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暴雨将至的邂逅

一切都是如此安逸自在,虽然称不上温暖却远离了严寒酷暑的滋扰,轻柔舒适的触感环绕周身,轻飘飘地悬浮于云层之上。

随着高度进一步上升,她的意识逐步卷入暖洋洋的洪流中,身躯如凋落于溪流的枫叶般迎着热浪翻滚,随波逐流。灰蓝相间的凤尾蝶于空中翩翩起舞,然而很快她便被一只透明的蛛网阻拦——一条自下界延伸而出的丝绸般的钩锚连系着她的脚踝,强硬地将她禁锢于此。

她颇为不满地拉扯着绸缎,但每一次拉动的结果都只是驱使那条丝带都以加倍的力道牵扯着她向下坠落。彻骨的严寒顺着骨髓爬上了她的脊背,突如其来的失重感使她的心跳加速,悸动不已的心脏几近将胸口挤碎。

“这么早就醒了?还没有习惯这边的日出时间吗?”

天际破晓,屋内却依然如涂满浓墨般一团漆黑,浓烈的烤漆味与烟草味薰得她咳嗽连连。不远处的角落附近,一道苍老的嗓音有气无力地向她发问,粘稠乏力而缺乏感情波动,仿佛说话的并不是人类而是一只登记时间表的打卡器。

“不,我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事。”

她擦去额角的冷汗盖在腿上的被褥散发着这里特有的腐臭味,无论是毛了边的棱角或是粗糙扎人的面料都让她的皮肤不住悲鸣。但是如今她没有别的选择——

这里就是她的归宿,从最初开始就不曾改变。

夏季趋于尾声,连绵阴雨不复往日淅淅沥沥,更像是送别浪客情人时少女眼睑淌落的眼泪,凄冷肃杀而又如落地珠玉般嘈嘈切切。

麦拉独自漫步于空无一人的走廊,非工作日的学院楼道内鲜有人迹,这对喜好清闲的麦拉而言反倒是一桩美事——不必刻意无视遍及周遭的或是谄媚或是妒恨的目光,轻松自在地疏解训练中积压的压力。

剑道部的训练远没有想象中顺利,比起技术上的不足,社员更缺乏的是斗志与对胜利的渴求,大部分社员都抱着玩闹的态度对待着平日的练习与即将到来的比赛。诚然,作为一籍普通的在校生,他们没有理由将社团活动看得过为重要,但这种模棱两可的敷衍态度却令麦拉自心底感到厌恶。

不仅是为了夺回大赛悬赏的核心,更是源自麦拉对于胜负的执著,或是说偏执。麦拉承认自己有些过于完美主义,但她依旧认为不以成功为进行的尝试没有任何意义。一旦确定目标,如猎豹般死死咬住猎物,即使遍体鳞伤也绝不松口,直至对方因窒息咽下最后气,方能宣布自己的完全胜利,这是麦拉一向的行为准则。

然而众生千罗万象,认知与想法自然也不尽相同,作为这万千众生的其中一员,麦拉没有责令他人顺服自己意愿的资格。而当该现象从个人上升到集体乃至地域层面,其代表的意义则截然不同,如果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意志及喜好行动,多数资源将被浪费在不知所谓的内部矛盾以及个人情绪的怠惰随行上,而为此应运而生代表集体利益的集合体即为政府。

在麦拉看来那些反对政府的声音无异于沉在塘底吞泥纳垢的鲶鱼,一边享受着池水带来的恩泽,一边用自己狭隘的目光俯瞰池底,为了争夺自己的蝇头小利不惜将池水搅浑,并美其名曰争取自身合法利益。

胸口满溢的怒气直冲头颅,麦拉一向白皙的面颊泛起一丝红晕,为了摆脱深陷其中的负面情绪,她拐过前方的转角,来到教学楼的另一侧。斜顶的积雨顺着屋檐倾泻而下,银帘般的瀑布填满了低地的水洼。此处地势较低,污水尘垢多会顺着水流风向汇聚此处,因而时常散发着令人不悦的恶臭,在校师生也会竭力避免途经此处——除了那些弃养猫犬、三分钟热度的主人们。

鲜有人迹意味着为罪恶与羞耻提供了最好的遮羞布,麦拉在短短两年内从这个角落领养了近百只遗弃猫犬,几乎将自家后院堆成了一处小型动物园。同样身为受到遗弃的子嗣,麦拉对这些遗弃猫犬天然抱有好感,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会因此厌恶那些抛弃自己伴侣的家伙。

所谓宠物,必须拥有受到宠爱的价值才能称得上宠物,失去人类珍重地位的猫狗只不过是加重经济及心灵负担的累赘。尽管自己不会主动抛弃那些寻求自己荫庇的无家可归的宠物,但是麦拉可以理解那些逃避责任的主人。平庸和自私是每个人享有的权利,她无权干涉更没有必要因此感到愤懑或是不满。

她紧接着将视线扫向不远处一栋老旧建筑。泛黄的墙面爬满了深绿色的藤蔓,混着红锈的厚铁闸门直接焊死在墙壁上,灰暗的门面上遍布着杂七杂八的喷桶涂鸦以及烟蒂的灼烧痕迹。

据说曾经此处还尚未被彻底封闭,但是在近二十年前此处发生一起眼中的流血事件,并在后续发展中对阿斯兰特州产生了难以估量的危害,时任州长更是因此引咎辞职。只可惜那时的麦拉未满周岁,记录当年案件的卷宗也在前任州长离职前不久销毁,如今那件事的真相恐怕也只有前州长自己知晓了。

“麦拉,你怎么逛到这个角落来了,可算让我好找。”

有那么一刹那,麦拉以为时西塞尔在和自己说话。只是当她转过身去,眼前那皮肤黝黑,高大魁梧的身影却让她颇感失望。在剑道部主将决定战后,西塞尔的情绪便时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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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低迷压抑的状态,虽然麦拉认为他那消极态度的成因与自己并无瓜葛,西塞尔却有意地与自己保持距离。

“怎么了,格尔,练习时间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虽然受到少数称得上朋友的同窗疏远难免有些失落,麦拉却明白现在不是自己应该任性的场合。迅速整理心绪,嘴角上扬,熟练地露出礼貌性的微笑,麦拉对面前浑身湿透的少年询问道。

“也没什么重要的,只是我们的指导顾问刚刚返校了。虽说没有硬性规定要整欢迎会什么的,但你作为主将程序上至少要和他见个面吧?”

格尔像受潮的野狗般颤了颤身子,抖落一头湿冷的雨露。学院内绝大多数处于室内,就连旧体育场外也铺设有防雨走廊,格尔为寻找自己于室外奔走弄得一身湿本也算得上尽职尽责,但麦拉还是忍不住想要质疑格尔认为自己会愚蠢到冒着瓢泼大雨外出闲逛的离谱思路。

“的确如此,那么那位顾问现在又在哪里呢?”

“在旧体育场里观摩训练成果。”

“在这个训练已经结束将近半小时的时间点上?”麦拉不由皱起眉头,虽然她原本便不指望从学院方取得多大援助,但这个原本应当为自己排忧解难位置的协力者竟如此不靠谱,还是令她大为不悦。

“毕竟他的日程排布很紧张嘛,而且他本人也有点......我行我素?算了,等你见到他大概就明白了。”

实际上,在今天之前麦拉从未见过这位所谓的指导顾问,指导教师长期擅离职守已经算得上是违反规章制度了,不是简简单单一句我行我素能翻篇的。不过事到如今再去归结他人的罪过也是为时已晚,麦拉跟上格尔的脚步返回体育场,同时在脑海中草拟着与这位顾问的交谈规划。

“哟,格尔,这么快就把人找来了?”

在体育场内迎接二人的是一位体型微胖的中年男性,身着肥大款的藏青色休闲衬衫,小巧精致的金丝眼镜顺着油腻的鼻梁微微下滑。比起我行我素,麦拉觉得放荡不羁更适合眼前的这位男性,好在他的穿着打扮分外整洁,浑身上下散发着淡淡的古龙水味,整个人与邋遢二字扯不上关系,否则麦拉恐怕会情不自禁地皱起鼻子。

“不是您叫我去找的吗,而且就这么把社员解散了真的没问题吗?下周可就要开始联赛了,你不需要确认一下训练成果吗?”从格尔脱力的语调来看,他对眼前这位肆意妄为的顾问也相当头疼。

空空荡荡的体育场内悄然无声,从场地前方凝结的泥脚印来看在十余分钟前,本就所剩无几的社员便解散离开了。孤身一人站在场地边缘的中年男人老神在在地把玩着手中的老式烟斗,海水般深邃蔚蓝的双眼凝视着眼前并肩直立的二人。

“成果这种东西等到明天再确认也无妨。即使是夏末,阴雨的天气带来的低压与高温还是会使人体感到不适,被强制留场的社员们精神状态都十分糟糕,即便在这种情况下检视训练成果,其结果也可想而知。”男人双掌忽地一拍,将难得正经的态度作云烟吹散,重返一向慵懒随和的态度,“你们两个也别愣在这里了,趁早回去休息吧,再过一个小时左右雨势还会变得更大。”

“请等一下,我认为我们至少应该向对方简要介绍自我信息不是吗?”麦拉打断了男人草草收场的结语,对方随意的态度让她有些恼火,语气不自觉地高了几度。

“也对,毕竟我和这位小姐是第一次见面,是我疏忽了。”嘴上这么说,男人的语调中却没有丝毫歉意,他轻咳一声疏通气管,以微微正式的语气回复说,“我的名字叫格里迪,阿斯兰特州军事研究学院终生教授,未婚,兴趣爱好是剑道与烹饪......像这样可以吗?”

“我想我们至少应该提供简单的履历,或是可信的详尽个人信息不是吗?”

格里迪听闻此言忍俊不禁,上前轻轻拍了拍麦拉的肩头:“放轻松,孩子,这只是一次友好的初次见面会不是吗?等我们熟识,这些事情自然而然就会明了的不是吗?如果我是你,我会赶在暴雨前早些回家,而不是继续纠缠一位身无所长的老人。”

“的、的确。现在天气转凉,如果淋雨感冒可就得不偿失了,那我们就先走了,老师离开时也请注意安全。”看出麦拉有些忿忿不平地想要出言反驳,格尔抢先一步打起了圆场,随即牵起麦拉的手腕急匆匆地离开了训练场地。

临行前,透过铁栅门的缝隙,麦拉瞥见格里迪从怀中掏出一只老旧的记事本,微微叹息着在书页上记下了些什么。

在路上因争执耽误了些许时分的二人最终被暴雨拦在了门厅前,接天水幕嘈嘈切切地砸在石砖上,每一击都仿佛将凿穿石板般铿锵有力。凝滞浓稠的尴尬气氛在二人间弥漫开来,与雨水汗水的气味混为一体,在空气中沉淀发酵。

“心情不好?”格尔首先打破了二人间的沉默。

“完全没有。”似乎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个谎言称不上高明,麦拉在短暂停顿后改口道,“只是有些不满而已,我原本期待他会是更加.......端正的人物。”

“你应该也清楚品性与能力并不直接挂钩吧,格里迪先生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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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上去不靠谱,但他的能力却都是真材实料的。况且他也只不过是指导顾问而已,不会和你产生过多交集,等这次比赛结束后想必你也不会继续留在剑道部中了吧?”

“正因为他位居指导者的位置,他才更应该反听内视,为学员后辈们树立榜样不是吗?正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每个岗位都有他们的潜在标准,只有每个人遵照规则行事,这个社会才能更加安稳。”

格尔正要开口反驳些什么,一阵阴森的女声蓦地自身后响起,音色如金丝雀初啼般婉转动听,音调却犹如裂帛般刺耳渗人,惊得格尔竖起一身寒毛。

“两位,打扰一下。如果我没猜错,你们是因为没有带伞被困在这里了?”

“是、是啊。拜托你下次不要这样没声没息地靠过来,赫罗特。”格尔强装镇定,转过头向身后的黑发少女打招呼。

“呵呵,我尽量。”名为赫罗特的少女似笑非笑地在格尔身上扫了一眼,蓝绿色的瞳孔仿佛看穿了格尔流露出一瞬间的惊恐与不安。不过她很快便对格尔失去了兴趣,将视线投向了一旁对自己采取防御姿态、抱臂而立的麦拉。

认出这是那名练习时遭到孤立的少女,麦拉立即别开目光,避免与对方四目相对。虽然麦拉不能肯定那场糟糕的幻觉是否和与赫罗特的直接对视有关,但是她实在不想承担再一次沦陷其中的风险;另一方面,麦拉有一种自己最为肮脏不齿的欲望为人知晓的挫败感,这一情感让她在赫罗特面前抬不起头来,甚至不惜一切代价想要避开对方。

尽管麦拉对赫罗特表现出了明显的疏远乃至敌意,赫罗特却不打算这么放过自己。爬虫般的视线顺着手腕一路上爬,啃食着麦拉的每一寸肌肤,前一秒燃烧般灼热的后背这一秒如坠冰窖。刺痛瘙痒的触感遍及五脏六腑,倒涌的胃酸刺激着她的咽喉,使她几欲呕吐。缠绕在发丝上的格莱尼尔不安地扭动着,像躲避干旱的蠕虫般没命地钻向她的头皮,几乎将她的头皮绞出血来。

“所以说你来这里是准备嘲笑我们吗?”

格尔及时打破了僵局,虽然他的视线同样飘忽不定,避免与赫罗特对视。但他的话语无疑化解了麦拉此时的困境,无论是精神层面还是气氛。

“不,我只是觉得或许你们需要帮助?”

赫罗特微笑着从身后取出一摞杂物。有一瞬间麦拉以为那是像穆恩所持,以布料包裹的巨剑,粗略观察便能发现那不过是三把并列的雨伞,膨胀的伞骨在赫罗特的手掌积压下略微变形,不过却没有丝毫损坏缺损。

“所以你只是恰好看见我们被困在这里?”格尔有意强调了“恰好”二字,然而赫罗特并没有察觉,或者说有所察觉但不以为意。

“是的。”

“在这个训练结束将近一个小时,荒无人烟的学院?”

“对。”

“然后又非常凑巧地带了三把伞?”

“没错。”

格尔眉头紧锁,即便可疑,赫罗特却没有做出丝毫损害二人利益的行为,此时出言斥责或驱逐都不甚合适。微微向麦拉的方向望了一眼致意,格尔抢先一步从赫罗特手中接过一把黑色的雨伞,在胶布的庇护下踏进了暴雨之中。

“多谢,明天早上还你。”

“不用还也没有问题哦。”

格尔没有理睬赫罗特的提议,顶着风雨径直走向学院出口。赫罗特紧接着将视线转向有意与自己拉开距离的麦拉,尽管手上只剩下了两把伞,赫罗特却不打算直接将伞交给麦拉,而是保持平举的姿势等着麦拉自己来取。

虽然不情不愿,麦拉还是硬着头皮从赫罗特的手上接过雨伞。赫罗特手上剩下一黄一绿两把雨伞,加上交给格尔的黑色雨伞,这几乎是挑明了“这是我蓄谋已久的计划”的挑衅行为。不过麦拉此时没有与赫罗特争执的心情,接过黄色雨伞,略微检查伞骨机关没有被动过手脚后,麦拉撑开雨伞,踏上被雨水淹成一条小溪的沥青地面。

“你不准备一起走吗?”

原本麦拉以为赫罗特是为了创造与自己或是格尔独处的机会才安排了这一桥段。然而在格尔与自己先后离去后,赫罗特却没有丝毫离开的意思,只是笑盈盈地站在门厅的屋檐下眺望着自己离开的背影。

“我可不是为了这种目的才送伞给你们的。”赫罗特无疑看穿了麦拉的思绪,脸上浅浅的笑容却不见丝毫褪色。但是如果为赫罗特的行为寻找动机,麦拉绝对会将“纯粹的善意”这一答案优先排除。

“这里还有我想要见上一面的人。而且我与你的接触今天就到此为止了——”

麦拉有些疑惑地看向赫罗特,她的话中之意似乎是她的社交内容并非由她主观决定,而是受到某种客观存在的约束限制或是说指示。但是麦拉实在想不到会有什么能限制眼前这位特立独行的少女。

“似乎是不能理解呢,我原本以为你会是最接近答案的普罗姆呢——”

赫罗特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视线的边缘,在麦拉来得及询问之前转过拐角,彻底消失在视线之中。

“这就是规则,引导向你所期待的‘世界’的规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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