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巡检使、子孙五世

也不知是真饿,还是在掩饰什么,虞全胜端起面碗吸溜吸溜吃了好几大口。

刺激的辛香一下子冲到颅顶,让他大呼过瘾的同时,又缓了好一会儿,才嘶嘶着口中辣气问,“霜娘怎么想起问这个?”

“之前遇到过两回。”虞凝霜实话答。

许宝花自是知道虞凝霜在金雀楼和书塾遭遇的,只是她其实并不知道,那两回她都遇到了严铄。

现下听虞凝霜这么随意地提起来,她的表情也有些不对了。

虞凝霜将爹娘反应尽收眼底,深觉奇怪。她不动声色转变了问法。

“因为巡检使这个官职我很少听说呀。阿爹平时说起府衙里的上峰,都是班头啊县尉的,倒是几乎没说过巡检使。所以遇到了,我就有些好奇嘛。”

“这样啊。”虞全胜闻言似乎松了松神经,端起凉浆水灌了一大口。

这细滑的米浆沁人心脾,不仅有饴糖那率直的甜味,还有大米分解出的含蓄的甜味,更有那股发酵独有的酸味。

为了孕育这米浆,大米被掏空了身体,显得干瘪,零零散散悬在其中。它们或是狡猾地顺势溜入喉头,留下一闪而过的劲道触感,或是被牙齿截获,被咀嚼出绵长的滋味。

众人喝的都是原汁原味的,唯有年纪最小的虞含雪嗜甜,尚不太能体会纯粹的米香有多么难得,所以兑了些玫瑰卤子在里面,正捧着碗喝得滋儿滋儿的。

而虞全胜那一口下去,不仅解了燠肉面的辣,也仿佛把将这些日子奔波于各县镇的疲惫一同卸去了。

“好喝!霜娘这浆水做得真好。”

他口齿模糊夸了好几句,而后才想起回答虞凝霜的问题。

“这严大人啊,单名一个铄字,二十来岁。我没怎么说过他,实在是因为没啥好说的。因为他这巡检使就是个虚职……”

在虞全胜的讲述下,对那些复杂官职一窍不通的虞凝霜,终于稍稍理解了“巡检使”的尴尬地位。

人常说“京官大三级”,可这句话在巡检使这个官职上,却是反着来的。

同样是巡检使,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和在这汴京首府,权职和地位全然不同。

地方的巡检使,总管当地治安,可征兵巡教,可扎寨筑堡,有统兵作战之权,独当一面之仟。

“但是在这京城,嘿,治安哪里需要一个七品巡检使去管呢?”

虞全胜大口吃完了面,摸摸肚皮继续道。

“远的那些什么禁军,左右两路厢军和三衙的人马都不必说,那是卧虎藏龙啊,早把京城看得一只苍蝇都不敢乱飞!”

“就说近的,你们看看皇城司在每坊设的军巡铺房,还有那十户为一保,每保都得出人巡逻的徭役。”

“所以啊,这汴京府衙管刑案,管赋税,管工事,就是不用管治安。既然府衙都管不着,那府衙里的巡检使,操什么心去管啊?”

虞凝霜听明白了,就像各地知府都是封疆大吏,而汴京知府却是只加给皇储的荣耀虚职一样,汴京的巡检使不算正经官职。

可是……虞凝霜指尖点着桌角思考。

若这汴京治安本来就不用他管……他还在端午大节去学堂巡视就更奇怪了。

虞凝霜还想再问两句,可虞全胜已经将话茬接了过去,正问询家中这些变化从何而来。

这下小小的餐桌上就热闹极了,许宝花一言,虞含雪一语,直将虞凝霜这些日子做冰饮子买卖的事徐徐道来,听得虞全胜一愣一愣。

其间,难免提到了虞凝霜被齐三调戏的事。

虞全胜和其他步快收税回来,到府衙应了卯便各自归家,他尚未听说此事。

现在听说了,气得他一拍桌子骂“老匹夫的龟儿子”,暴怒之下起身就要往门外冲。

还是虞凝霜赶紧拦住他,“阿娘和我的活计都丢了,还是先把你的保住罢。”

与她们那兼职工作不同,虞全胜这份由父辈传下、他又做了大半辈子的差事,不是能舍就舍的。

“将此事告知,是让阿爹你防着那齐押司。不是让你去找他麻烦,那样咱们就不占理了啊。”

虞全胜总是很听虞凝霜的,此时在她细语劝解下,终于渐渐冷静下来,呼哧呼哧又喝了一大碗凉浆水。

*——*——*

虞家手足三人的房间里隔一道蒲帘,虞凝霜带着妹妹睡床,虞川则睡在帘子另一侧的小榻上。

大概是今日阿爹回来,虞含雪过于亢奋激荡的神思反应到了睡眠中,边睡边打军体拳。

虞凝霜赶紧抱着哄了一会儿,等妹妹安稳下来,她的睡意却消散得差不多。

趁着夜色清朗宜人,她干脆起身去院子里透透气。

她本以为父母早睡了,出了门才听主屋仍有响动。

因近日蚊虫增多,主屋门口正燃着驱蚊的蒲棒,故而房门没有关紧。

透过那条缝隙,缕缕白烟钻进去,换了虞全胜的说话声漏出来。

“宝花,你说霜娘和严大人,是不是、是不是还真有缘分啊?”

忽然被提到名字,虞凝霜微怔,轻手轻脚挪过去偷听。

“什么缘分不缘分?”

这是许宝花的声音,“那严大人是巡街的官,霜儿是遇事的民,刚好赶上而已。”

她略一沉吟,“不过啊,霜儿既然特意问起,这孩子是不是终于开窍了啊?”

虞凝霜在外面听得哭笑不得。

以她十八的年纪,早好几年前,家中就常有媒婆拜访。

但是虞凝霜自己强烈表示不想嫁人,虞家夫妻又想多留她几年,所以一直未谈及婚嫁。

留着留着,夫妻俩发现,虞凝霜的“不想”,并不是害羞或是踌躇,而是真的不想。

那些走在街上能被一路抛帕子、掷花果的俊俏郎君,她是看也不看一眼。有人杵到跟前示好,她也视若无睹。

夫妻俩就想,这孩子虽然早慧,操持家务是一把好手,但在男女情爱上,怕是一直没开窍。

其实哪里是没开窍啊?

是虞凝霜这一窍早被水泥封死了。

她要的是一个尊重她、理解她、对她百依百顺的专情伴侣。这样一个人,她可从不指望在这古代能找到。

而且说到底,那严铄除了长得好看,就没有一点符合她的标准。

虞全胜显然也极不愿意将自家宝贝女儿和严铄联系到一起。

“那不行,开窍也不能对他开呀。”

虞全胜很闹心地叹了一口气。

“严大人他爹当年惹了大祸,自己没了不说,官家还下旨他家子孙五世不可科举。”

虞凝霜捂住嘴才没叫出声来,将眼睛瞪到滴溜圆。

子孙五世!不可科举!

严铄他爹这是犯了什么天条,才被下了这样处罚啊?

子孙五世不可科举,这对于一个氏族来说,简直比杀头抄家还要诛心千倍!万倍!

它不仅将一个家族累世的积累挫骨扬灰,还顺手将其来路断了个干干净净。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暂停,不是五世之后就可以卷土重来。因为只怕那时,整个家族已然伏到淤泥里,再也没有了心气和人脉。

虞凝霜震惊到极点的静默中,爹娘的对话还在继续。

“你自己也是个皂衣吏,咱家川儿也是不能科举的。怎的还嫌弃人家?”

许宝花从没和人红过脸,但是揶揄起丈夫还是有一手。

说着,她又想起虞凝霜和她说的,虞川在端午屈子祭礼上那番话,原样说于丈夫听了,听得虞全胜眉眼满是笑意。

“我就说川郎是个好样的!是,他自己是不能考,可只要他不像我一样当皂吏,等长大了娶一房出身正经的好娘子,他的儿孙就能考。”

“而且霜娘又不同。你记不记得她小时候给她算命,人家说她有官命呢!我指望她嫁个知书识礼的,可能就直接做了官娘子过好日子!就算不成,那不是也还有儿孙可指望?”

“可你看看严家,啊?谁家闺女嫁了他,那就是儿子、孙子……”

虞全胜边数边叹,“苍天了!直到重重孙子都当不了官。一眼望不到头啊,谁和他们耗得起?”

许宝花甚为不解,“那你要这么说,严大人怎么也是七品的官,嫁了他也是官娘子啊。”

虞全胜摇摇头,“哎呀,官和官之间的不同,比人和猴还大。你看他看似穿着绿袍,实际仍是白身。当年严老大人犯事的时候,严大人十几岁,刚好已经参加了科考,就差最后上殿的那个什么……哦对,那个殿试了。他便被除了名。可官家到底惜才,估计是看他都一路考入了殿试,便单赐了这巡检使的官儿当。”

虞全胜啧啧惋惜,“所以啊,他这一辈子就只是这七品的巡检使喽。”

许宝花便道:“这我倒不知道。”

“你不知道也是自然,毕竟除了那连下定都没下的婚约,严家和咱家就是陌路。都近三十年前的事了。而且那婚约我爹当年就没答应,一是觉得不能挟恩图报,二是觉得咱家配不上人家。可现在看啊,还不知谁配不上谁呢!”

啊?婚约?

虞凝霜惊呆。

什么婚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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