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情断未央

第二十八章情断未央

在客栈盘桓三日之后,大公子韩则终于找到了我们。他用马车将我们送到郊外的一处梅林,大片含苞待放的白梅掩映着一座双层结构的小木屋。这,成了我们临时的居所。

屋子里燃烧着一炉好香,墙上并排挂着两张兽皮,过冬的物品一应俱全,是个不可多得的世外桃源。

公子什么都没有说,但我知道他喜欢这里。伸手抚摸窗前的手编风铃,忧郁了很久的唇角露出一痕清浅的笑意。

“嫣弟,这本是我的一处别苑,去年让人种满了白梅,本想等你生日的时候送给你。”

“多谢大哥。”

“你先安心住在这里。等父亲消了气,大哥就接你回去。”大公子柔声安慰他。

“这里很好,我并不想回去。”公子坐在窗下,裹紧了身上的披风。

大公子又看向我,吩咐道:“东边不远处有一口井,你可以打水。人手不够,等我再拨几个丫鬟过来。务必尽心侍奉二公子,有什么事随时来侯府找我。我把你们的马带来了,拴在屋后。”

“我不需要什么丫鬟,延年一人就够了。清清静静不是很好?”公子淡淡说。

大公子的手掌轻轻落在公子颈后:“也许现在你还有些难过,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离开皇帝是你一生最正确的选择。”

公子的头往后,轻轻抵在窗楞上。阳光透过窗口,温柔地洒在他身上:“大哥,你爱过吗?”

大公子想了想,笑一下:“爱自己的弟弟,算不算?”

公子不由得一笑。

大公子用指尖触了触他梨花初开般的笑脸:“好了,大哥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我和公子在远离尘嚣的梅苑一住就是二十三天。虽然他终日借酒消愁,忧伤而沉默,但这二十三天却是我一生最大的慰藉和幸福。在此后漫长的暗无天日的噩梦中,它是我所剩无几的最后的光明。

一天夜里,梅园一角升起一枚又淡又好的月亮。满天星子,明明灭灭,与往日仿佛隔了几世。梅花的雪色花苞浸泡在月光里,散发出比白日更加幽冷的清香。如果可以就这样陪伴着公子,我李延年愿赌上一生的美丽时光。

“公子,让延年为你跳个舞吧。”我步下木梯,走到没有阴影遮挡的亮处,展开修长的手臂,两条红色丝绸从深阔的雪袖中飞扬出去。

悲凉优美的箫声自二楼的廊台响起。公子手持玉箫,一曲《长相思》穿石遏云,回荡在梅苑上空。

我飞舞的长袖扫落了梅枝上尚未化净的积雪,雪花洋洋洒洒,随着我旋转的舞步化作律动的精灵。我已感觉不到我自己,身体融入箫声,幻化无形。只有那飞扬的舞袖,如一场最热烈的倾诉,在这个凄凉寂静的冬夜,如痴如狂。

马蹄声起。

舞袖颓然委地。我收住身姿,看向公子:“好像有人来了。”

公子拿下长箫,望向远处。

两根火把引着几个人影越走越近。听得一人说:“刚才在远处看到红光回旋,还以为着了火。”

“这会子又不见了。”另一个人说。

我垂头看了一眼我的红色舞袖,无声微笑。

公子赞叹说:“延年的舞技已经到了境界,远远望去,两条红袖可不如火似焰?”

我和公子的对话,终于把林子里的人马引出迷阵。

两个仆从打扮得人搀扶着一位少年公子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敢问,楼上的是韩嫣韩大夫吗?”少年公子发问。

“正是在下。”公子回答。

那少年公子挣脱了两位仆从,往前几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喊一声:“请韩大人救救家父!”

“你父亲是谁?”公子不解。

“我父亲……我父亲正是大行令王恢!”

公子神色一凛,站起身来:“进来说话吧。”

我把满面泪痕,已有些崩溃的王家公子让进厅堂,公子正好从楼上下来。王公子一见公子,便又跪下了,捣头如蒜,额头都见了血,怎么也不肯起来。

公子无奈,只好由他跪着。轻声问了句:“到底怎么回事?”

王公子抹了一把眼泪,哽咽着说:“大人身居世外,可能有所不知。皇上的马邑之谋以失败告终,家父受牵连入狱,明日午时便要斩首示众!”

“什么!”公子浑身震动,尽管失败是意料中事,但真正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感觉又完全不同。

公子放在桌上的手颤抖着握紧,许久才又问了句:“怎么露出破绽的?”

王公子摇摇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匈奴的十万大军已经到了马邑城外,眼看就要落入汉军的包围圈,却突然掉头,急速撤军。我父亲率领三万大军在城外埋伏,见到匈奴退兵,非常惊奇,想要出战,又自知不敌,便按兵不动,眼睁睁看着匈奴大军撤出马邑地境。也就是说,三十万大军,除了我父亲的三万军队,其他人根本没有见着匈奴兵的影子!”

公子摇头叹息。

王公子抽噎了一声,继续说:“消息传回长安,皇上大怒。责怪我父亲临阵怯战,贻误战机,当场下旨撤销其大行令职务,剥夺将军名爵,下狱候斩!”

公子的脸凝重得像夜幕下的湖水,蜡烛的火焰他深不见底的双眸中隐隐跃动,照的他绝艳的侧影忽明忽暗。

许久,他缓慢地摇了摇头:“很抱歉,王公子。恐怕我也救不了你父亲。即使自知不是对手,也应该殊死一战,以壮我军声威。三十万大军无功而返,让皇上如何下得了这个台?”

王公子膝行几步,抱住公子的腿,哭诉道:“大人跟我父亲是知交好友,岂会不知我父亲素来小心谨慎。没有必胜的把握,怎会轻易出战!”

公子神色凄凉,有气无力地点了下头:“是啊,你父亲就是缺少了那么一点侠气……”

“无论如何,请大人救救我父亲吧!除了您,再也没有一个人能救他了!我父亲毕生的心愿就是驱除蛮夷,多年来呕心沥血,忠心耿耿!求大人看在与我父亲多年的交情,救救他吧!求您了,大人!求您了!”

公子痛苦地闭了下眼睛,长叹一口气:“好吧,我且一试,你不要抱什么希望。回去等消息吧。”

“多谢大人!”王公子重重叩倒在地。

送走王公子,我快步跑进去,拦住正在换衣服的公子:“别去,求您!”

公子拨开我的手,一件件脱下便服。

我双膝跪地,抓住他的衣角:“ 公子,皇上与您的芥蒂尚未解开。现在又在气头上,你这一去,一言不合,恐怕就要惹火烧身!救不了王大人不说,还要搭上你自己啊!”

公子心事重重,将衣服套在胳膊上,沉声说:“王恢与我相交数载,而今他命在旦夕,我岂有不管之理?”

“关键是……您管得了吗!”我亲眼见识过赐死王美人和海棠夫人的皇帝,那冰冷无情的死神般的面孔,经常出现在我的噩梦里。

公子缠上腰带,突然问了句:“延年,你觉得他还爱着我吗?”

我一时语塞,结结巴巴说:“应该……应该是爱着的……”

公子抚摸着腰下悬挂的纤阿剑:“虽然他打我骂我羞辱我,但我从未怀疑过他对我的爱。延年,我就用这份情来赌一把!”

他眼睛里的坚定,让我知道多说什么无益,唯有在心里祈祷,我的公子,希望你会赢。

我把马从屋后的马厩里牵出来。

公子的白驹日行千里,甚通人性,但那天它却一反常态,甩头摆尾,引颈嘶鸣,不愿意上路。公子勉强翻上马背,抚摸着银鬃,不断地细声安抚,折腾了大半天才让它散开四蹄,跑了起来。

行至城中,好好的夜色突然变得阴沉。星月无光,密云堆积,寒风打着旋儿,吹得屋顶的瓦片哗啦作响。

“我们得快点,变天了。”公子说。

我按捺着心头的不安,催马紧跟上去。

宫里的灯,早早亮了起来。也许是因为皇帝的心情,这个夜晚格外宁静,甚至听不到鸟雀归巢的低鸣。风声显得更肆虐也更鲜明,吹得人心都乱了起来,偶尔能听到狂风夹着断枝砸在钟鼓上,发出轰的一声。

公子无需打探,便直接去了未央宫宣室殿。每次遇到头痛的事情,皇上都喜欢一个人在那里静思独坐。

郭公公看到公子,没有像往常一样眉开眼笑,而是垂头丧气地摆出一张苦瓜脸。

“大人,皇上他……”

公子抬手,制止他说下去。

两个小黄门轻轻打开殿门,公子迈进去,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南越太液的味道依然是那么苦涩而醇厚。

皇上一个人坐在一张木几后,自斟自饮。他已经喝了太多,脸色暗红,眼神直愣愣的。在他身侧,东倒西歪着几个黄金酒觥。

看见公子进来,他举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

公子缓步走近,从他手中夺过酒杯,一饮而尽。

皇上醉眼惺忪地瞪着公子:“你来做什么?看朕的笑话?”

公子拿起酒壶,再次斟满酒杯,一口饮尽,淡淡道:“你有什么笑话可看?”

皇上冷哼一声。

公子从容落座,面对着皇帝:“从眼前看,三十万大军无功而返,我们是输了;但从长远来看,此次行动考验了我汉军临时调动军队的能力,是不可多得的实战演练。在这一点上,皇上赢了。”

“横说也是你,竖说也是你。”皇上咕哝着,去拿酒壶。

公子抓住皇上伸过来的手,深深地望入他的眼睛:“横说是因为爱你,竖说也是因为爱你!”

皇上愣了片刻,一把甩开公子的手,哈哈大笑起来。在他肆无忌惮的笑声里,公子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我似是能看到他深黑的瞳仁里闪过一丝忧伤的惶惑,眼前的皇上已经变得陌生了。

“你终究是不肯信我。”公子似哭还笑,那种凄凉透骨的神色我一辈子都无法忘掉。

“比起你,朕更相信朕的眼睛!”皇上吼道。

一颗豆大的泪珠滚下公子玉白的脸庞,他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抹掉泪痕,顺势抄起酒壶,猛灌了几口。哑声问:“那么,我们结束了吗?”

皇上阴沉沉地瞅着公子,冷不丁打了个大大的酒嗝,含糊不清地说:“结束吧……都他妈的结束吧!朕受够了……”

公子失魂落魄地点点头,用微不可闻地声音喃喃着:“好……好吧……既然这样……”

他用力吸了下鼻子,把即将决堤的泪水逼回去。抬起双手正了正顶冠,捋平前襟,双膝跪起:“臣,有事起奏!”

“讲。”皇上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此次马邑之谋的失败,主要责任在于皇上的决策失误,用人不当!行动之前,臣已劝谏皇上,但皇上一意孤行,不听忠言。而今,又要把所有罪责推在大行令王恢身上,让他来替皇上背这个黑锅。皇上扪心自问,怎能服人!”

公子话音刚落,皇上一甩手,整杯酒泼在公子脸上。

“你还有脸说这话!”皇上阴澹澹地逼视着公子,“不错,大行令确实是为人背了黑锅,却不是为朕,而是为你!”

“为我?”公子万般不解。

皇上抓起旁边一本奏折,当胸砸在公子身上:“自己看!”

公子一把展开竹简。

这是丞相田蚡上的一封密折。折子上说,据安插在匈奴的细作查明,匈奴大军是收到了密报,知道城中有埋伏,才临危急撤。而发出这封密报的正是匈奴小王赫连苍鸾。而赫连苍鸾与上大夫韩嫣过从甚密,韩嫣曾长时间逗留赫连府邸,而且事发当天两人又在一家客栈秘密会面……

我浑身的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泄露军机,这是诛九族的大罪。田蚡竟然把这样恶毒的罪名栽赃在公子头上!

公子面无表情地合上奏章,淡声说:“丞相诬陷臣,臣不吃惊。臣吃惊的是,皇上竟然信了!”

皇上冷笑:“你以为朕是傻子吗?你以为只有丞相在匈奴才有耳目吗?朕的耳目更多!他们每个人刺探到的真相,都和这份奏折上写的一模一样!”

“这不可能!”公子愤怒而焦灼,“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朕也想知道为什么!”皇上一脚踢翻了桌子,“为了一个区区的赫连苍鸾,你竟然出卖朕!”

“刘彻……”公子心碎地摇头,“在你心里,我不过如此吗?我不过如此吗!!……好,既然你认定我就是罪魁祸首,我不需要别人替我背黑锅!你放了大行令,韩嫣当从容赴死,绝不贪生!”

“你以为朕不敢吗!”皇上怒吼。

“你是皇帝,你想杀谁就杀谁,你有什么不敢!”公子泪流满面,却大笑不止,“你还想做千古帝王,我看你不过是个是非不分的昏君!”

“你,你大胆!——”皇上揪住公子的前襟,把他狠狠丢了出去,“来人,上大夫韩嫣其心不轨,泄露军机,导致三十万大军无功而返,重挫我汉军锐气!为严肃军法,将颁诰命,撤销其上大夫职务,押入大狱,交廷尉,严加审问!”

“诺!”一行武将闯进来,拿住公子和我,往外拉去。

我心胆俱裂,挣扎着扑向皇上:“公子是冤枉的!公子是冤枉的,皇上!皇上!——”

有人在我头顶重重击打了一下,我眼前一黑,失去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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