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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爸爸在城里的建筑工地打工时,不慎从高高的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断双腿,从此再也站不起来。

出事后,包工头逃之夭夭,爸爸没有得到没有任何赔偿。

彼时,我刚八岁,弟弟六岁。

爸爸被人抬回来的那天,妈妈背过脸抹眼泪,我和弟弟则哭成一团。

幼小的我们,已经知道这场灾难意味着什么。

我们这个四口之家,一向是爸爸主外打工挣钱,妈妈主内操持家务,虽说日子过得不富裕,但父母恩爱,和谐安宁,其乐融融。

可是现在,天突然塌了。

没有了爸爸,我们该怎么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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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惶惶然如丧家之犬时,妈妈已经擦干眼泪,开始着手考虑未来的生活了。

我的妈妈是个很漂亮的女人,高挑纤弱,细皮嫩肉,站在一群粗砺壮实的农妇中间,特别显眼。

也因此,和爸爸结婚后,虽然说不上养尊处优,但爸爸很爱她很疼她,苦活累活都舍不得她干。

而现在,爸爸倒下了,她决定用自己柔弱的肩膀,挑起这个烂摊子。

她把奶奶接过来,照顾爸爸和我们姐弟俩。然后,她收拾了简单的行囊,进城打工了。

妈妈走的那天晚上,我起来上厕所,听到隔壁爸爸的房间里,传来奶奶低低的说话声:

“韵灵这一走,八成不会再回来了……她那么年轻,长得也好看,怎么可能守着你们这仨累赘过一辈子?唉,造孽啊,好端端的家,眼看就要散了……”

爸爸不说话,但我听到他沉重的叹息,像一头受伤的老黄牛。

妈妈真的不会回来了?她不要我们了吗?

五雷轰顶般,我傻了。

初秋的夜晚,微凉,我的整个身体仿佛浸入冰窖,寒意在我的四肢百骸间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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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村里也开始蜚短流长,传着妈妈借口打工,抛下老弱病残的一家走了。

那段时间,每天放学我都会跑到村口张望,期待着妈妈的身影能出现。

潜意识里,我还是不相信妈妈会那么绝情。

一个多月后,妈妈真的回来了。

我和弟弟围着她又蹦又跳,奶奶的脸也多云转晴。而爸爸,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妈妈,脸上除了感激和依恋,还有如释重负。

然而,当我们看见妈妈的手时,都高兴不起来了。

这才刚过中秋,妈妈的手已经皴裂了,又红又肿,布满无数大大小小的口子。

妈妈说自己没什么技术,也没力气,找不到别的工作,只能在饭店洗碗。

饭店老板只准了她一天假,第二天,妈妈走的时候,给奶奶留了三百块钱。

我泪眼婆娑地看到,妈妈自己只留了五块钱,刚够回城的车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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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妈妈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没有弃我们不管,而是真的撑起了整个家。

她先是在饭店洗碗、做保洁,后来又到建筑工地当小工、去医院伺候病人……总之,什么脏活苦活累活,她都做了个遍。

每隔半个月一个月,她都会回来一趟。

每次都不空手,我的钢笔,弟弟的文具盒,奶奶过冬的头巾棉袜,妈妈都惦记着买回来。

有一次,她居然给爸爸买了一个轮椅。叮嘱我们要经常把爸爸推出来晒晒太阳,人总躺着,生褥疮不说,会闷坏的。

她事无巨细地惦念着整个家,然后,把她的血汗钱留下,再次匆匆离去。

两年过去了,我们这个家,虽说过得艰难,但因为妈妈的苦苦支撑,没有垮。

可是,妈妈越来越清瘦,那张原本白皙的脸,没有一点儿血色,细柳般的身子,看上去弱不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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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难却没有放过我们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更大的考验,很快接踵而至,兜头砸下。

那天晚上,正在吃饭的爸爸,手里的碗突然掉在地上,整个人不省人事。

奶奶吓得六神无主,还是我跑到邻居家,让人帮忙去村委会,打电话叫了救护车。

爸爸送到城里的医院时,得知消息的妈妈也赶了过来。

穿白大褂的医生,面色凝重:“病人是脑出血,情况很危险,需要马上抢救,家属赶紧把手术费交上……”

奶奶崩溃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天抹泪:“上哪儿凑钱?我这把老骨头卖了也不够啊!”

妈妈深吸口气,那一刻,她好像突然做出了某个重大决定。

她蹲下来,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弟弟:“你们留在这儿照顾奶奶,别乱跑……妈妈出去一下!”

说完,她转过身,像一阵风,迅速消失在医院冰冷幽长的走廊里。

窗外,是看不到尽头的沉沉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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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多小时后,妈妈回来了。

许是跑得太急,见到我们时,她脸色惨白,双手扶着墙,弯下腰大口大口喘气。

让我担心下一秒倒下去的,会是她。

她艰难地直起身,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露出虚弱又欣慰的笑容,对奶奶说:“妈,我借到钱了,大成会没事的!”

奶奶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一半惊异,一半喜悦,她说:“灵啊,你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女人,大成没白疼你!”

因为抢救及时,爸爸捡回一条命。但对于原本就失去双腿的他来说,这场病无疑于雪上加霜。

他需要更多的药物和不断的治疗来维持苟延残喘的生命。

也就是说,需要更多的钱。

爸爸醒过来后,拉着妈妈的手,哭着说:“灵,我真希望我现在就死,死了就能不连累你……可是,我又舍不得,舍不得这个家,舍不得你,舍不得孩子们,我想看着他们长大……”

妈妈泪流满面,她哽咽着,却笃定地说:“别胡思乱想,好好活着,放心,有我呢!”

我站在旁边,心里满是沉甸甸的担忧:之前的日子,已经难以为继,这以后,妈妈又怎么能负担得起?

还有,爸爸治病的钱,那是很大一笔,谁会借给她那么多钱?我们家的亲戚,都很穷。

奶奶不问,爸爸不问,我也不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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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我已经做好要退学的心理准备,可我们家的日子,却突然好转了。

妈妈回家的次数多了,拿回家的钱也多了。

爸爸可以吃好一点的药,减少对身体的伤害;而我们,也可以隔三岔五地,吃一顿肉了。

妈妈说她借钱在城里摆了个水果摊,生意还不错,比打工挣的多,还稳定。

爸爸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奶奶喜眉笑眼地说:“那敢情好!”

和以前一样,没有人问妈妈借谁的钱,也没有人问她之前借的钱,还上了没。

就在那一年,我小学毕业,到镇上上初中,要住校了。

妈妈给我做了崭新的被褥,还给我买了个很漂亮的。

上了中学,我的成绩依然名列前茅,生活的磨砺让我早早懂事,知道唯有努力学习,才是对妈妈最好的报答。

那时候,妈妈在我心里,简直是神明一般的存在。

只是我没想到,她会那么快掉下神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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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三那年的一个周末,我代表学校去城里参加物理竞赛。

结束后已是黄昏,老师带着我和另一个同学坐车返回学校。

在十字路口等红灯时,我无意中向外看去,马路对面,一个小小的水果摊前,蓦然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我妈!

她正在收摊。她小心翼翼地,把剩下不多的水果,都装在一个塑料框里。

夕阳下,穿着连衣裙、头发烫了卷的妈妈,好看极了。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轿车开过来,在妈妈身边停下,下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

他熟练地帮着妈妈,把塑料筐放在轿车的后备箱里。然后,妈妈坐上他的车,绝尘而去。

我甚至看见那个瘦高个儿的男人,很自然地揽着我妈的肩,而我妈则一脸幸福地看着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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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十五岁的我,已经略懂男女之事,一种说不出的屈辱,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想到爸爸对妈妈的望眼欲穿,想到奶奶对妈妈的感恩戴德,想到我和弟弟对妈妈的尊崇敬仰。

在我心里,妈妈是个伟大的女人,她用自己柔弱的身躯,扛起病残的爸爸,扛起年幼的我们,扛起整个家,

却不曾想到,原来妈妈早已背弃我们。

原来我们的上学的花销,吃的、穿的、用的,爸爸的住院费,药费,一分一厘,都是妈妈委身于另一个男人的报酬。

看她和男人默契的样子,他们应该早就生活在一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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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日那天,妈妈来学校看我,她给我买了蛋糕,买了新衣服,我把头扭到一边,不理她。

她觉察出我的异样,紧张地问:“小蝶,你怎么了?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儿了?可不能瞒着我!”

我看着她,目光满含敌意:“家里没事瞒着你,是你有事瞒着我们!”

她愣了下,不敢和我直视,表情很不自然:“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

我干脆豁出去了,我说:“我去城里比赛时,看见你和那个男人了!”

妈妈的脸瞬间煞白,她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差点儿跌倒。

我不依不饶,语气尖刻:“你这么做,对得起爸爸和奶奶?对得起我和弟弟吗?妈,你难道没有自尊吗?”

这句话刺痛了妈妈,她失望地看着我:“我对不起你们?我还能怎么做?一个病人,一个老人,两个孩子……人得先活下去,再考虑其它!”

她居然承认了,这么坦荡,这么……无耻。

我冷笑:“我们宁愿死,也不要这么活着!”

然后,我转身离去,故意不看妈妈哆嗦的嘴唇,和盈满泪水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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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中午放学时,有同学过来,说外面有人找我。

我诧异地走出去,果然,一个瘦高个的男人,正站在校门口左顾右盼。

我一下子就认出来了,是那天和妈妈在一起的男人。

他看见我,先是怔了一下,然后微笑着问:“你就是小蝶吧……和你妈长得真像!”

听到他说我妈,我厌恶极了,生硬地问:“你找我什么事?”

他收敛了笑容,郑重地说:“我们谈谈吧……前几天你妈来看你,回去后哭了一整夜……是你伤了你妈吧?”

嗬,他倒兴师问罪来了,我不客气地说:“你谁啊你?你算哪根葱?凭什么管我!”

他冷笑一声,紧紧地盯着我:“小小年纪,还挺厉害的……潘小蝶,我是管不着你,但你伤了你妈,我就必须来说道说道。你知道她这些年过得多苦吗?你知道她为了你们,差点儿把命都搭上了吗……”

在他连珠带破的质问声中,我眼前闪现出一个个镜头。

原来,这些年,我妈是这样过来的:

初到城市的她,人生地不熟,在饭店做洗碗工时,不仅被饭店老板欺负,老板娘还倒打一耙,骂她勾引男人,对她极尽侮辱;

曾经有两个月,她找不到工作,挣不到钱,走投无路时,为了按时给家里钱,她捡过破烂、卖过血;

下夜班回出租屋时,遇到抢劫,包里,有她刚发的工资。她疯了似地,一边不要命地追,一边嚎啕大哭;

为了省钱,她一天只吃一顿饭,晕倒在马路上,差点儿被车撞死;

无数次,她绝望地不想活了,却放不下爸爸、奶奶、我和弟弟。

随着男人的讲述,我想起妈妈皴裂红肿的双手、惨白消瘦的脸、羸弱疲惫的身体。

怪不得有一段时间,妈妈的脸没有一点儿血色,她居然去卖血。

她的血,换成了我和弟弟的文具,奶奶的棉衣,还是,爸爸的轮椅?

我心如刀绞。

原来,我认为的她的不易,不及艰难现实的万分之一。

男人看着我,娓娓道来:“你也不怕你说我自私,刚认识你妈的时候,我就看上她了,不忍心她过得那么辛苦。我劝她离婚,跟我在一起,让我来养活你们一家子,可她不仅不愿意,还离我远远的,拒绝我的帮助,没见过比她更犟的女人了……”

他苦笑:“后来,你爸生病住院,她实在走投无路,才来找我借钱。再后来,打工负担不起你爸的医药费,在我的建议下,她摆了个水果摊,虽说挣得多点儿,但风里来雨里去,酷暑严寒……

别把你妈想得太伟大,她一个女人,背着那么重的担子,独自一人在城市打拼,她会孤单会脆弱会绝望,她需要一个男人……我佩服你妈,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看,她在我心里,是最好的女人……”

说完,他看也不看我,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潘小蝶,好好念书,别太苛求你妈!”

我目送着他的背影,对妈妈的不解和怨言,都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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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三那年,弟弟也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

就在那一年,爸爸的病情加重,医治无效,走完了他短暂又痛苦的一生。

弥留之际,爸爸握着妈妈的手,断断续续地说:“灵,谢谢你让我活到孩子们长大……也对不起,拖累……你了,你……和他,好好的……”

我愕然不已,原来,妈妈和那个男人的事,爸爸一直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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