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徒狂念

狂徒狂念 汉宫倾城 青豆

走出寝宫,看到雪袖和彩梳在回廊下逗弄一只斑斓的大鹦鹉。我远远地在栏杆上坐下来,背靠着廊柱。我的紫色衣带长长地垂在廊下,随着微风悠悠起伏。这几日真的暖起来,风里透着软绵绵的暖意,我昂起有几分苍白的脸蛋儿,鬓边的长发在如洗的阳光里轻盈飘舞。

“嘻嘻,我们如花似玉的小延年,让雀儿都看呆了呢!”

耳畔响起彩梳的声音。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廊下草地上一只仙鹤正昂头看着我。

我不禁莞尔:“你们这样清闲?”

彩梳拿帕子扇着风:“这才刚得一会儿空儿,一上午腿都跑细了。”

雪袖凑过来压低声音说:“皇上和王爷吵起来没有?就那么直冲冲地进去了,怎么拦都拦不住。”

“也就是江都王!若是别的王爷,以皇上的性子那还得了!”彩梳说。

“彩梳——”宫里传出一声呼唤。

彩梳应了一声,甚不耐烦地进去了,剩下我和雪袖两个人。

“看起来皇上和江都王感情不错嘛。”我试探着说。

雪袖在我对面坐下来,眉飞色舞地说:“那可不是。景皇帝的这些个皇子,只有五子江都王和咱们皇上是最要好的。小时候他们几乎形影不离,只是韩大人进宫之后,皇上才疏远了他。”雪袖突然叹口气,眼睛湿漉漉地望着我,“你想韩大人吗,延年?雪袖好想他!”

想?岂是一个想字了得?

我正兀自苦笑,又听雪袖压低了嗓门:“皇上和江都王的感情虽好,但是韩大人却与江都王交恶。韩大人还是伴读的时候,就和江都王打过惊天动地的一架呢!”

我一惊:“为什么?”

“这事儿你问我就对了!因为我当时正好是皇上身边掌管衣饰的小宫女!”雪袖有些得意地说。

“快说。”我急于听下文。

“那一年,皇上十六岁,韩大人十四岁,江都王二十五岁。”雪袖娓娓道来,“有一日,宫里因为什么事举行大庆,皇上喝得大醉。宫女太监们都偷闲跑出去看焰火,我连个替手的人都找不到。只得丢下皇上一个人,匆匆忙忙地跑去御膳房给他熬醒酒汤。我端着醒酒汤往回走的时候,正巧遇上韩大人,便与他一道儿,说说笑笑地往未央宫走去。刚走到宫门口,从里面冲出一个人,险些把我撞翻。我惊魂甫定,才发现那是江都王。只是那天,他神色有点慌张,发冠凌乱,可能也是喝多了。他只是看了我们一眼,什么都没说就跑开了。我们赶紧进了宫门,看到皇上躺在床上直哼哼。韩大人拍着脸叫他,他一把抓住韩大人的手说,你好大的胆子,连太子也敢上!韩大人愣愣的,像是听不懂。皇上又醉醺醺地笑了,一把把韩大人扯在怀里说,发什么呆啊,我又不会怪你,只当给你开开荤儿,下次可不行了……说完,又睡着了。韩大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半天,突然怒不可遏,抓起墙上一把长剑就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外面就传来了消息,说韩大人和江都王打起来了,韩大人年龄小自然不是江都王的对手,被打得鼻青脸肿。但他手中的长剑也在江都王左肋留下了一道长长的伤疤。没有人知道他们打架的原因,韩大人不肯说,江都王也不肯说。景皇帝几乎要降罪韩大人,无奈皇上以死相请,只得作罢了……从那儿以后,韩大人一直对江都王耿耿于怀,几番冲撞了他。但江都王的涵养极好,都没有当面发作。后来江都王迁往封地,这一段公案才算了了……”

雪袖讲完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半天回不过神儿来。

雪袖拿手在我面前不停晃悠,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咬牙切齿地大笑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雪袖以为我精神失常,吓得几乎要哭。

大概有一炷香的功夫,江都王和皇上才从寝宫缓步走出。我抬起头,这是我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位少年英雄的五王爷。

他身形修长,和皇上不相伯仲。可能是随了他的母妃,肤色干净白皙。五官并不特别出众,然而眉目清秀,神色沉静,自有一派高山流水般的孤洁气质。这样的他,看起来既不像一个横刀跃马的武夫,也不像一个色胆包天的狂徒。可惜,他既是武夫,又是狂徒。

“皇上留步,刘非去了。”他优雅施礼。

皇上抬头看看西斜的太阳:“留下用膳吧。朕午膳也没用,着实有些饿了。雪袖,吩咐小厨房早些摆膳吧。”

江都王当然不会推辞,他求之不得吧?

已有封地的藩王一年不过一两次的觐见机会,对他那颗荡漾的心来说,不是太难熬了吗?能和皇上多待一刻,他也不会放过的。我太了解爱着一个人的心情。从这点来说,我同情他。

“不知皇上今日要召哪位娘娘侍宴?”雪袖问。

皇上的目光掠向我:“延年就好。”

晚膳清淡而丰盛。草菇西兰花、奶汁鱼片、鸡丝银耳、玉笋蕨菜、清蒸大虾,还有一道生烤鹿肉,随上荷叶卷。

我们绕桌而坐,我和江都王分侍两边。流年端上柠檬汁,给我们净了手。

江都王拈起一个蒸的通红的虾子,仔细剥干净,放在碟子里,洒上半匙姜汁,推到皇上面前。

皇上咬了一口荷叶卷,用筷子将碟子推开:“朕早就不喜欢这个味儿了,五哥不知道吧?”

江都王愣了一下,旋即苦笑:“是啊,我有多久没和十弟一起用过膳呢?有五年了吧?至亲兄弟却不得常见,也只有皇家才容得下这份残酷。”

皇上不以为然地笑笑:“五哥很想朕吗?”

江都王从容点头。

皇上大笑:“想朕?还是想朕的王位?”

这话说得有些重了,但江都王也只是一笑。

“说起来朕应该谢谢你,三年前刘安意图叛乱,若不是你拥重兵与之对峙,给朕争取了收服他的时间。现在坐在这王位上的也许就是刘安了。”

“这皇位除了我的十弟,谁都不配坐。”江都王沉静如水地说。

“朕知道你忠心,可惜朕习惯了不相信任何人。”

江都王垂下眼帘,我能看到有受伤的光芒在他瞳仁里一闪即逝。随即,他抬眸浅笑:“皇上会在我面前说这些话,也算是种信任,不是吗?”

“哈哈,五哥真会说话,朕就是喜欢你这样!”

用完晚膳,我陪皇上去了宣室殿。

案子上堆满了奏章条陈,皇上一坐下来,就是两个时辰。我在一旁剪落灯花,挑亮蜡烛,将批阅好的奏折分门别类,一捆捆摆放整齐。

忽然听得一声轻叹,我抬起头,看到皇上合起一份竹简,重重地拍在案上。

我连忙走上前去,双手捏起他的肩膀,柔声说:“休息一会儿吧,陛下。看您愁的,眉间都现皱纹了。”

皇上倚进椅子里,闭上眼睛享受着我的拿捏:“三年前朕从这里走出去的时候,根本没想过还会回来……很多时候,朕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不管是击退匈奴,还是佳丽万千,朕都无法感到幸福。朕想嫣儿……”他的脸摩擦着贴紧我的手,“朕想嫣儿,延年……朕想嫣儿……朕养了那么多方士道长,他们个个都说能让朕成仙,白日飞升去寻朕的爱人……可是三年了,朕吃了那么多红铅白汞的丹药,为什么还是做不到?明年,朕要造一艘大船,朕要亲自出海去寻蓬莱仙山。嫣儿一直在那里等朕。他说过,他想看海,海上有瀛洲蓬莱……”皇上幽眇地微笑,“嫣儿已经二十二岁了,他一定又长高了。不过没关系,朕每年都给他做新的衣服,那些衣服堆满了昔日的尚衣轩……”

“陛下……”我伏下身子搂住他的脖子,泪水汹涌地滚出眼角,我几乎忍不住要嚎啕大哭。

他的手掌覆住脸庞,用力抹了一下,泪痕新干的脸庞瞬间便恢复了王者的威严和隐忍:“再痛也忍着吧,延年。人终有一死,也许那才是唯一的拯救。”

他再次摊开面前的竹简,反复看了几遍,眉间有踌躇之色。

我也稳住情绪,哑声问:“什么事让陛下这般烦恼?”

“江都王请战,要远征匈奴!”皇上说。

“这不是好事吗?皇上正在用人之际。”我说。

“朕也很迟疑啊!不让他去吧,他对朕也算忠心耿耿!让他去吧,他的势力会日益壮大,终有一天要功高震主!”

我掩唇一笑:“陛下这可就多虑了。不论谁有不臣之心,江都王都不会有的!”

“为什么这么说?”皇上惊讶地回头看我。

我歪身坐在皇上怀里:“延年若说了,皇上可得恕延年无罪!”

“恕你无罪,说!”

“皇上,您好糊涂啊!这么多年,难道还看不出江都王对您的情吗?”

“情?”皇上冷笑,“皇家子嗣,哪会有什么兄弟之情!”

“延年说的可不是兄弟之情。”

“那是?”

我故意沉吟。

皇上一把抬起我的下巴:“少给朕卖关子,再不说就地办了你!”说着就要脱我的亵裤。

我挣扎着:“行了行了,我说。”我靠近皇上的耳朵,细语道,“江都王对您的情,和您对公子的情,一般无二!”

“放肆!——”皇上唰地站起来,我直接从他腿上滚了下去。

“是朕太惯着你了,你才敢有如此诡异之言!”皇上怒视着说,“刘非是朕同父异母的亲哥哥,他怎么可能对朕……”

我索性也豁出去:“皇上若不相信,一试便知!延年只是不想皇上蒙在鼓里,才斗胆直言。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皇上气得胸膛起伏,指着我点了半天,说:“好!朕就跟你赌!若你输了……”

“若皇上输了呢?”我反问。

“那他刘非的死期就到了!”皇上一拳打在墙上。

我跪直身体,双手抱拳,朗朗道:“陛下金口玉言,延年就以项上人头与您赌这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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