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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重新寻找起搞钱的机会,被一个招聘游戏客服的帖子吸引。

“月薪轻松过万,有专业培训,工作地点在缅北的繁华商业区,机票、车费、食宿全包。”

戚少杰以前也听熟人说过去缅甸淘金发家致富的经历,于是加了中介微信,报名以后,那边帮忙订好机票。先乘飞机到昆明,再坐大巴去瑞丽,接着有人开面包车来接应,中途又上了七八个小伙子。

不知不觉睡着了,睁眼已是深夜,车开到了山脚下,领队的强哥叫他们把行李扔进庄稼地,待会儿爬山进缅甸。

“你们这是正规招工吗?”戚少杰越寻思越不对劲。

旁边的小伙子也跟着附和:“要不咱还是回去吧……”

“少废话。”强哥狠狠掐灭烟头,“走程序都是花大钱的,现在撂挑子,你他妈赔得起吗?”

一行人硬着头皮继续走,在深山密林中摸索了四五个小时,天蒙蒙亮时,强哥熟练地撂下一句:“缅甸到了。”

还没来得及缓口气,转眼又被荷枪实弹的武装人员团团围住,一通搜身以后,像犯人一样被押送进公司宿舍,十几个人挤在一起,出入口都有人持枪把守。

铁架双人床吱呀作响,戚少杰无心睡眠,手机定位显示,他正在缅甸掸邦的勐波县。

第二天,经理把他们带到三楼的办公室,蜂巢一样密集的格子间,他被安排进其中一格。

桌上摆着一本八十多页的《杀猪攻略》,一台电脑一体机,三部新款手机。手机里装了很多社交软件,有三个全新的身份等着他去适应。

戚少杰终于反应过来,这是进了一个诈骗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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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男女关系被异化为“屠夫”和“猪仔”。

入职培训一结束,戚少杰就得披着精心准备好的人设,去社交平台上物色合适的对象,跟她们谈情说爱,并且在不经意间透露自己的生财之道。这个过程叫“养猪”。

等到关系稳定下来,再引诱对方去虚假的投资网站上投钱。通常“猪仔”们会先尝到一点甜头,然后在“男友”的怂恿下不断加码,直到倾尽所有积蓄甚至背上贷款。

这就是挥刀“杀猪”的时刻。

公司的洗脑例会上,X同事的光辉事迹被大肆宣扬。他骗了一个离异女人一百多万,对方在电话里哭着乞求:“钱我可以不要,我就想见你一面。”

X同事被当成“正面典型”是因为他把女人骗得最惨。

戚少杰置身其中,觉得犹如丧尸围城般扭曲可怖。

三更半夜,他跑上无人的天台,用私人微信号给一个快要上钩的女生打电话:“你有没有想过我是骗子?”

女生一时间大概不知道说什么好,愣了一会儿问,你能骗我什么?

“女人只要一感情用事,什么都能骗。感情,钱。”

“我不信。”

戚少杰有点恼,一五一十把在这边的遭遇都讲了,让对方白天编个理由把他删掉。

就这样戚少杰“一直开不出单”。

这天老板骂他,他提出离职。老板说:“不干可以,拿钱赎身。”

每天用的手机、社交账号都得花钱租,再加上键盘磨损费、地板磨损费、偷渡费、机票费、住宿伙食费……算下来怎么着也得要5万。

戚少杰没钱,老板一招手,旁边保安二话不说把他拖进猪圈,手拷在一排半人高的钢筋上,只给吃猪食,大小便就地解决。

期间又关进来两个小伙子,被十几个保安围着,用电棍打得皮开肉绽屁滚尿流。

“这就是逃跑的下场。”带头的保安冷哼一声,“告诉你们,在勐波,杀一个人跟撞死一条狗没什么区别。”

戚少杰已经蹲麻的双腿不自觉地发颤。

缅甸局势动荡,不明身份的武装力量随处可见,为了增强财政,他们与诈骗团伙一拍即合。两个小伙子就是快跑到边境地带时,被雇佣兵给抓回来的。听说之前还有一个逃跑的误入军事基地,结果被流弹炸死。

硬碰硬毫无胜算。眼下能做的只有服软,尽早开单,让他们放松警惕,才好另寻出路。

一周后经理问反省得怎么样,戚少杰忙不迭做出洗心革面的样子来。

搜寻了一阵,他盯上一个开花店的女人,三十来岁的样子,穿雾霾蓝的长裙,眉眼秀丽,举手投足间都带有一种温润的美感。她的抖音视频大多是分享花的日常养护、插花艺术、还有生活里那些细碎的仪式感。

有一个镜头是她提着篮子捡银杏叶,微微卷曲的长发披散下来,发卡别在侧边,如同波浪上的一只鸟翼。

戚少杰凭直觉判断,这是一个有钱有闲,也有情感诉求的女人。

他发私信过去搭讪,从讨教“蝴蝶兰怎么浇水不烂根”到语气暧昧地夸赞“一天没看见你的动态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没多久,俩人便加上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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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叫元珍。生在福建,定居北方边陲小城发完这个问句,他被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煎熬到焦糊。一边是业绩的压力,一边是真实的心动,还有他生而为人、尚未泯灭的道德良知。

十分钟后,元珍说“再考虑考虑”。

戚少杰霎时间松了一口气。

然而组长等不下去了,派了一个资深“屠夫”协助他突破。

快速过了一遍聊天记录,这位同事又去翻元珍的抖音账号,看着看着突然愣住:“这女的好眼熟啊,她老家福建哪里来着?”

“莆田呀,是你老乡。”

“卧槽就是她。大概8、9年前吧,在我们那儿闹出过大新闻,你查一下就知道了。”

按照同事说的关键词,他很快从互联网海洋里捞出了这桩陈年往事。

元珍是家中长女,她的父母一直想要个男孩,生到三胎终于如愿。可弟弟偏是个药罐子,后来查出重型再生障碍性贫血,为了筹钱,父亲通过媒人在邻村给姐妹俩物色好了婆家,她和妹妹被迫辍学,成为人妻。

元珍16岁怀孕,分娩时大出血,差点没了半条命。儿子5岁以后,婆家放松看管,她借着打工养家的幌子,成功逃到外地。

妹妹常年被家暴,想去投靠姐姐,丈夫死活不肯,争吵中他突然将橡胶水泼到她身上,用打火机点燃。等她再次苏醒时,面容尽毁,耳朵鼻子都被烧掉一半。

面对高额的治疗费用,婆家娘家都忙着踢皮球。元珍不得不为妹妹四处奔走,求助妇联和当地媒体,一时之间闹得沸沸扬扬。

后续报道能找着的不多,只知道家暴的男人以故意伤害罪被拘捕。妹妹脱离危险期以后,元珍将她带离了那片伤心之地。

同事颇有心得地指点:“越是这种家庭不幸,受过重创的女人,越容易掉进爱情的陷阱。你就装出感同身受的样子,让她觉得你是上天给她的补偿,不仅治愈童年,还能带去财运。看她花店盈利还行的样子,再怎么着也能宰个小十万吧。反正亲爹都坑,我们坑一下也不过分……”

对方越说越亢奋,戚少杰嘴上应和着,心却像被踹了无数脚。

其实都是有迹可循的。

她对某些话题的回避,她接近于苍凉的通透,一闪而过的脆弱,想靠近却又有所顾忌的姿态。这一切都指向晦暗苦涩的过往经历。

戚少杰想起自己出生的村庄,因为穷,没有女人愿意嫁过来,光棍们只能从人贩子手里买媳妇。他母亲便是这样来的。据说母亲刚来的时候还未成年,一心想逃,被父亲锁进柴房。锁了一年,肚子大起来,脑子也不太正常了。

戚少杰印象中,母亲总是一个人坐在葫芦架下纳鞋底,嘴里念念有词,念了十几年,最后她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不知道元珍以怎样的韧劲把自己和妹妹从泥潭里拎出来,又要花多大力气才能摆脱往事的纠缠,重建自我获得圆融。

他只知道,如果真骗了她,他一辈子无法原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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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大概是所有摊牌中最艰难的一次。

他叫元珍忘了他,说道:“真实的我,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loser。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给你雪上加霜”。这时他整个人好像失重了,身心一下子空空荡荡,冷风直往嗓子眼里蹿。

没等他理顺调门儿,元珍就截断了他。

“那我要怎样才能帮你回来?”

戚少杰愣了几秒,眼眶湿润起来。

他说没用的,之前也有感激他悬崖勒马的女生帮忙报过警,但因为她们没有财物损失,戚少杰也不在境内,超出警察管辖范围,她们的尝试全部石沉大海。

“仔细想想,我混成这鸟样,回去又有什么意义呢?钱没赚到,还被摆了一道,爹病了,生我还不如生块叉烧。”

“对我来说有意义。”

元珍缓慢又坚定地说:“我想见真实的戚少杰,而不是被包装出来的什么励志企业家。”

长久笼罩在心头的灰霾,顿时开了个小口。戚少杰从来没想过,世上会有一个非亲非故的人这么在意他。

第二天,元珍就向把曾经帮她维权的媒体人都找了一圈,联系上当地公安局反诈中心队长,几经周转,总算对接上一个可以带戚少杰去边境的线人。

但跨国搭救没有那么容易。戚少杰担心这个手机号也被查到,他和元珍商定了一套专属暗号:“开头说‘再见的另一方’才是我,白天你还是得陪我演。”

“我明白!”元珍很有力。

为了拖延时间,戚少杰用支付宝转给元珍1000块,让她投进公司系统假装“上钩”,等赚到利息就高调宣布自己还有30万放在理财产品里,过两个月到期取出来,再来“捞笔大的”。

白天两人在微信上瞒天过海,晚上在电话里策划叛逃。

定好出逃日期和路线以后,戚少杰尽力不去想被抓回去“万劫不复”的可能。他每天以加班为由,在办公室坐到凌晨三四点。这是为出逃那天夜不归宿做铺垫,也是为了趁人少时潜入服务器,收集更多潜在受害人名单。

公司一楼正门有保安站岗巡逻,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二楼的厕所。厕所窗户被十余公分长的铁钉封死了,他每天上厕所都趁机摇晃一阵,让铁钉越来越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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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出逃的这天夜里来了。戚少杰没一会儿功夫就把被摇松的铁钉拔了出来。

深夜的缅北,气温骤降,冷风吹得他直打哆嗦。戚少杰努力克服恐惧,不断回想小时候在老家跳田坎的场景,最后闭上眼睛纵身一跃,把自己扔出楼外。

晚上10点到清晨6点是当地的宵禁时间,马路上有荷枪实弹的巡逻兵。戚少杰顾不上脚踝的疼痛,一溜烟跑进隔壁大楼的洗浴中心。洗浴中心的前门直通大街,天刚蒙蒙亮,他立马买通前台,以吃早餐为由出了产业园。

一路狂奔到能打车的地方,车还没停稳就着急忙慌地往里蹿。

看着老街在车窗外消失,戚少杰用力掐了一下手臂,感受到真切的疼痛,心跳才稍稍平稳一些。

来到约定地点,线人却不见踪影。眼看公司微信群里已经炸了锅,经理正到处派人找他,戚少杰躲进路边游戏厅,焦急地给反诈中心队长打电话。望眼欲穿的十几分钟过去,一个瘦高个晃到他跟前,打了个手势转身就走,戚少杰快步跟上。

线人最终将他送上了一辆军方皮卡,这一颠簸,困劲便泛滥上来,再也支撑不住,不知不觉迷糊了一觉。醒来看到南伞口岸前飘扬的国旗,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走过那架连接中缅边境的大桥,戚少杰当即自拍一张,发给元珍——至“再见的另一方”。

回国后首先在酒店隔离的,他时不时打开从窝点带出的工作手机,老板的电话和微信里触目惊心的辱骂狂涌进来,他全部截图,发给反诈中心队长当作证据。

即便已经脱险,戚少杰的精神却还没缓过来,睡觉总是“鬼压床”,如同被吊在半空中,一旦卸下防备绳子就断了,整个人急速下坠,被吸进一个巨大幽深的旋涡之中。等他拼命挣脱出来,后背总是一身冷汗。

这时候只有想元珍能让他安定下来。他调动全身感官想象出她的实体,然后用意念一遍遍感受。

她是救他上岸的绳索,他本能地想要抓住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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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约好在机场见面。

隔着大老远就看见一个穿警服的男人站在出口那儿冲他招手。戚少杰心头一热,三步并两步奔了过去。

来的还有几个记者,但没看见元珍。戚少杰与他们一一握手,然后被簇拥着上了车。余队说他从窝点数据库里搞来的那批名单价值很大,为群众挽回了上千万的损失。

记者们顺着话头七嘴八舌问起了他这几个月的曲折经历。当戚少杰说到“最大的转机出现在元珍身上”时,反诈中心队长突然一拍脑门。

“差点给忘了。”他从包里翻出一个黑色礼盒,“她让我带给你的。”记者们两眼发光,正欲八卦,队长拦住了:“给人家留点隐私吧。”

晚上他在旅馆拆开礼盒。是一个树脂底座的水晶球,里头盛放着殷红的彼岸花标本。

再往下翻还有一封字迹娟秀的手写信:

“对不起,我失约了。

今天没去机场你或许会失望。但如果真见面,我怕你会更失望。

很抱歉现在才告诉你,我是新闻中被烧伤的妹妹。而花店所有视频,出镜的都是我姐。花店是我们合伙开的,平时她承包所有抛头露脸的工作,我呢,就躲在后面做运营和客服。

说实话,我从来没想过线上聊天能跟人擦出什么火花,就算有,我知道那也不是冲我来的。所以你说的情话,我一直不敢正面回应,但又忍不住想要靠近,想让深渊彼岸的另一个心灵听见自己的存在。

就这样,和你聊天逐渐成了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我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除夕那天本来想坦白,但是你打来电话,唱了那首歌,我突然什么也说不出口了。就像那个黑白老鼠的故事一样,哪怕结局注定悲剧,至少也让我在被爱的幻觉中多沉溺一会儿吧。

后来你说你的照片和身份都是假的,你是被骗去做杀猪盘。你还说你知道了我过去的事……还好,你想当然地以为我就是姐姐。我想,那就将错就错吧。人在特别丧气的时候,是需要有些盼头才能重新站起来的。

你冒险告诉我真相,我自然有义务搭救你。

现在你顺利回来了,我的角色扮演也该结束了。原谅我实在没有勇气见你。到现在为止我都不敢直视镜子里的自己,又怎么能够强求别人接纳呢?比起排斥、嫌恶,我更加害怕你因为同情怜悯或者感动继续跟我在一起。

花叶不曾相见,千年起落。

我从不觉得男女之间最深的感情只能是爱情。

你的出现,让我对人性多了一些信心。这便是最好的结局。”

几百字的信,戚少杰却仿佛看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直到字迹被眼泪晕染开来,才终于舍得移开视线。

窗外又纷纷扬扬地下起雪来,鸟羽一般,从黑暗中潜进灯光里,为地面的一切挂上白色的帷幔。戚少杰透过泪光眺望,整个世界好像变成了一只沉默的沙漏。

可能终其一生,他都没法弄清楚灵魂和皮囊在这段感情中的确切占比。

但那又怎样呢?

多么确凿无疑的爱和恨,最终都将被时间覆盖,难以辨认。在这股莫之能御的洪流里,两个孤独的生命体互相治愈,互相救赎过,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折射出来的微光,也足以抵御命运深处的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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