肝肠寸断

肝肠寸断

那夜伤得重些,凌晨便发起烧来。皇上特许我在府中休养几日,不必入宫。这也正合我意。

不几日,光禄勋丞赵福和廷尉右承李长生深夜造访。其时,我已经睡下。听到管家通报,却并不吃惊。我一直都在等他们,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他们见我也不寒暄,李长生性子急些,还没待我坐稳就匆匆地说:“大人真是好定力,这个节骨眼儿上竟然还睡得着!”

我心知肚明,却还是做懵懂之状:“有什么急事吗?”

赵福压低了嗓音:“大人,听说你秘密处置了李娘娘的贴身宫女小篆姑娘!”

我心下暗笑,这事儿正是我命我的亲随刻意透露给他们的,但又说得含糊,他们只知道个大概,却并不晓得梦妍已经命在旦夕。

“消息很灵通!”我扯了扯前襟,歪在胡床上。

“没想到卫皇后这么快就下手了,您还等什么啊?要坐以待毙吗?”李长生说。

“大人,这次娘娘和小皇子有惊无险,侥幸躲过一劫!下次可能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我微闭着眼睛,轻轻揉着有些发胀的太阳穴:“那依你们之见,应该怎么办?”

李长生叹口气:“卫家眼看势败,却偏偏又出一个能征善战的霍去病。如今死灰复燃,大有燎原之势。我们不得不改变原来的计划,先下手为强!”

我蓦然睁开眼睛:“李兄有何妙策?”

“既然卫皇后意欲对咱们的娘娘和小殿下下毒,咱们何不以牙还牙,除掉卫子夫,扶李娘娘上位!”赵福抢着说。

我就等着他这句话,眼睛里阴沉的笑意一闪而过,冷冷说:“除掉卫子夫,太子依然是太子!有卫青和霍去病庇护,谁也别想撼动太子之位!”

“大人高见!”李长生抱拳,“除掉卫子夫,不如除掉太子来得更为直接,也更为奏效!皇上念在霍去病的军功,给卫皇后几分笑脸。却并不真正喜欢她!也没有再招幸她!没有了太子,她再想生出一个儿子,比登天还难!纵然霍去病和卫青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拥戴一个死去的太子做皇帝!”

我微笑,淡淡说了句:“那就这么办吧。”

我这么痛快地答应,他们倒是一愣,继而又摩拳擦掌,兴奋异常。髆儿若成为太子,将来即位,这两位可就是首辅大臣,权利就是有这样的魅力,可以让人舍生忘死,孤注一掷。

“大人,后天是太子的生辰,皇上要在金华殿设宴,为太子庆生,这是我们动手的最佳时机!”赵福说,“关键是下手的人选……”

“药准备好了吗?”我打断他的话。

李长生从袖中掏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双手呈上:“这是我托人从域外辗转寻得的‘噬魂散’,入腹之后,慢慢腐蚀肠胃,起初并无感觉,慢慢加重,七日之后,便会肠穿肚烂,吐血而亡。”

“肠穿肚烂……”我端详着瓷瓶,忽然哈哈大笑,眼泪涌上眼角,又被我强压下去。对一个无辜的孩子,下此毒手,这真是李延年做的事吗?何况,那是皇上的儿子。是公子爱人的儿子。公子,延年死后必要以发遮面,九泉之下,也无颜与您相见……

见我眼角赤红,李长生语重心长地说:“大人,想想她对您外甥的所作所为?他才刚刚出生啊!”

我努力平息自己的心绪,有些艰难地抬起手,制止他说下去。

“大人,这个时候,您可不能再优柔寡断了啊!”赵福劝说。

我抖肩笑了一下,再次凝视手里的毒药:“不用挑人选了,我亲自来!”

“啊?”他们二人同时望向我。

我握紧了瓷瓶:“太子生辰,我是一定要献舞的。到时候,我会把毒药涂在发梢上,舞近太子席位的时候,将发梢从杯中掠过……”

李长生和赵福惊喜万分翘起大拇指:“此计甚妙!天助李氏!”

赵福和李长生走后,我再也无法入眠,一个人拿了壶酒坐在廊下,自斟自饮,直至天明。

摇了摇空空的酒壶,是酒太淡了吗?我竟没有醉。胸间朦胧着牵扯不清的痛楚,头脑却是无比清晰的。扔下酒壶,走入房中,从茶盅里倒了些隔夜的茶叶放在齿间咀嚼,无边的苦涩在口腔中漫延,掩去了浓郁的酒气。

怜儿端来洗漱的清水,浸湿了毛巾递到我手中。我有些失魂落魄地擦着脸,她则打开更衣柜,帮我配齐入宫的穿戴。

“昨个儿公子说今日要入宫,需要穿正装吗?”她伶俐地问。

我摇头:“不必了,常服就好。”

她挑出一件鹅黄色的宽袖长缕,抖开了给我看:“这身好么?公子最衬这个颜色!”

我从镜子里端详着那嫩嫩的鹅黄,眼睛一阵火辣辣的刺痛。公子曾说我着鹅黄色如轻云出岫,这都是多久的事了?好像只是一转眼,人世便已百年。失去一个人就像关上一扇窗,心静止在黑暗中,然而窗外,青春和流年都已远了。

“就穿黑色吧。”我拿起梳子,一下一下,把头发梳直。越来越长的发丝,垂在椅边,就像在地上铺开了黑色的织锦。

怜儿帮我换上一身黑色长袍,上好的丝纱料子,宽大飘逸。我的长发披洒下来,与长缕融在一起,只留一张雪白的脸,惊艳而神秘。

在宫门外下了马车,小太监请我上轿。

我摆手拒绝,挑了条幽静的小路,一个人缓步走着。小路尽头是风雨长廊,廊下挂着串串祈福风铃,在风中发出清冽悦耳的声响。我抬头抚摸风铃的穗子,不觉一行人走近了我。

“李都尉!”一个嫩嫩的童音。

我回过神来,定定地望着小小的太子据。几日不见,他似是长高了许多,脸蛋儿清秀干净,也不流鼻涕了。

我抖开长袖,郑而重之地举手加额,倒身下拜:“参见殿下。”

太子据说了句“免礼”,往前踏了一步,小手撩起我的头发,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孩童清香。

“李都尉的头发好长哦……”他捋着我的头发,唇边绽开甜甜的笑意。

我慢慢直起身来,他随着我的起身,高高地昂起脸蛋儿,看着我:“明天是我的生辰,李都尉会为我跳舞吗?”

“当然,殿下。”我颔首。

“可以跳‘凌云飞艳’吗?”他说,“我喜欢你穿大红舞衣的样子。”

“是,殿下。”

“那……”他似是还要说什么,他的贴身宫女牵起他一只小手。

“殿下,皇后娘娘在承明殿等您呢!”

说着,不容太子分辨,拉起他就走。太子不断回头看我,白嘟嘟的小脸上,一对好看的笑涡儿。

我遥遥地望着他,心中涌起一阵酸楚,我的殿下,你为何要生在皇家?

我偏下头,有些疲惫地转过身,差点撞到一个人。

惊魂甫定,我抬起头,看到了霍去病的脸。他看起来有些憔悴,但唇边依然含着一丝笑意,尽管那笑容看起来苍白无比。

“你脸色不太好!”我们同时开口,愣了一瞬,旋即微笑。

我们肩并着肩,漫步往前走。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脸望望天空,由衷说:“天气真好!”

“好吗?”我提不起丝毫兴致,脸上一直冷冷的。

霍去病没有在意我的语气,继续说:“见过大漠的天空吗?”

我摇头。

“广袤无边,一碧如洗。”他偏头看向我,“一起去吧?”

“啊?”我惊了一下,“一起去?”

他依然看着我,他的眼神告诉我,他是认真的。他只需要一个回答,便会抛下一切,与我扬鞭塞外,海角天涯。

我嘀嘀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又戛然而止。

我迎着他的目光,眼睛里的杀气让他的神色如西沉的太阳一般暗淡下去。

“霍去病,你听着,我永远不会结束这场战争!”说罢,我拂袖而去。

“李延年!”他叫了一声。

我回过头。

太阳从他背后照射下来,他颀长优雅地站在那里,阳光在他身周镀上一层浅浅的金色。

“记得按时吃药……”他的声音淡淡的,又那么浓烈,就像最醇的酒。

我心头钝痛,说不出什么。

他有些忧伤地笑了一下,转身走了。

我踉跄着在长廊边的木椅上歪下身来,快点结束吧,我感觉自己已经支撑不住。我揪住领口,喉头一声逆呃,吐出一大口鲜血。

明天就是太子生辰。

我跪在公子墓前,往火盆里扔着纸钱,眼泪无声淌落,沾湿了前襟。

“别烧了!”赫连苍鸾用脚踩灭飞出火盆的纸张,“烧了大半夜,眼睛都呛红了!”

我无力地摇了下头:“公子不会原谅我的……”

赫连苍鸾叹口气,双臂环胸,站在一旁,向下看着我:“要酒吗?”

我再次摇头:“既然醉不死,就清醒着吧……”

我抹干眼泪,伏下身去,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对不起公子,请不要恨我,好么?

东方泛白的时候,我回到府里,沐浴更衣。

事到临头,心里反倒平静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换上大红舞衣,裙裾拖在地上,足足有三尺长。

我掠过头发,将那蚀心的剧毒细细涂在发稍上。明明是没有什么味道的,可我却闻到一股腐尸般的恶臭,俯身一阵干呕。

我去的有点晚了,金华殿里已经是高朋满座。

我先向皇上行礼,然后向太子据贺寿。

酒过三巡,我大哥李广利突然起身,向皇上请求出兵大宛。皇上借着酒兴一口答应。我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上面,竟也没有提出异议。

霍去病坐在我对面,太子据的身边,另一边坐着卫青。他们的目光时时掠向我,而我则眼观鼻鼻观心,没有看任何人。

丝竹响起来的时候,我走至大殿中央,旋袖起舞。舞至太子桌旁,我长发一甩,从他杯中点水而过,快如闪电,无声无息。太子笑微微地望着我,眼睛里全是仰慕赞叹之色。我回他一笑,心却攥成了一块铁。

舞毕,我在一片叫好声中,退回席位。

太子据端着酒杯站起身来,朝向皇上,有些奶气地说:“多谢父皇为儿臣办寿,儿臣敬父皇一杯,祝父皇威震四海,江山永固!”

太子据说罢,将酒杯送至唇边。

我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霍去病长身而起,一把夺过太子手中的酒杯,朗声说:“小小年纪喝什么酒,表哥代劳吧!”

时间在这一刻停顿。

万物无声,只有无限放大了的霍去病。

我清楚地看到他将酒杯送至唇边,无怨无悔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一昂头,含笑喝下了那杯穿肠破肚的剧毒。

我瘫坐在席位上,体内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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