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恨不得

爱恨不得

皇上与我同辇而回。

车内非常宽敞,我倚身于皇上怀中,任他有一下没一下抚摸着我的手指。我偷眼看他的脸色,似是心情不错,唇角隐含着微微的笑意。

“何事让陛下这样开心?”我问。

“霍去病是好样的!”皇上突然兴奋起来,用力握住我的手腕,“朕迫不及待想看看他在战场上的表现!”

“如果他当真打下匈奴呢?”我抬起长长的睫毛,专注地望向皇帝。

“哈哈哈……荒谬!”皇上笑着说,“他不过十八岁,上还有卫青等一批老将,这军功那么容易就被他独得?只不过,朕欣赏他那股子傲气!”

“若他无所建树,皇上当真要杀他吗?”

“怎么会呢?少年初战,只是历练!无所建树,也算正常!朕要栽培他,延年!朕喜欢他!”

“卫青也是逢战必胜的大将,从不曾听皇上说喜欢卫青!为什么偏偏喜欢这个大言不惭的霍去病呢?”

皇上沉吟了一下,略有所思地说:“卫青这个人吧,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将帅之才!但是,他与谁都保持着距离,包括朕。他不想进入别人的世界,别人也进入不了他的世界。霍去病不同,他能与朕交心!”

“皇上这么快就下了断论?”

“了解一个人,一眼就够了。”皇上拿起我的手吻了一下。

“那皇上初见公子时的感觉呢?”

皇上向后躺倒,长时间凝望着黄缎镶金的轿顶,眼睛里的冷漠渐渐被一种柔和疼痛的光芒取代。

许久,他悠悠地说:“朕好想嫣儿,想得心都碎了。”

“延年也是。”

皇上摇摇头:“不一样的,延年……朕与你不一样。”

我抱起膝盖,顶在下巴上,痴痴地发呆。

“这两天,朕总梦到他小时候的样子。脖子上挂着金项圈,梳着整齐的留海儿,嫩芽儿般的脸蛋儿望着我,声音软软地叫着殿下。延年,梦妍快要生产了。你说嫣儿会来投胎做朕的儿子么?会吗?”

心痛的感觉几乎让我窒息。我的陛下,您只能抱着这般的幻想,苟延残喘般地度日如年吗?

我伸出一只手,紧紧攥住他藏在袖下的手指。

皇上转过脸来,望向我:“嫣儿是懂我的,延年。他用他的血封印了我,我永生永世都不可能走出来了。”

“陛下……”

“朕是不是有些老了?”

“怎么会呢?”我胸间钝痛,“您才二十六岁。”

“嫣儿死去的那一天,朕的年华就断了。世人都道朕冷酷无情,只因朕胸膛里跳动的是一颗已经老去腐朽的心!”

我别过脸,不想让他看到我眼睛里的泪水。

回到宫里,天也差不多亮了。我劝皇上小憩一会儿,才有精神上朝,他却说没什么困意。他坐在案前,两手托腮,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一张素纸。

那是公子的绝笔信。多年来,字迹已经模糊不清,被皇上拈着狼毫笔描了又描。每描一次,他的心就得碎一次吧?那记忆太残酷,不是时间可以掩埋,不是光阴可以平复。墨迹已经透过纸底,只能像装裱书画一般,在下面加一层硬衬裱起。

我在一旁枯坐,直待皇上早朝,我才换上平日装束,独自骑马回了督卫府。

府里很安静,两个小厮在院内洒扫。

管家迎上来,接过我手里的马鞭:“大人回来啦?要在府里用膳吗?”

“霍去病呢?”

“伤已经请郎中看过,也敷了金疮药。口服的药正在火上煎着。”

“人在哪里?”

“在客房里呢,怜儿照看着。”

我往厅内走了几步,又转身向客房走去。一边走一边吩咐下去:“到长平候府知会一声儿,就说卫家的霍公子在这里,他们是遣人来看,还是遣人来接,都随意。”

管家答应一声,下去了。

客房门口,怜儿捧着一碗药,迎面走了过来。看见我福了一福:“大人……”

我接过药:“你下去吧。”

我一手端药,一手推开房门,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草药的沉闷香气。

霍去病俯卧在榻上,是个半昏半睡的光景。长眉微蹙,脸色苍白,看起来和卫青有了几分相似。都说外甥随舅,果然不假。沉入睡梦的时候,锐气稍退,立刻就看出逼人的清秀了。

他上身赤、裸,青青紫紫的伤痕错落在一起,淤血重的地方几乎呈黑色。

“霍去病……”我叫了一声。

他似是很警觉,我的声音并不大,但他的眼皮立刻抖动了一下,慢慢张开。

“吃药吧。”我把碗递过去,他翻身要起来,我轻轻按住他。

我在榻边坐下来,用汤匙搅动几圈,舀起一勺放到他嘴边。他眼睛看着我,张嘴吞下去了。

我微微笑道:“不怕有毒吗?”

“怕没有毒。”他亦微笑。

“为何?”

“我若死在你手里,你会用一生来记住我。”

“也许我转眼就忘了。”我轻浅地说。

“你不是那样的人。”

“我是怎样的人?”

“为了一个从未爱过你的韩嫣,你甘愿净身,受人所不能受之苦楚,日夜煎熬。没有谁比你更重感情了,延年。”

他握住我的手腕,我们四目相对片刻,他松开了手。

“我只差一点点就能杀了你。”我声音极低地说。

“你还会有机会的。”他龇牙咧嘴地坐起来,从我手中接过汤药,一饮而尽。

“你就不恨我?”

“我说过,我喜欢这样的你!”他托起我的下巴,往前凑了一下,见我没有躲闪的意思,他偏头吻住了我的嘴唇。他控制着自己的狂热,大概是怕弄伤了我,滚烫的唇齿点到为止,舌尖舔过耳唇,沿着鬓角滑向脖子,“只对我一个人坏,李延年。否则我会吃醋!”

我无语地叹息一声,一闪眼看到站在门口的人影,卫青。

他大概是刚刚下朝,身上还穿着笔直的朝服。他看着我和霍去病,神情有些错乱的恍惚。

霍去病还在亲吻着我的脖子,我看着卫青,微笑说:“大将军驾到,延年有失远迎。”

霍去病蓦然放开我,转过头,惊讶道:“舅舅?”

卫青一步一步走过来,站在霍去病面前,一动不动,漫长的寂静。

他有点居高临下地看着霍去病,神情冷峻地近乎狰狞。有一瞬间,我觉得他会动手打他。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抬起手,轻轻抚了下霍去病的脸:“还疼吗?”

霍去病摇头:“你怎么来了,舅舅?”

“接你回去。”

“过两天我自己回去。”霍去病大大方方坐在榻上,那种无比坦荡的气势,有稳定一切的力量。

“你在皇上面前夸口说,会打下整个匈奴,作为迎娶延年的聘礼?”

“好灵通的消息。”霍去病微笑。

“我会祝你一臂之力!”卫青说。

“舅舅?”霍去病皱眉,眼神犀利。

“你比我强,去病。舅舅没有你这样的勇气。希望你能让他永远不必再独自哭泣……”卫青拍了拍霍去病的肩膀,转身往外走去。

自始至终,他一眼都没有看我。

“你不是没有勇气,你是放不下责任!”霍去病冲着他的背影说。

卫青没有停步,迈出门槛。

我追出去,站在廊下,喊一声:“大将军!”

他身形顿住,却没有回头:“别再叫我了,延年。我怕会控制不住自己。这是一个爱不得恨不得的世界,我无能为力。如果你还剩下一丝理智,就不要放弃去病。他是你能遇到的最后的光明。”

“你是知道我的!”我冷冷说。

他甩开袖子,大步走了。

霍去病的身体底子特别好,仅仅半月便生龙活虎,一大早就在庭中舞剑。他穿了一件暗红色箭袖禅衣,头发挽得一丝不乱,身姿矫健,剑气如虹,照花人眼。

我由衷地拍掌:“好剑法。”

他向我一扬下巴:“要不要比试一下?”

我靠在一棵树下,摇了摇头:“甘拜下风。”

他以剑气扫落一朵雪白的茉莉,随手别在我衣襟上,手扶头顶的树枝,微笑望着我。

“赖了半个多月,是不是该走了?”我说。

“是啊,半个多月了,我却只亲了你一次。”他有几分委屈地说。

“那你觉得应该亲几次?”我不动声色地问。

“至少也得两次吧?”他伸出两个手指。

我冷笑:“倒是不贪心。”

他凑过来,鼻尖轻轻蹭过我的鼻子,低头便要吻我。

我用两根手指点住他的胸膛,轻而坚决地将他推开:“皇上召我入宫,别碰我。”

“很难受吧?”他的眼神变得低沉。

“什么?”我不解。

“每次侍夜回来,你都脸色苍白,气息微弱,要躺上大半天。他是不是不太顾及你的感受?”

“哼……”我忍不住笑出来,“他是皇帝,他不需要顾及任何人的感受!”

他有些隐忍地看着我,低声说:“再过几日,便要出征了。我会让你尽快摆脱这一切。”

我不禁大笑:“你什么都不懂,霍去病!”

他却一下子抱紧我,微微颤抖的手臂让我感觉到他深深的不忍和疼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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