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39章武东坡拳拳祭祖先

八月二十五日,是农历七月初七,是武东坡父亲七十岁诞辰。提前一个月,武东坡告知亲戚朋友,他祖爷爷、爷爷、二爷、三爷、幺爷和父亲纪念碑落成,有机会敬请光临。

那年,他把五百万租金拿到手,和鲁小华商量,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为自己的先辈建造一个纪念碑。他要到他祖爷爷、爷爷、叔爷牺牲的地方找回一些东西,就权当着祖辈们叶落归根了,也把曾祖、爷爷叔爷们在大西北高山上空游荡的魂灵安息在魂灵孳育的地方。关于碑文,他和鲁小华想了很久。有人说红四方面军有啥子问题,他搞不懂,鲁小华说,以前的历史书上说,红四方面军西征是右倾逃跑主义错误路线的结果。他有些弄不懂,都是红军,都是打敌人,咋个有错误红军和正确红军之分?武东坡到了兰州,找到了临泽县,在临泽县城东找到了逸园,他看到了“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烈士纪念碑”,他用照相机照了纪念碑碑文,他到了倪家营,到了梨园口,他要雇人做向导,因为山高路峭,每天给一百元向导费,无人答应,给两百元,无人答应,一生气,武东坡给到五佰元,终于有人应允。来来回回共四天时间,找到了那个叫“望海山”的地方,当地人说在那个山上可以望见远远的青海湖。武东坡和向导拴着白棕绳吊到悬崖下,悬崖绝壁下有很多已经糟朽的白骨,他捡几节骨头,准备拿回五郎沟装进骨灰盒里当着祖辈的遗骨,回到了梨园口,他细想,这是不是马步芳马家军的尸骨呢,如果那样简直是对祖宗的天大的侮辱!他把骨头摔了。回到临泽,西路军血战临泽纪念馆和县志办的人都说,敌人根本没有到悬崖下,悬崖下面都是弹尽粮绝走投无路又不愿束手就擒跳崖而亡的革命烈士的遗骨,武家五壮士遗存的血衣就是中央红军接应四方面军特派员历尽千辛万苦在悬崖下找到的。他又回到梨园口,找到给他带路的向导,又用了四天时间花了几千元钱,捡了好几截骨棒装进红色布袋里。

武东坡到北京,到武汉,到上海,吃了很多苦头吃了很多闭门羹花了不少银两,拜访了中国革命军事博物馆研究员、红四方面军西征史专家蒙淼,拜访了《红四方面军军史》作者金生。专家告诉他,红四方面军西征的历史,中央早已出文重新定性:红四方面军西征,是执行中央的战略决策,是为了打通西北通道,争取苏联援助并牵制敌人的重大战略部署,并不是右倾逃跑主义。

武东坡跟专家讲了他曾祖爷爷及其叔爷几兄弟在西路军的悲壮故事,他流着泪说,家乡很多人认为,红四方面军领导犯了大错误,四方面军西征是逃跑,参加红四方面军是走错路,参错了军,牺牲了红军烈士不完全算“革命烈士”,他就是想不通,要给五位烈士立纪念碑!那个红四方面军西征史专家蒙淼,怒气冲天,“中央的文件下发十几年了,还墨守左倾教条,岂有此理!”爽快的答应参加五壮士纪念碑落成典礼。

老院子出租后,武东坡在离他老爸的坟堆近百米的地方修了三间两楼一底砖混结构房子,外加厨房厕所鸡圈猪圈等副房,那地方前面开阔,便于搞绿化美化,离水泥公路近,车子进出方便。

五点不到,武东坡就起了床,他把鲁小华儿子武幼鹏叫起来,要他们早作准备。不多功夫,公司里的工人已经到齐。事先有规划安排,典礼结束后,他要把安放先辈遗骨的坟墓四周,用钢筋水泥浇筑成一个方方正正的一米八高二十四厘米厚混凝土墙并贴上大理石面砖,还要在混泥土墙内浇筑两百平米的水泥地面,在混凝土墙外侧栽上青松翠柏,种上各类花草,建一个四季有花香的小陵园。

公路上传来一长串喇叭声,那是提前到校前来五郎沟参加典礼的五沟中学初三学生,接到武东坡请柬,马宗友在初三教师会上说:“爱祖国,先从爱家乡做起,唱响主旋律,弘扬红色文化,以身边的史实为教材,更具感染力,我们要全力参与五郎沟五烈士纪念碑落成典礼。”

白秋明知故问:“有没有组织学生参加私人庆典之嫌?”

马宗友说:“这是为六位革命先烈建立纪念碑,哪是什么私人庆典?”

五沟镇开往平县、涪阳、成都的大巴中巴暂停运营,全部出动,每辆车跑了两趟,才把学生全部拉完。一时间,武东坡房前屋后,到处是人。

六点,五郎沟上沟下沟,都回荡着《国际歌》,市上、县上、镇上的客人陆续抵达,人们都别着白色胸花,从沟口涌向五郎沟沟底。原本清清静静的五郎沟,辛巳年七月初七卯时,一下子人声鼎沸,车辆如蚁。

“五郎沟红军五壮士、英雄武永彪等遗骨安放及烈士纪念碑落成典礼”由

五沟镇曹书记主持。

仪式开始。

“奏国际歌”,武东坡、鲁小华、武幼鹏三人素衣素帕,跪于纪念碑碑座前,“向烈士默哀三分钟”,武东坡鲁小华武幼鹏长跪,礼毕,由武东坡和儿子武幼鹏双手捧大骨灰盒,五十六位五沟中学男女学生护送,绕行至墓坑旁,一老者口中念念有词一番,骨灰盒装入楠木棺,工匠挥掀覆土,吊车把刻有碑文的汉白玉纪念碑碑体轻轻吊起,缓缓放入汉白玉碑基座,校正方位端直后吊车吊起碑枋、碑帽安砌,前一天武东坡就演练了几遍,一切顺顺当当,一切中规中矩,曹书记宣布由武东坡宣读碑文。

武东坡戴着眼镜,腆着大肚,正步上前,对着汉白玉碑,大声诵读:

“武门英烈曾祖武元永垂不朽!

武门英烈祖父武继忠永垂不朽!

武门英烈二叔祖武继孝永垂不朽!

武门英烈三叔祖武继信永垂不朽!

武门英烈幺叔祖武继义永垂不朽!

武门英烈严父武永彪永垂不朽!

辛巳年七月初七日

男武东坡、男媳鲁小华、男孙武幼鹏敬上”

下面的人窃窃私语。有人说,这英雄之后了得,既有才学,又有财富。有人问,这玉石的碑,这么气派,国家出了多少钱?还有人问,五郎沟怎么是六个人名字?实际上,心细的人注意听,认真看,便知道武东坡是一个怎样的人。碑文中的“朽(xiu)”,他全部读成“hou”,在确定碑文内容时他力主不写生卒年月和主要事迹,也没有写上“革命烈士”“人民英雄”等之语。虽然,专家说中央有文件,不要有顾虑。武东坡说,现在的人看文件不等于今后几十年几百年的人都要看文件,我花了百万人民币修的纪念碑就是要向世人表明:他们是武家的榜样,是男人的榜样,是真正的五郎沟人!万一今后又有人认为四方面军西路军还有什么问题,砸了我从云南边境上运过来的汉白玉,毁了我从广东买回来的楠木棺,我这一百万不是就花冤枉了?

主持人发话:“请工农红军史专家、军事博物馆研究员蒙淼先生讲话!”

蒙教授是北京人,高高的个儿,胖大的脸,标标准准的普通话,很有京城范儿。他先把西川人质朴豁达,天府之国山川秀美褒扬了一番,然后说到五沟人厚重的红色历史,他列举了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和第二次革命战争时期川东北革命根据地前赴后继不屈不饶的悲壮史实,他说,红四方面军长征,是中国工农红军万里长征的重要组成部分,四方面军的西路军西征,是中央出于战略考虑,为了打通中央红军陕北根据地与苏维埃社会主义联盟的通道,争取苏联布尔什维克也就是苏联共产党军事物资援助,牵制国民党反动派对中央红军的围剿,采取的一个重大战略行动。由于对敌我力量悬殊,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恶劣,西路军西征失败,上万红军将士惨烈牺牲,上万红军将士与部队与组织失去联系。解放后,红四方面军西路军、西路军烈士和失散幸存将士曾遭受了不公正待遇。一九八六年,中央专门出文,要求彻底纠正对红四方面军、西路军将士及牺牲、失散人员的错误做法,活着的与所有老红军等同对待,牺牲的,一律追认为革命烈士,家人享受革命烈士家属待遇。

他有些激动,拭着眼泪:“在西川平县五沟镇,一家五个男人全部参加红军,全部壮烈牺牲,其独子武永彪和土匪英勇战斗,血洒五沟土地。六烈士之子武东坡,自费出资百万为革命先烈勒石刻碑,藉以缅怀先人伟绩,都可谓惊天地泣鬼神!向伟大的红军英烈致敬!向伟大的英烈子孙致敬!”这位已经白了头发的专家流着泪,向着纪念碑深深三鞠躬。

涪阳军分区领导,平县武装部、民政局、五沟镇党委政府都讲了话。然后曹书记宣布由英雄武永彪之友,老党员、老武装队长念祭文。

白展今天也有些激动,他先和邓素芳窃窃私语,又告诉五郎沟支部武书记:东坡要他到窑坪场住东坡的洋楼,今天就要定盘,主要看亡弟武永彪答应不答应,他今天要给老友上香化帛,他梦中和老友有愿约:如果香火同明同灭,那么亡弟武永彪就同意他入住窑坪场武东坡的小洋楼,如果有香火中途熄灭,就是不同意,我几十年都听了兄弟的话,今天还是要依从兄弟一回。听主持人叫他念祭文,白展正了正胸前的白花,慢步上前,化了纸钱,点燃香,双手握香拜揖,把香插在汉白玉碑座下,高声诵读起来:

兰月孟秋,时维辛巳。少长咸集,七巧佳日。

上至京畿,下有镇乡。斯为谁者,是为君郎。

氏两辈,计有五男。为民为众,鏖战西关。

铮铮铁骨,感恸苍穹。中华大地,永刻丰功。

后有挚友,永彪大鹏。出生入死,情深谊厚

万恶土匪,罪大恶极。黄桷垭下,杀我兄弟。

贤弟嘱托,长兄牢记。关扶长幼,乐此不疲。

四十八载,日月漫漫。念想兄弟,情也绵绵。

兄弟:

今有东坡,邀我同住,我心无主,祈求告诉。

神明伟大,香帛指路。同明同灭,皇天后土!

哀哉尚飨!

提前有人在纪念碑旁等候,鞭炮啪啪啪响了好一阵。主持人说:“最后请武家杰出后代,武东坡之子,英国曼彻斯特大学社会学院学生武幼鹏讲话!”

坝子里有人鼓掌。

武幼鹏拉着他妈鲁小华站到了汉白玉碑下,小伙子个儿清瘦,白白净净,戴副金丝眼镜,很显斯文,和他老子没有多少共同之处,脸型、嘴唇、鼻子眼睛却与他妈有如复制。他在前面叽里呱啦说了一阵,说的什么?场上知道的人不多。他朝他母亲鲁小华点了头。鲁小华慢条斯理用汆汤普通话说:

“我的先辈伟大崇高的精神代表了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灵魂。六十多年前,他们认准了社会、民族的未来,并为之艰苦奋斗,英勇献身。今天我的父辈的生活有了全新跨越,我们这一代享受到无与伦比的福祉,全是我的先辈坚定不移的追求和血肉之躯的置换。我们及我们的后辈要传承先辈的灵魂精髓,为祖国和人类的进步,薪火永继,奋斗不息。”

短短几句话,说了四次才说完。

曹书记宣布:“平县五沟镇五郎沟革命先烈遗骨安放及纪念碑落成典礼礼毕,奏《国际歌》,鸣炮!”

大队学生坐大巴中巴回学校了,市县镇客人有车伺候。

太阳已经出来。武东坡、鲁小华、武幼鹏立即脱掉外面的孝服。武东坡特别热,汗流满面。他把白展拉到汉白玉碑下面,“白爸,这下没有说的了,香快燃完了。”

白展脸上也有些笑容。五郎沟支部武书记也想笑。忽然噗的一声,中间那根香爆了火花,微微的火星没有了,香灰弯弯的,落到地上即成粉末。左右两根香继续燃着,慢慢向前逼进,再有一寸多,就燃完了,剩下的将只有红色的香签。

白展也有些沮丧。

武东坡急了:“老汉儿,你咋这么牛板筋,一犁拉出头不知道转弯。这几十年,白爸对我们贡献还少吗?我对你这么心诚,给你立碑给你开会,你咋就不同意白爸住我们街上的房子呢?”

五郎沟武书记说:“不以为真,不以为真。那根香可能受潮了。”

白展什么也没有说,转身走向越野车,武幼鹏给他开了车门,所有的人陆陆续续上了车。

拉学生的第二趟车来了,草坪上整整齐齐的学生队列像一根根长蛇,逶迤钻入车厢。邓素芳和学生一道上了大巴,老师们都认识她。白展也不好喊她上越野车,木木的说:“八点都过了,学生还没有吃饭。”

武东坡说:“回去吃了饭能跟上上课。我给了学校暂付了一万元钱,每个学生十元的误餐费。如果食堂伙食不合适,就到食店将就一顿。哎,白爸,你硬是就不住窑坪场了?”

“神明、英烈、亡人面前,烧钱化纸说的话,如同赌咒,不能不算话!”

武书记问:“白大哥,今天你念的祭文是哪个写的?”

白展说:“我写的,前天晚上写好,昨天又修改了几句。”

武书记说:“白大哥文才真好,现在的支部书记没有哪个能写出来你那个水平。”

武幼鹏说:“爷爷,我有两个不懂:一个是你念的祭文,我还是成都外国语学校的高中高材生,我就没有听懂几句。只有那句,‘哀哉尚飨’那句,是祭文的结束语。那次我们语文老师出车祸死了,语文组长老师的祭文也有‘哀哉尚飨’。另一个是烧柱香就决定事情的结果,有没有科学依据?”

白展笑了:“爷爷说的你不懂,你在前面叽里呱啦说了一长串,我还是不懂!要不是你妈重新说一遍,我倒以为你在学树林中的鸟叫。”

武幼鹏比他爷爷笑的更凶:“妈哪是重说一遍,那是‘翻译。’”

鲁小华说:“你两爷孙,要顶牛就抓紧时间顶够,幼鹏明天一走,到了外国你们就顶不成了。”一车的人笑笑闹闹,只有武东坡闷闷不乐。

龙门山人曰:

鸿儒白丁皆滥情,情到深处有大声。

多少才俊精英辈,不抵孝子和贤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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