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参天荼毒的巨木

深夜,布满霓虹灯与大口径探照灯的市中心依旧热闹非凡,如若白昼。载歌载舞的人群纵情欢腾,如潮水般涌过琳琅满目的货架与形形色色的摊位。

而此时市中心的地底深处,州府军务部也同样热火朝天,只不过引起他们注意的并非廉价的折扣商品或是迪斯科球斑斓的色彩,而是数分钟前突然出现在城郊附近的巨大身影。

“州长。”身着厚实军装的金发少女在男人身后恭敬地行了个军礼,不同于学院中的冷若冰山,此刻的她多了几分庄严肃穆,散发着军士的遵纪如法,视死如归的独特气质。

“来的正好,麦拉,你来看看这个。”

“这是——塔?”麦拉看向男人手头所指的实况画面,矗立在画面正中央的是一只形似象牙塔的纯白色柱状物,虽然没有合适的参照物,粗略估算也有百米朝上的高度。

“不,这是——树?”麦拉很快推翻了自己的结论,柱状物外层粗糙的纹理毫无疑问是植物才会存在的木质部结构。只不过先不论高度,自己从未见过这般材质的树木,那并非是白桦木般树脂填充产生的白色,而是更接近于石灰一类的矿物材质。

“我就直接说结论了,构成这些树皮成分的是骨骼。而在这些骨质树皮之下的则已经确定是活性化的斯普林特粒子。”

“那这基本就可以确定是一起弗兰肯吞噬生命体的案例了?”麦拉看着屏幕中的庞然大物做出了推测。名为弗兰肯的怪物身躯便是由稳定化的斯普林特粒子构成,一旦吞噬活物,构成其身躯的斯普林特粒子便会活性化而变得极不稳定。

事实上,根据官方卷宗记载,在阿斯兰特州内的弗兰肯未被屠杀殆尽的数百年前,的确出现过弗兰肯吞噬后发生异变,最终成为一条绵延数公里巨蛇的案例。

“不过在弗兰肯于阿斯兰特州内灭绝数百年后的今天,变异体再度出现。而且出现的地点恰好便是捡拾斯普林特核心的学生所就读的学院,这真的只是巧合吗?”男人的瞳孔如深邃的汪洋,表面平静温和却又潜藏着不可欺瞒的威严,意味深长地凝视着眼前的麦拉。

原来如此,那个名为西塞尔的少年拿走了斯普林特核心,又因为意外导致粒子泄露,附着于附近的生命体导致异变。这的确是对目前情况最合理的解释——

“恕我僭越。依我所见,西塞尔——那名少年是这场事故祸因的概率相当之低。”

“哦?没想到麦拉会对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给出这样高的评价。”

老实说,麦拉也不清楚自己为何会选择偏袒那样一个萍水相逢的少年。

若在以往,此时她可能会激进地建议直接审批针对那名少年的紧急逮捕令吧。不过在实际见过西塞尔后,麦拉宁愿相信他会因一场疯狂的实验将整个学院炸毁,也不相信他会犯下使斯普林特粒子泄露这样愚蠢的错误。

见麦拉只是沉思而不做答复,男人一直紧绷的脸部肌肉微微有些松弛:“唉,看来我的女儿也到该谈婚论嫁的年纪啰——”

“州长先生,现在还在工作时间内,请公事公办——”

“哦?居然不否认吗?看来我也得抽时间亲自会见一下这位西塞尔了。”

“......随你喜欢吧。”麦拉的语调没有平稳起伏,但是从她转身后嗔怒哀怨的眼神与气鼓鼓的脸颊来看,显然是在与对方怄气,“既然特意叫我来,就是需要机甲部队出动是吗,那么我就——”

转身出门的麦拉面前赫然出现一名墨绿色的肉墙,麦拉眉头微蹙,口中说到一半的话语也随之咽回了嗓子眼。

“哟,这不是我们的麦拉大小姐吗?这么晚还要出动,真是辛苦您了——”发出声音的是肉墙的正上的一张横国字脸。麦拉眼前的是一位体型格外魁梧的军官,横阔的肩膀几乎卡在玻璃制的门框上,厚实的肌肉将迷彩军装如紧身衣般整个撑起,以虎背熊腰形容他都是小觑了他的体格。

“哦,塞恩军士长阁下,没想到您这么快就到了——”不同于军官与麦拉间一触即发的火药味,州长热情洋溢地向大汉打着招呼。

“哦!毕竟是州长老兄的邀约,我就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也要第一时间赶过来啊!”塞恩同样豪迈地回应着州长的热情,大鹏展翅般高举双臂敞开怀抱,似乎想来一个亲密的见面拥抱礼。

塞恩宽大的手掌无意间扫翻了一旁的运作中的仪器,精密的处理器发出刺耳的悲鸣,原本密密麻麻地填满反馈数据与程序代码的屏幕而今只余下了一片蔚蓝的屏幕与几行报错的文字。年轻的研究员心怀愤懑却也不好发作,只好苦往肚里吞,俯下身去清理残局。

在行经麦拉身畔时,塞恩朝着她的方向露出了一瞬间难以察觉的狞笑,以与体型不相称的音量低语道:“大小姐哟,你行动时可得小心点。如果再次‘误伤’无辜市民了,你老爹今年的选票可就玄乎喽,嘿嘿嘿——”

浑浊而辛辣的空气灌入口鼻,皮肤表面附着着一层口香糖般黏糊糊而富有韧性的薄膜,虽然不甚舒适,却也能如同棉被般提供保温效果。只需抛开烦扰的思绪,无论是肉体的疼痛,还是心理的创口,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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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在睡眠中慢慢治愈。

“那个故事,不妨继续写下去如何?”

耳边传来的是学长督促的话语。

那个故事——已经完结了,虽然是以预设不同的另一种形式——

今晚邀约学长的原本理由也——

这一念想瞬间拉开了回忆的抽屉,烙印着记忆的相片逐张从眼前闪过。

图书馆内并肩而坐的二人——

匆匆离去的学长的背影——

月光下刺落的匕首——

血肉膨胀的老人——

犹如从噩梦中惊醒,弗雅大口喘息着睁开眼睛,而眼前闪耀的刺眼强光却使她不得已立即紧闭双目。

是自己睡昏头一觉睡到了白天吗?弗雅用手掌半遮在眼前,小心翼翼地再度掀开眼皮,适应着这过分灼目的景象。不同于铺洒向大地的温暖阳光,眼前的白光呈折线状由点散开,冷清孤寂而又激进,只为证明自己的存在而闪耀,同时又否定着周遭掠夺自己光辉的一切存在。

逐渐适应高强度光亮的弗雅开始打量起周围的环境,此时自己正身处一处宽广的房间内,房间中央投射出强光的白色球体似乎便是这里的唯一光源。只可惜光线虽强却不足以通透整个房间,借着光源弗雅唯一能看清的也只有光洁平滑的玫瑰色地毯,无论是天花板或是墙壁都隐身于周围幽邃的黑暗之中。

撕开缠绕周身塑料质感的绸缎,在经历不到一秒的失重感后,弗雅的双足便再度踏上了地面。落足之处潮湿柔软,如若新雨后的泥地,只不过配上幽暗的环境以及血红色的地毯,此情此景着实诡异。

“没想到你居然能自行清醒——”似乎回应着弗雅的行动,自白光的中央传来一声浑厚的男低音。

“请问您是——”眯着眼竭力迎着白光望去,弗雅眼中映照出的却仍只有一团不成人形的浅灰色球体。

“嗯?用这个声音就辨认不出我了吗?”男低音毫不掩饰语调中的讥讽意味。

“说到底,你们普罗姆到底还是——”浑厚的嗓音逐渐为尖细的女性嗓音取代。

“——拘泥于皮囊的蛆虫罢了。”最后出现的则是弗雅所熟识的乌鸦老头的声音。

“......这就是您的真正面目吗?”面对这样惊悚的场面,一向弱气的弗雅心中却未感到一丝恐惧,她所做的只是如同闲话家常般平淡地朝向球体发问。

“真正面目?库库库,亏你身上流淌着这样的血脉——”原本清冷的白光消散,转而由更为强势的红色光束取而代之,“这个世界本就不存在固定的形态,如今禁锢着你我的,不过都是那个叛徒定下的规则罢了——”

剧烈增幅的红光照耀下,周遭的景物逐步褪去晦暗的外壳。

宛如小肠皱襞般蜿蜒蠕动而遍布细小绒毛的暗红色墙壁、章鱼触手般攀附于墙角的黑色藤蔓。而在十余米高的吊顶之上,如蝙蝠般倒挂的则是一具又一具人形干尸。下至不满十岁的孩童,上至耄耋之年的老翁,无一幸免。

尽管皮肤表面依旧光洁如初,这些尸体的面部却无一例外被凿出一处横穿颅骨的空洞,将双眼连同口鼻一同剔除。皮肤之下的血肉更是被吮吸殆尽,即便是正值壮年的男性也在凌虐之下变得如行将就木的老人般干瘪如柴。

“为什么——”看着眼前炼狱般的景象,弗雅的大脑有些混乱,浑身发软的她踉跄着倒退数步,瘫坐在墙脚之下。

“没有什么为什么,正如你们普罗姆食用牛羊,我们瑞摩克也只有捕食普罗姆才能在这个世界存活下去。”熟悉的声音冷酷无情地诉说着,弗雅实在很难将眼前这个无情的杀戮机器与那天站在窗前遥望晚霞的老人联系在一起。

“但是那些受害者之中也有孩子——”

“你是想说那些孩子的家属会伤心?这个问题犯不着担心,我还没有蠢到捕猎亲友关密切的普罗姆个体,那样只会平白增加我被发现的概率而已。”如此说着,一具男孩的尸首从天而降。即使与他的同龄人对比,这个男孩的个头也算得上矮小,泛着菜色的皮肤上横横竖竖地遍布着细小创口。

“比如这个便是出生不到一个月便被抛弃在孤儿院的孩子,性格内向不懂得讨好护工,却又偏偏一副犟脾气没少结梁子,因而挨打受欺负也是家常便饭。我只是微微向他示好,他就天真地把我当亲人看待。你知道直到最后我向他露出獠牙时他说了什么吗?”

“就算要吃掉我也可以,只是在最后可以让我一声爸爸吗?”谜之音在此时切换成了男孩的声线,惟妙惟肖地模仿着,却又刻意在句尾将声调抬高八度,将哀声恳求的男孩形象演绎得更为滑稽可笑。

“像他这样的性子就算长大了也只是他人的垫脚石,运气好一点也只是找一个好点的靠山狐假虎威罢了。在这里结束生命对他而言——”

“不是这样的——!”一向性格内敛的弗雅却在此时唐突打断了对方的发言,“生命本身的价值是无法衡量的。但是孩子们是无辜的,他们如白雪般纯洁无瑕地降生于世,像这样还未体会过世间的美好就被融化,太残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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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极富侵略性的红光逐渐黯淡,似乎是对弗雅的辩驳有所触动。

然而下一瞬间——

“呵呵呵,生命的价值无法衡量?真是可笑,既然是如此贵重之物,你们普罗姆的高层又为何选择放弃搜寻这些被我捕猎的同胞,反而将精力放在堵住世人的悠悠之口?早在百年前,你们普罗姆猎杀弗兰肯时,也会对年幼的弗兰肯手下留情吗?”离奇可怖的紫黑色光芒自核心的赤红萤火光斑处投射而出,尽显诡秘的同时语气却又更为恼怒蛮横。

“这、这自然是不对的,但是——”

“闭嘴!我为什么要和你讨论这些?你知道这里是哪吗?”飞迸的血浆溅满全身,不计其数的眼球穿透血肉铸就的墙壁,蔑视着眼前这渺小无助的羔羊,“这里是我的体内,也是我的世界,像你这样流淌着普罗姆血脉的劣等生物本就没有资格立足于此——”

一支黑色藤蔓脱离依附的肉墙,却没有袭击弗雅,反而是顺着后颈钻入了一旁早已失去血色的男孩脊椎之中。男孩淡薄的身影如同充气的气球猛然膨胀起来,只不过此刻他的皮肤却呈现着非同寻常的紫黑色,关节转动之际动作也格外僵硬,虽然身躯可以如常人般活动着,却难以从在他身上发现任何生命征兆。

躯干痉挛,面部被凿出一大块空洞的男孩向着弗雅的方向缓慢挪动着脚步。没有女妖凄厉的尖啸,没有凶禽猛兽威吓的咆哮,这缓缓接近而充满未知性的恐惧却足以渗入骨髓,激起人类最为原始、最为深邃的恐惧。

退无可退,弗雅能做的只是倚着墙壁,绝望地凝视着逐步逼近的威胁。

散发寒气的手掌对准弗雅的咽喉毫无迟疑地压了上去。明明动作如此迟缓,男孩矮小的身躯看上去更是软弱无力,却给弗雅绝对无法抗衡,绝对无从抵抗的威压感。

肺中剩余的空气告罄,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就在意识远去时——

“呿,这就已经到极限了吗,看来到底和生前一样是个窝囊废呢。”伴着蒸汽喷洒的声响,面前男孩的手掌处炸裂出数个弹孔大小的孔洞。

紧接着是额头、脚踝、胸口、腹部......

数秒内男孩周身便布满了蜂巢般密密麻麻的空洞,稀薄清冽的黑色汁液顺着孔洞流出,男孩的身躯更是在下一瞬间四散分离,化为一粒粒细小的尘埃。

“我不是窝——”

在男孩肉体炸裂的前一刻,弗雅隐约听见了些许呢喃,只是此刻她已无暇顾及——

为了完成男孩未竟的工作,数具成年男性的尸体自吊顶处释出,随后数条藤蔓如法炮制地扎入体内。噩梦重现,复活的尸体如同操线人偶般在怪物的指挥下向弗雅的方向围拢,可能源自原本的体格差距,新一批尸体比起男孩行动更为迅捷有力。

面对男孩时便力有不逮,弗雅如今能做的也只有缩在墙脚坐以待毙。

曾几何时,她的面前也曾出现过这样的景象。

化为一片焦炭的工厂前,一名高大的男人颓然跪坐在角落。

鲜血渗过发黄的绷带滴落,而男人只是目光呆滞地缩做一团,无视着过往行人投来的或是鄙夷,或是嫌恶的目光。

像他这样的人即便某日从这世上消失,也不会有人为之流泪,甚至不会为人察觉。

好奇接近的弗雅手腕却被粗暴地攥住。

“别多管闲事,先管好自己吧!”身边的女人皱着鼻子,扫视垃圾般瞥了一眼墙脚。

“但是,那个人看上去需要帮助——”

“我们可没有时间一一救助那群酒囊饭袋。只有凭着自己的力量站起来,才能证明自己有被帮助的价值。”女人的指甲嵌入弗雅的手腕中,粗鲁地将她孱弱的身躯拉离墙边。

“对不起哦——”临行前,弗雅别过头,小声地向男人道歉,脱下一只塑料手镯,抛向男人身畔。

软弱即是无能,无能亦是罪过,弗雅的童年在这样的训诫中度过。

——那么自己变得强大又是为了什么呢?

每一日都能在街头见到消逝的生命,或是无家可归的猫狗,或是流离失所的流浪儿,又或是失意而自寻短见的中年人。

他们便是所谓的软弱吗?或许他们出生于更为优渥的环境,或许他们的运气稍微好一点,又或许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在他们生命低谷向他们伸出援手的善意,他们的结局就会和现在大不相同。

但是弗雅却没有这样做,或者说逃避着自己无力帮助他们的现实。

——对不起。

每每合眼,弗雅的眼前都会闪过那些生命逝去前眼前流露的悲伤与不甘。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尸体组成的包围圈逐步聚拢,曾经她放弃了伸出援手的机会,如今这样孤立无援地恭候着死亡的降临,也算得上是自业自得吧?

自嘲着闭上双眼,但是此时在她的心底,却依然有一团没有熄灭的焰火。

即便是像这样的我,也还是希望能活下去吗——

——请救救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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