不经意时突然闪现,让陈秀清的心缩成一团,那张老脸上的轻蔑穿透了陈秀清为自己筑起的堡垒,捣毁了她灵魂深处那一点点的侥幸,她知道小弟的死自己是有责任的,只是这么多年一直把这份愧疚封存着,如今却被一击即中。

陈秀清一次性跟养老院交了一大笔的费用,并预留出为父亲治病的钱,她此生不愿再见到那张脸。

当年为了抹去小弟的痕迹,她耗尽精神,如今她要将这张老脸从记忆里挖去,哪怕耗干性命,千疮百孔。

她恍恍惚惚一路走回家,手机响起,是儿媳提醒她不要忘记接孙子。

她深吸一口气,几十年前的岁月如腐败糜烂的垃圾一般,丑陋,恶臭。扔掉它们,哪怕还留有一丝味道,阳光下总会消散吧!

陈秀清望向远处一片金红色的阳光,那里光亮的如同从来不曾黑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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