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若古人

恍若古人

时间在看似平静的后宫里,变得疲惫而绵软。坐在空旷华丽的寝殿里,我时时会产生一种生命停息的幻觉。巨大的光柱从窗口透进来,无数尘埃在明亮的光线里飞快旋转,提醒我窗外正是一个生命盛放的春天。

院子里,高大的玉兰树鼓出满枝桠的花骨朵,有的已经半开,露出玉般的颜色。

想起三年前的早春,公子站在玉兰树下,光影透过枝桠斑驳地洒在他脸上……记忆是如此温暖又如此残酷。嘴角会不由自主地生出微笑,然而心里却滴着血。

我站起身来,拖着长长的衣裾,走出宫门,在树下站了片刻。流年拿着一袭披肩跟过来,披在我肩上:“近两日虽是回暖了,但风依然是硬的。小心着凉。”

我点头,一只手轻轻按住披风:“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走走。”

我顺着长廊,步下台阶,一路观赏着渐浓的春意,将未央宫远远抛在后面。

景色越来越陌生,可以看到前方的苍楠翠柏中掩映着一角飞檐。一条清澈宽阔的溪流绕着洁白的宫墙,向东流去。河底躺满了晶莹的卵石,衬着水光,异常生动。

走得有些热了。我扯下披风,在溪边的巨石上坐下,撩起溪水捋了捋被风吹乱的长发。不一会儿,溪水中竟慢慢浮起另一道人影。

我回过头,看了一眼,连忙站起来,长揖道:“延年拜见大将军。”

卫青没有穿戎装,只着一身枣红色的官服,头上束了金冠,看起来英俊而深沉。少年英武的大将军不知要让多少女人为之疯狂,听闻皇上最美丽的姐姐平阳公主都对他暗送秋波。而今,他却站在两步之外,用那般忧伤又踌躇的眼神看着我。

他走过来,握住我的手臂,扶我起来:“而今你是皇上的人,我怎好让你行礼?”

他嘴里那般说着,握住我的手却长时间没有松开,直到我微微挣扎,他才恍然,五指蓦然张开。

“大将军怎么走到这里来了?”我重新在石头上坐下来。

他在旁边蹲下身子,伸手提起我不小心浸到水中的衣带放在岩石上:“朝议刚刚结束,我只是想随便走走,不想就走到这里来了。”

“还要打仗吗?”

“匈奴虽然举部北迁,一两年内不会再对朝廷造成威胁,可是皇上并不满足于此。”

我点点头:“皇上有志灭掉匈奴,不会再给他们休养生息的机会。”

“没错。”

“什么时候出兵?”

卫青笑了笑,语气甚为惆怅:“哪有那么简单,说出兵就能出兵?我们与匈奴之间隔着茫茫草原和千里戈壁,要想决战,首先要解决后方供给问题。行军路线拉得太长,对我们汉军十分不利。”

“那怎么办呢?”

“正在商议,总有办法的。”他的脸色十分淡然,我隐隐有些心惊。只是三年不见,他那稚气的狂妄和火一般的豪情已经被磨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荒原般的萧索和孤野。战争可以成就一世英名,也可以将灵魂雕琢得荒凉而坚硬。或者说,没有那样坚硬荒凉的内心,如何看着同胞的血染红草原?

我深深叹口气,刚刚二十岁就已经纵横沙场,拜将封侯,对于卫青来说,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呢?

大概见我许久不说话,他缓缓抬起头看着我。话在嘴边酝酿了很久,才低声说:“皇上对你好吗?”

“你的皇后姐姐没有跟你说吗?”我似笑非笑。

他从我脸上移开目光,望向对岸,神色间有微微的自嘲:“是啊,自你入宫以来,皇上夜夜召你侍寝。韩大人去世以后,从没有哪位嫔妃能得如此荣宠,包括我的姐姐卫子夫。真是恭喜你了!”

他已经竭力掩饰自己,但还是无法抹去字里行间的尖酸。我冷哼一声,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眼睛:“你只知道韩大人去世了,你可知道韩大人是怎么去世的吗?”

他有些不解地看着我。

“就在这里,一剑穿心!”我的手重重地拍击着自己的胸口,颤抖地咬紧了牙关,“等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的血都已经流干了……那天本是他的生辰,我们还没来得及好好庆祝一下,生辰就变成了祭日!”

“延年……”卫青诧异地伸过手,要扶我。

我挡开他的手,稳住身子:“对不起,大将军。延年多话了。公子怎么死的,跟您又有什么关系呢?对您来说,他不过是一个已经成为过去的名字。而今最响亮的名字,是权倾朝野的卫氏!您怎么倒恭喜延年了呢?该是延年恭喜您才对!”

“我也很难过!!”他突然怒吼了一句,又很快泄了那口气,头颅深深地垂在掌心里。

我站起来,生硬地施了一礼:“延年鲁莽,将军莫怪,告退!”

“给你个忠告,”他在我身后慢慢直起身子,背对着我,沉声说,“不要惹我姐姐!”

我蓦然顿住,但也没有回头,只是轻笑:“将军是傻了吗?延年身在后宫,即使不与人争,也有人与我争。难道要我坐以待毙,落个和公子一样的下场吗?”

“我们卫氏,世代为奴,能有今日,好不容易!尤其是我的三姐子夫,肩负着家门荣辱,一路风刀霜剑,直至巅峰!她绝不会允许任何人威胁这份荣耀!”

“大将军抬举延年了,我一个净了身的小小优伶,怎么会有撼动卫氏的通天神能?”

“延年,”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忧伤,“无论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希望与你为敌。”

“将军的敌人是称霸草原的匈奴铁骑,怎么会是小小的李延年呢?”言毕,我一刻不停,快步离开河岸。

行至途中,远远的一个人影迎面跑来。

“延年!”她叫,“你到哪儿去了,我到处找你!”

“有事儿吗,雪袖?”

“皇上要见你!快点!”她拉着我的衣袖,我不得不跟着她小跑起来。心里却犯着嘀咕,皇上一向都是晚上才会传我,现在才刚刚下了早朝,找我做什么呢?

大殿门口,我停住脚步。雪袖从衣袖里掏出丝帕,擦了擦我脸上的碎汗,又帮我理了理松开的衣襟,顺了顺跑乱的长发。在我腰上用力推了一把:“快进去吧。”

一脚刚踏入门槛儿,就听到一阵银铃儿般的笑声从座儿上传来。我举目望去,皇上坐在那里,腿上竟抱了个粉雕玉琢的娃娃。那娃娃□□岁年纪,看上去十分眼熟。

我还在搜索着记忆,就听到旁边一人说:“好久不见了,延年。”

我猛地转过脸,大公子韩则的身影映入眼帘。他威严周正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罕见的笑意。我有些激动地走上前去,还没跪下,便被他一把捞起:“不必多礼。”

我这才知道那孩子为什么看着眼熟,可不就是小公子韩说吗!

“皇帝哥哥,他是谁啊?”小公子十分好奇地看着我。

“他叫李延年,是你二哥的僮儿。”皇上宠溺扶着孩子的肩膀。

“是个男的呀?”小公子露出纠结的神色。这淡眉一拧之间,颇有公子的神韵,我不禁看得呆了。

“是不是有点像?”皇上垂头凝视着小公子的脸。

半天,我才反应过来,这话是问我。连忙说:“眉宇间确有三分相似。”

“嘴也像,尤其是嘴角向上弯的时候。”他咯吱着小公子腋下,“给哥哥笑一个,快!”

小公子扭着身子,格格笑了起来:“别挠,痒痒!”

大公子含笑看着皇上和小公子,用他向来沉稳的声音说:“嫣弟小时候也最怕痒,用这个方法叫他起床百试不爽。”

“小公子也赖床吗?”我问。

“和他二哥一个样子。”大公子说。

皇上和小公子笑闹一阵儿,朗声说:“说儿要快点长大哦,皇帝哥哥给你大官做!”

“什么官儿?”小公子瞪大了眼睛,似是十分感兴趣。

“你想做什么官儿?”皇上问。

“什么官儿都行,但一定得比他大!”小公子一指大公子。

“哟,好大的口气!”皇上大笑。

“谁让大哥总欺负我!”

“说儿,不得放肆!”大公子斥责。

小公子嘟起小嘴儿,摇着皇上的脖子:“皇帝哥哥,说儿想金丸了,你什么时候让说儿和金丸玩!”

“金丸?”我心头一颤。

“金丸这两天吃坏了东西,等它好了,才能和你玩!朕让狗监调别的狗儿和你玩儿好不好?”

“就想和金丸玩!”小公子轻轻提着腿儿,“那您让我看看它总行吧?”

“说儿,金丸是皇上的爱犬,若有个闪失你担待得起吗?不要任性!”大公子说。

“没关系!”皇上一挥手,制止了大公子,“来人,让郭群把金丸带过来。”又警告地点了小公子一指头,“说好了啊,只看看!”

“谢谢皇帝哥哥!”小公子高兴地拍手。

不多一会儿,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太监牵着一条半人高的大狗,蹒跚着走了进来。那狗,毛色金黄,体型矫健,背上一道优美的黑脊,可不就是当年公子爱不释手的那只小狗。只是没想到,仅仅是三年不见,竟长得这样大了!而牵狗的郭公公却是明显的老迈了。想当初,他也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儿,而今竟落到了养狗的地步!

我心中疑惑,但现在却不是个问候的时候。

金丸一见皇上,蹭的一下,就跳到了御座上,盘卧在皇上脚下。它昂起威风凛凛的脖子,看着皇上嘶鸣几声,似是诉说思念之情。皇上摸摸它的头顶:“想朕了是吧?朕也想你!”

金丸就像听懂似的,在皇上腿上亲昵地蹭了蹭,又乖乖地垂下头去。

“金丸!——”小公子兴奋地大叫一声,就要扑上去。

皇上一把把小公子抓回来,禁锢在腿上,佯怒地说:“不是说好了吗,就看看!它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可经不起你揉搓!看看就行了!”

小公子瘪了瘪嘴,甚不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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