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死不渝

第六十八章 至死不渝

泡的久了,身上便有了凉意。我涉水上岸,霍去病脱下外袍,迎风抖开,罩在我身上。自上而下,细细揩去我身上的水珠。

我穿好衣服,坐在山坡上,掠过湿漉漉的长发,用手指梳理。霍去病把擦湿了的外袍又披到身上,系好腰带,一步步走过来。

他找了个角度,蹲下身来,为我挡住有些阴凉的晚风。

我歪头看着他:“霍去病,谢谢你。”

他撩起我有些凌乱的发丝掠向耳后:“不用谢,以身相许就可以了。”

“我可是皇上的人!”我有些冷漠地微笑。

“我知道。”他坦然看着我,“这些事情你不用管,我会处理。”

我微微哼笑一声,嘲屑他的狂妄。

但他并不恼怒,也不解释,只是那么深沉静默地凝视我。我在他身上看到万丈阳光,也看到无底深渊。

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描摹他下颌的轮廓:“霍去病,你到底是怎样的人?是月光还是火焰?”

“重要吗?”他似笑非笑的。

“不重要。”我摇头,嘴角依然含笑,但目光却变得犀利,“想必我与卫氏的恩怨,你也都了然于心。如果你执意纠缠于我,我也不会拒你千里。我会利用你,霍去病。当你姨母的剑要刺向我的时候,我会毫不犹豫地用你来挡。你会是比卫青更加可靠的盾牌,因为你更年轻更骄傲也更热情。希望到了那一天,你不要用受了伤的眼神看向我,我已经警告过你,你有选择的权力。”

霍去病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那笑容就像在阳光里洗过,干净明亮。

我不得不承认,他真是俊朗无匹的男子。

“我很早就知道你。”他的语气舒缓平和,如涓涓溪流一般从容不迫,“我的姨母和舅舅为了你,不断争吵,甚至我舅舅还为你刺伤了自己。那个时候,我想杀了你。我正计划如何潜入宫中,你却来了。就在我舅舅受伤的那个晚上。我持剑靠近舅舅的房间,我本可以轻而易举的除掉你,可是我却听到了你的歌声。那是我这一生听过的最美丽最悲伤的声音。我不知道你心里藏着怎样的伤口,才能唱出那样的幽怨和绝望。你唱了一夜,我坐在屋外听了一夜。天亮的时候,你从我身旁默默走过,我看着你茕茕孑立的消瘦背影,突然就泪涌如泉。从那以后,我常常潜入宫中,静卧在你的屋顶。运气好的时候,我能听到你唱歌,那些曲子日日夜夜流淌在我心上。我心疼你,李延年。你就像一只小小的飞蛾,无望地扑向熊熊燃烧的火焰。如果可以,我多想挡在你身前。

“太液池畔的相遇,是我第一次看见你的容颜。我警告自己,你是敌人,我不断地增加着心里的防线,可是当你剑若游龙刺向我的时候,我再也无法掌控。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你,李延年。看似柔弱,内心强悍!哪怕有一天你亲手杀了我,霍去病也会含笑九泉。李延年,利用我吧!霍去病很乐意,至死不渝!”

他在月光里,单膝跪下,拈起我的衣带放在唇边,深深一吻。

我颤抖着闭上眼睛,想哭的冲动如潮水一般冲击着我的心胸。如果他不是霍去病,我不是李延年。如果没有遇到公子,也不曾变成阉人,如果这一切都不曾发生,我真的不会心动吗?

我会的。李延年何德何能?

然而,这世上没有如果。他是霍去病,我是李延年。他是卫家的新生力量,他日可能凌驾于卫青之上,成为我铲除卫氏的最大障碍。公子,对不起,延年真的很坏。

我默默地站起来,低声说:“回去吧,不早了。”

他按住我的肩膀,双手捧住我的脸庞:“我知道我与你之间隔着什么:皇上,仇恨,你对韩嫣的痴心,甚至还有我舅舅。但我一点都不担心。我会走向你,用一辈子的时间。我们会越来越近的,延年。你只需站在那里等我,什么都不用做。”

我有些高傲地笑了一下:“好。”

他矮身抱起我,一直把我抱到马背上。我们纵马驰骋,长发扬在风中。马蹄哒哒,踏碎了夜的宁静。

回到都尉府的时候,月亮已经西沉,东方泛白。

我惊讶地看到皇上的玉辇竟然停在府外,心头隐隐不安起来。

霍去病也看到了。他本想调转马头离开,此时却翻身下马,执意陪我进去。

管家从厅内一路跑来,拽住我的衣袖:“大人,您怎么才回来?皇上在此等你多时了!”

“多时是多久?”我镇定地问。

他想了想:“六七个时辰吧。”

我和霍去病对视一眼,看来我们刚离开驿馆不久,皇上就来了。

我们快步穿过庭院,走入正堂。

皇上坐在沉香木几旁边,脸色凝重,喜怒难辨。我硬着头皮上前,跪倒:“延年参见皇上!”

霍去病在我身旁跪下:“霍去病给皇上请安!”

皇上身边的小夏子细声细气地说:“李大人,您这是去哪儿了啊,让皇上好等!皇上宴后,还没有回到未央宫,便后悔了。亲自前往驿馆接您回来。可是到了驿馆,那简直是人仰马翻。乌孙昆莫在皇上的威严下,把一切都说了!您还不快跟皇上解释解释,这都是哪一出啊!”

“延年有罪,辜负皇上圣恩!”我磕头至地。

“你有什么罪呢?”皇上不软不硬地问。

“……”我的呼吸变得急促。

霍去病看了我一眼,抱拳道:“陛下,李都尉谨遵圣命,前往驿馆,侍奉乌孙昆莫,没有任何越矩之处!要说错,都是霍去病的错!是我威胁了乌孙昆莫,强行将李都尉带走!”

“是吗?”皇上的目光瞟向我。

我迟疑了一下,用力点了点头。

皇上哼笑一声,看向霍去病:“看来真是你的错了……”

“请皇上责罚!”霍去病朗朗有声。

皇上微笑,单手支起下巴,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一字一顿道:“来人,将霍去病带下去,重责百杖!延年监刑!”

我顿时愣住。

皇上的目光掠向我。

我连忙叩首:“延年领命!”

后花园中,霍去病解衣裸背,双手按在腿上,跪得笔直。

我坐在一旁,看手臂粗的刑杖一下一下重重击打在他光滑的脊背上。血痕一道道,交错,慢慢汇成细细的血流,滑落下来,浸湿了腰带。

一、二、三……三十……五十……

他放在腿上的手颤抖着握紧,苍白的脸庞上汗如雨下。

我眼前浮现出公子受刑的一幕。

心尖颤了颤,我用力咬紧牙关,嘴里泛起血腥的味道。

六十杖的时候,霍去病的身子晃了晃,险些晕倒。

执刑的小吏靠近我,用眼神询问我的意思。

别看只是小小的杖责,里面门道可多了。打伤还是打死,轻伤还是重伤,都在我一念之间。

小吏低声问:“李大人,您看……”

“杀。”我吐出一个字。

我的声音不是太小,霍去病当然也听到了。

他鬓发散乱的脸庞低垂着,苍白的唇边牵出一丝浅浅的笑痕。了然的,平静的,不带一丝怨恨。

我昂面向天,亦闭上双眼。

刑杖更加无情地击落,原本落在肩背位置,此时却移向下方,紧贴后心。十杖下去,霍去病喷出一大口鲜血。

我知道再有十杖,就能将他的生命永远凝固在此刻。我想象卫子夫的悲痛癫狂,想放声狂笑,眼泪却濡出眼眶。

一、二、三……七、八……

鲜血不断地从霍去病口中喷出,他身子摇晃了几下,扑倒在地,但刑杖却并没有停下。两个仆役一左一右架起他。

只剩下两杖了。

脑海里浮现出他凝视我的神情,如此真切,如此狂热。

永别了,霍去病。

为何你偏偏是卫子夫的外甥呢?即使你姓霍!

就在我以为一切都要结束的时候,耳畔传来一声怒喝。

“住手!”皇上负手而来。

我迷迷蒙蒙地张开眼睛,就像做了一场梦。

“皇上……”我张开口,发现嗓子已经哑了。

皇上的手指轻轻抚了抚我的脸颊,转向霍去病:“泼醒他!”

一桶冷水下去,霍去病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却是无力爬起了。

“为什么带走李都尉?”皇上问。

霍去病伤得很重,连喘息都是破碎不堪的。他拼尽全力抬起血迹斑斑的脸,看向皇上:“把大汉的夜莺送给乌孙昆莫,这是李都尉的耻辱,亦是皇上的耻辱!”

皇上眉心一紧,冷冷哼出一声。

“小姨父……”霍去病忽然抬起手抓住皇上的一角龙袍。

“朕他妈的为什么是‘小’姨父?”

“因,因为我,我还有个大姨父啊!”

“把小字去掉!”皇上不自在地梗起脖子。

“小姨父……”霍去病喘息着说,“霍去病有个不情之请。”

“在你断气之前快说。”

“皇上可以为了一个小小的乌孙,把李都尉拱手送人!为何不送给我呢?”

“送给猎骄靡,朕至少能得到一个小小的乌孙!送给你,朕能得到什么呢?”皇上蹲下身子,好笑地看着霍去病。

“整个大匈奴!”霍去病掷地有声地说,“我会打下整个匈奴,敬献陛下,作为我娶李都尉过门的聘礼,如何?”

“好大的口气!”皇上暗暗骂了一句。

“皇上不敢答应吗?”霍去病追问。

“好,朕答应你!此次出征,朕封你为嫖姚校尉!若你当真军功卓著,朕就依你所言!但若你无所建树,麻烦你主动请死!”

“君无戏言!……”霍去病说完,手指蓦然松开,一头栽倒在地,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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