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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春蔷走出电梯,看见涂玉萍站在自家门口,冲她温婉一笑。

“涂姨,您怎么过来了?”杜春蔷边说边用单臂勒住文件夹,腾出一只手来开锁。

涂玉萍将耳边碎发往耳后掖了掖,说道:“啊,我没什么事儿,闲溜达,就溜达到你这儿来了。”

杜春蔷将门打开,请涂玉萍进去。涂玉萍换鞋的时候,抬头环顾一番,叹道:“屋子里真干净。”

杜春蔷随手找了根线圈皮套将自己的头发拢起,给涂玉萍倒了杯温水,大喇喇地说道:“彬彬收拾的。”

涂玉萍看着那杯水,不由心梗了一下,说道:“呀!彬彬还会收拾屋子呢。以前住家里的时候,他连垃圾都没扔过一次。”

杜春蔷在涂玉萍对面坐下,笑着说:“正常。有父母在身边,谁愿意干活呀。我以前住家里的时候,也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要不大家怎么都说,搬出来住锻炼人呢。”

涂玉萍的心又梗了一下,重新起个头:“彬彬呢?大周末的,彬彬干啥呢?出去玩儿了?”

杜春蔷摆摆手:“哪有时间让他玩儿。他最近不是要考职称嘛,我让他去市图书馆学习。算算时间,这会儿可能在菜市场买菜,一会儿就回来了。”

涂玉萍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正想说点什么,只听外头响起开锁的声音,下一秒,她的宝贝儿子褚彬彬,拎着大包小裹,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涂玉萍下意识站起来,快步走到门口帮儿子分担手上的重量,看着儿子冻红的鼻头,小声问道:“这都买的什么呀?”

褚彬彬累得气喘吁吁:“菜,肉,水果,一桶油,还有一袋米。哎呀妈,今天太冷了,我忘了戴手套,手都冻麻了。”

涂玉萍看着昔日娇生惯养的宝贝儿子,如今造得像个落魄的中年男人一样,特别心痛。但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最后也只说出一句话:“自己怎么买这么多东西?”

褚彬彬闷头将东西一样一样拎到厨房里,熟练地分类归置,那手法,做了半辈子家庭主妇的她最熟悉不过——没在家庭后勤部历练过的人,是断不可能这般如鱼得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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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涂玉萍的心不断梗着,而那边呢,杜春蔷则一边嗒嗒敲电脑,一边说:“最近我快忙死了,家里多亏了彬彬照顾。”

涂玉萍回头看了眼窝在沙发里像尊祖宗一样的杜春蔷,火气越来越大,走进厨房小声问褚彬彬:“平时你做家务多,还是她做家务多?”

褚彬彬面无表情地说:“她忙就我做,我忙就她做,不过她忙的时候比我多。”

涂玉萍:“考职称是怎么回事儿?”

褚彬彬无奈地苦笑:“春蔷非让我去考,我也知道考到职称能涨工资还能升职,但其实我不想考,太累了。可我又怕她说我不上进,唉。”

话音刚落,褚彬彬忽然说道:“妈那包虾你别冷冻,给我,我先处理一下,晚上吃。”

涂玉萍不解地将那袋大虾递过去,褚彬彬接过来,起身去拿剪刀和牙签。

接下来,涂玉萍便目瞪口呆地看完褚彬彬熟练地剪虾枪、挑虾线的全程。她的心都碎了,儿子要遭受多少家务的折磨,才能练到如此得心应手的程度?

更让她心疼的是,褚彬彬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非常平静。

也不知为什么,此刻涂玉萍突然想起了老家厂子里的流水线工人。

他们曾是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进厂一段时间后,彻底被辛苦的劳作驯服,每天麻木地守着自己的岗位重复一个动作,不喜不悲。

就像眼前的宝贝儿子。

涂玉萍的心,简直梗得快不能行了。

当初褚彬彬提出要搬出来和杜春蔷同居,涂玉萍非常支持。她自认是个开明的妈妈,认同两个人在结婚之前,可以同居试婚一段时间。

在此期间,她也甚少插手两个年轻人的生活。如果不是前天晚上,看到褚彬彬发了条语境惆怅的新动态又秒删,她也不会想到上门看看。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难怪、难怪儿子那天在朋友圈发问:“这是我想要的生活吗?”

这是不是褚彬彬想要的生活,涂玉萍不知道,反正作为一个妈妈,这肯定不是她的宝贝儿子该过的生活。如今目睹了,涂玉萍更是苦恼,为此,她回去后征询老伴儿的意见,结果被老伴儿一句“管那闲事作甚”顶了回去。

她就知道,当妈的和当爹的没法共情。这是闲事吗?这事关儿子下半辈子的幸福!

涂玉萍决定找杜春蔷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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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涂玉萍以“特意给你勾了两个保温杯套”为由,把杜春蔷约出来吃茶。

杜春蔷当时在加班,一身金领精英扮相,凌厉妆容、廓型大衣、高跟鞋,加上步步生风的姿态,把她衬得像个女魔头。

涂玉萍打老远瞅一眼,瞄到杜春蔷的暗红唇色、川字眉间,心里直生怯。

等到走近的时候,她又听到杜春蔷在跟电话那头的人讲英文,动辄冒出一个音似“fuck”的词,眼神黯得像要杀人,她瞬间就想明白:为什么在家里油瓶倒了都不扶的彬彬,能在杜春蔷的眼皮子底下学会做家务?为什么在家里信奉享乐主义的彬彬,现在愿意学习考职称?

敢情孩子是被吓的。

杜春蔷走近后,挂断电话,一屁股坐到对面,无缝调整表情,笑着问道:“阿姨,不好意思哈,公司里事情多,让您久等啦。客户还等着我,要不您先把保温杯套给我?”

涂玉萍欲言又止,最终鼓起勇气:“春蔷,我今天来找你,是想和你谈谈彬彬的事。”

杜春蔷点点头,做出倾听姿态:“哦,我就猜嘛,肯定还有别的事,您说。”

涂玉萍叹了口气:“我就只有彬彬这一个儿子,他是早产儿,从小身体就不好。我也不怕你笑话,他就是我的命,我对他从来都没有过高的期望,只要他自由快乐就好。”

杜春蔷想了想:“那您是觉得,我让彬彬不自由、不快乐了吗?”

涂玉萍微微点头:“我上次看他的样子,回去心疼了好几天。他以前很皮,像个小猴子一样,整天乐呵呵的,可是现在呢,都不如他爸爸活泼,就像个拖家带口的中年男人一样,太可怜了。”

杜春蔷无语,看着对面的老太太,斟词酌句:“阿姨,是这样哈。彬彬不是小男孩儿,他今年27岁,是个成年人,将来还会成为一个丈夫、一个爸爸,他势必要承担自己的责任。我俩在试婚啊,过的就是正常的婚后生活。买菜、做饭、打扫卫生、努力工作养家糊口,多数人都这样啊。”

涂玉萍憋着嘴,说道:“春蔷,我是个非常开明的妈妈,所以我不介意你比彬彬大三岁,不介意你们早早同居,甚至不操心你们什么结婚、要不要孩子,我只是希望我的儿子自由快乐。”

杜春蔷不爱听了,笑道:“你要真是个开明的妈妈,也不该介意他多做家务,更不该介意他对象对他的调教。”

涂玉萍的脸掉了下来:“你这话说得我就不爱听了,谁家孩子不是爹妈的宝啊,要是婚后的日子还不如单身的日子,那这婚不结也罢。”

杜春蔷端起茶杯,勾起嘴角笑笑:“想要结婚生子,就是要付出更多。想要逍遥快活,那就趁早别搞对象。有几人结婚后过得比单身时逍遥?您吗?”

涂玉萍自己被人点题,气得脸颊直哆嗦:“就是因为我结婚后过得不好,才不想让我儿子也不快乐。如果像你说的那样,那我宁愿我儿子一辈子不结婚!”

杜春蔷抬起手腕看看时间,说道:“阿姨,我还有事,先走了,您自己慢慢喝茶。”

她走了两步远,回头说道:“褚彬彬很聪明,其实他本来应该很优秀。您认为的自由快乐又是什么呢?是不思进取、贪图享乐、懒散度日吗?那您让他自己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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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春蔷次日出了趟急差,半个月后回来,发现褚彬彬从家里搬走了,不留一丝痕迹。

她有一点点失落,相较于失去爱情,她更难过的是,她本来已经把褚彬彬提溜起来了,只要褚彬彬习惯了向上,他迟早会蜕变成为另一个人。

但谁能想到他老娘半路杀出,哭喊着“自由快乐”又把他拖了回去。

算了,不是同路人,就这样吧。

一晃两个月过去,那天下午,杜春蔷难得空闲,给自己弄了杯手冲咖啡慢慢品味。

就在这时,她的电话响了,竟是涂玉萍打来的。她刚接通,就听涂玉萍在那头痛苦地哼哼:“春蔷,我、我可能要、要死了。我实在找、找不到、别人,不好意思……”

杜春蔷了解涂玉萍,若不是生死攸关,这人是万万不会主动联系自己的。

她没敢耽误,虽不了解情况,还是先拨打了120,而后驾车火速前往涂玉萍的家。

杜春蔷赶到的时候,急救车已经到了,刚把涂玉萍抬下楼,医生正在喊家属随同。

杜春蔷瞧着左右无人,只好跳上车。

到了医院,杜春蔷忙前忙后跑手续。涂玉萍最终确认为急性阑尾炎,必须马上手术。杜春蔷试图联系褚彬彬,但一直无人接听,她急得大声问涂玉萍:“阿姨,叔叔手机号多少?褚彬彬的电话打不通!”

涂玉萍疼得脸色苍白,面部狰狞,微微摇头:“联、联系不上,那爷俩一起走的。”

杜春蔷急了:“必须马上手术,谁签字啊?”

涂玉萍慢慢抬起手:“我、我自己签,行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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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样,涂玉萍还是被及时推进手术室,没有因为一个小毛病丢了性命。

手术后,杜春蔷将她安置到单间病房里。她用棉签往涂玉萍的嘴唇上点水的时候,听见涂玉萍虚弱地说道:“麻烦你了哈。”

杜春蔷:“不麻烦。褚彬彬和您老伴儿我都联系不上,我公司还忙,所以给您找了护工,一会儿就过来。”

涂玉萍的眼角滚下来两行泪:“谢谢你。”

杜春蔷:“家里两个男的去哪儿了?怎么能失联呢?用不用报警啊?”

涂玉萍摆摆手:“他俩一起去徒步了,可能信号不好吧。”

杜春蔷愣住,好半天,在心里来了句国骂。

一周后是涂玉萍出院的日子,杜春蔷想来想去,觉得涂玉萍可怜,决定去看看是否需要帮忙,毕竟相识一场。

结果,到了医院后,涂玉萍已经办好手续,正等着出院。

褚彬彬和他爸也都在,此外,屋里还有一个陌生女孩。

涂玉萍精神萎靡地坐在一边,褚彬彬和他爸并肩站在窗边笑着指点什么,而那个陌生女孩活像一台吸尘器,所过之处,涂玉萍的生活用品皆被收拾干净,装进行李箱里。

杜春蔷打了声招呼,见用不着自己,转身便走,被褚彬彬喊住:“春蔷,这次多亏了你。谢谢你救了我妈一命。”

杜春蔷笑笑:“不客气。不过你跟你爸可真行啊,两人跑出去玩,把你妈一人扔家里。”

褚彬彬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我妈支持我趁年轻,有时间就出去玩。不过以后不会留她自己在家了,我可能过段时间就结婚了。”

杜春蔷:“那个女孩?”

褚彬彬点点头:“嗯,人特别老实、本分、顾家,跟你肯定比不了。不过我也知道自己斤两,我本来就配不上你。”

杜春蔷想问问:现在还做家务吗?还在准备职称考试吗?还会把自己的责任撑起来吗?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吧,答案不是显而易见吗?何必多此一举?

现在,她已经完全理解涂玉萍了。这个受困于婚姻的矛盾女人,因为男人贪玩、没有责任心,吃够了婚姻的苦,因而才希望自己的儿子“自由快乐”。可是她忘了,正是因为她的丈夫“自由快乐”,她才吃了那么多苦。

她将她受的苦和丈夫享的福一起注入儿子的生命里,最终的结果,无非她的儿子完美复刻他爸爸的生活,并为此找了一个和他妈妈一样无能又懦弱的女人。

唉,有些女人啊,一旦有了儿子,就连自己是个女人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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