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论道

一片骚动声中,唐沛雪便如一只轻灵的白燕,几个起落,翩然上坛。

没有矫揉造作,没有繁文缛节。这位圣女微微一揖,便单刀直入地道:

“杨公子对《周官》别出心裁的解读,确实令小女眼界大开。可公子适才提到的《易纬》之学,恐怕并非儒门正典,而多为民间方士难登儒门大雅之言。若是在祭天时间这一点上出现歧义,那么杨公子建立的解读体系,恐怕多少会有些根基不牢了吧?”

好厉害的少女!

杨尘心里暗暗赞叹。

虽然她先前从未接触过郑氏经学,但还是一眼看出了其解经的主要问题:

《易纬》,是后人以卦气说为框架,对“五经”之一的《周易》做出的阐释。

因为其中包含历数、星象、云气、物怪等杂乱迷信思想,多为儒生所鄙。

而郑氏为了贯通古今、弥合歧义,引用《易纬》为代表的纬书知识解经的做法,亦遭到了历代经学家们的诟病。

杨尘心如电转:

对手既然一针见血地抓住了郑氏之弊,那么再按照郑康成的传统思路,定要落得下风。

……

我本拟藏锋不出,厚积薄发。

现在看来,

宁可承受些天道威压,

也只好先给你来点现代思想震撼了!

打定主意,杨尘便道:

“别说民间方士,便是目不识丁的寻常百姓,如果说得有可取之处,也应该承认啊!怎可唯大儒是从?”

唐沛雪一愕,似是从未料到杨尘会在这一点上加以反驳。

“杨公子的意思是,《易纬》的诸般荒诞不经之语,也都可以引为经典的吗?”

“是不是经典,不是你我决定的。”面对唐沛雪颇具威压的诘问,杨尘不紧不慢地道,“儒门典籍翻来覆去只有这几种,咱们无论怎样去阐释,总会受到历史和文本的制约,可纬书所载的新内容,却兼容了我们后人的知识与技术、想象与经验,所以,绝不应该被完全定义为‘荒诞不经’之言。”

唐沛雪眨着一双澄澈的大眼睛,愈听愈是糊涂:

“这……我们解读经文难道不应该是力图还原圣人本意的吗?怎可胡乱为儒门典籍附加他意?”

此时坛下诸人亦是面面相觑,均不知为何杨尘会突然冒出这些不知所云,甚至离经叛道的语句来。

杨尘微微一笑。

他情知,这位天骄圣女已经轻轻松松地上了套。

“首先,一个很必要且恳切的问题是,我们今日所做出的解读,一定能够完全符合圣人的原意吗?”

唐沛雪歪了歪头,刚想给予肯定回答,忽地转念觉出不对:

是啊,我们又不是古人,又不能穿越回前代,怎么能知道现在的推断一定符合圣人原意呢?

但身为圣女的唐沛雪,毕竟浸淫诗书十余年之久,很快回过神来:

“即便不一定符合原意,但我们依然可以用史料互证等多种方式,去接近圣人意图吧?”

杨尘却道:

“你所谓的‘接近圣人意图’,其实还是为经文内涵预设了一个本质。那这个本质又由谁来保障、谁来证明呢?

如果我说,那些在你看来理所应当的东西,例如同一时代文本间的关联,只是后人臆断的结果,没准本来就不存在,又会怎样呢?”

顿了一顿,又补上一句话:

“向来如此的解读方法,便一定对吗?”

唐沛雪猛地一怔。

读书十余载,确实没人教她质疑过这些看似天经地义的东西。

任何一位儒门经学大师都会告诉她,解读经文要回到原文语境,努力追寻作者本意,以求复原圣人之言。

在这样的原则下,她已经赢下了数不清的辩经论道。

但这一切,正如面前这位俊秀青年所说:

向来如此,

便对吗?

唐沛雪破天荒地感受到了思维瓶颈,几次张口,都没发出声音。

张虎却没有圣女敏锐的思辨意识,仍是不屑地道:

“切!你是谁啊?你说没有就没有吗?大家明明都是这么用的!”

杨尘摇摇头,没理他,续道:

“说穿了,我们根本无法代表圣人,去定义经文的写作原意。辩经论道中所谓脱颖而出的胜利者,仅仅是因为他们多引用了一些其他经文罢了。”

他话音虽轻,但落到唐沛雪心中,却似有千斤之重。

隔着薄纱,杨尘似乎都能看出唐沛雪一张白皙的俏脸微微泛红。

杨尘心里莫名有些恶作剧的快感:

——小妹妹,虽然我实际年岁可能比你大不到哪去,但我脑子里可比你多积淀了人类两千年的思想精华啊!

沉默半晌,唐沛雪这才开口道:

“可……照您这样说,我们还怎么解读经文啊?那些、那些上古文本,和我们生活的年代毕竟相去甚远,今人不去还原历史语境,又该如何解读呢?”

“问得好。”

杨尘微微一笑:

“我们所处的当下,与经文诞生的年代,横亘着千年时光。

这段漫长的时间里,毫无疑问会产生一些消极的、容易让我们对经文产生误解的因素。我不否认这一点。

但是,这是否意味着我们必须要返回到圣人书写、编纂经文的原语境,才能真正理解文本呢?

要知道,这段时间距离毕竟是客观存在,我们不仅永远无法将其抹杀,反而还会随着时间的推进,与经文诞生的年代愈行愈远。

既然如此,我们是否尝试过将这一“拉远”的过程看作一个积极的因素呢?”

“积极的因素?公子,您的意思是?”

唐沛雪一惊,感到自己若有若无地把握到了什么,却又稍纵即逝。

“是的。一旦将视角拉长,我们可以很轻易地发现,我们不仅享有着圣人之前的视域,还拥有圣人没有的视角——也就是这漫长的千年。

站在巨人们的肩膀上,我们会轻松地查知,这千年以来,人们是怎么看待经文、解读经文的,从而理解这些单薄的文字,是怎么一步步被后人发展到现在的。

毕竟,我们站在历史的最前沿啊!

当我们真的研究清楚,这部经文迄今为止为后世带来的所有重大影响;

真正明白它历久弥新、沉淀至今的要诀所在;

能够从经文中顺理成章地,铺开数条引领思想发展的清晰脉络时,

请想一想,经文的作者本意,还重要吗?

即使你能穿越上千年,与圣人进行了直接对话。这位圣人又能想得到,它的一部经文会福泽后世,产生如此丰富多彩的解读吗?”

……

杨尘气定神闲,侃侃而谈,言浅意深、鞭辟入里。别说梁鸿、张家父子等一干有修养的读书人听得瞠目结舌,就连论道堂中一些不通文墨的武夫都微微侧目,由衷赞叹于杨尘才气高绝。

唐沛雪直听得呆住了,雪白的额头上涔涔现出豆大的汗珠。嘴中只喃喃地重复着一句话:

“圣人的本意,还重要吗……是啊,还重要吗?还重要吗!”

刹那间,这位天骄圣女感到有股深铸识海中的枷锁,骤然被彻底打破!

唐沛雪娇躯一颤,不顾身份地盈盈拜下,向杨尘跪谢道:

“公子学问广博高深,三言两语便破除了小女心头日夜难解之惑。小女子心悦诚服,今后愿随公子左右!”

杨尘一惊,忙将唐沛雪扶了起来,道:

“圣女切莫多礼。此间并非说话之地,我们择时再谈。”

“是,公子!”

唐沛雪知趣地站起身来,侍立在一旁。

杨尘转过身来,朝着呆若木鸡的梁鸿挥了挥手:

“梁院长,您看,可以公布论道结果了吗?”

梁鸿这才从震惊中慢慢恢复过来,哑着嗓子,道:

“是,是!本次辩经论道,胜出者,杨尘!”

大厅内瞬间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杨尘满意地点点头,看向面如死灰的张家父子,玩味一笑:

“现在,咱们是时候算算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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