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羲怎么办一时半会没答案, 但是擂台上送到眼前的敌人，虽然说来不好意思，柳离下手时的确有些发泄的意味。
掐着重伤的界限, 一柄花醉来往之间无人能敌，妖族慕强天性摆在那里，柳离擂台上站了一天，声望不坠反升。
大部分妖族没意识到她的阴郁心情, 反而被她凛然之姿激发战意，满脑子都是自家离皇陛下好厉害, 打人姿势如此优雅, 力度控制如此精微, 是和东皇陛下完全不同的风格。
后者以力胜之, 堂堂正正浩然无匹, 一举一动都是无法抵抗的法力威压, 前者则是青锋携袖, 阴阳之力随合相衬，一招一式精密巧妙，层层细网步步杀机, 当头盖下无可抵御，与她的行事风范颇为相符。
伏羲中途抽出空来看过一眼, 略过大多数妖族的倾慕与仰望，很微妙地察觉出她并不平静的内心。
台下拢着袖子的伏羲姿态悠然, 给刚胜过一场的柳离投过去一个无害的笑容，然后肉眼可以分辨, 对方表情成功阴沉了一个度。
伏羲见此笑得更加开心。
柳离直接从擂台上跳下来，剑刃上还有着未干的鲜血，而她一步步向他走来, 围观的妖族纷纷为她让开道路，让她一路无阻走到了伏羲面前。
“要上来试试吗？”
她的嘴角衔着与往常并无区别的笑容，目光清亮，看上去真的只是普普通通的约战。
“……”
伏羲缓慢眨了眨眼，“你若是有气，我可以束手就擒让你打一顿，何必如此曲折，总归我不会拒绝你的要求。”
“好好说话，”柳离瞪他一眼，被他温柔中透着纵容的话语搞得很是头疼，不知道的只当他一副好脾气，知道实质的柳离却是无奈，“你说得不错，我的确有气。”
听她如此坦言，伏羲一怔，随即低声轻笑开，“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坦诚。”
“既然都如此开诚布公，还有什么不可说的。”柳离收了剑，扭头又和值守的太一说了些什么，后者露出些不赞同的目光，但柳离只是对他安抚几句，便迈步重新到了伏羲身边，“愿意与我聊聊吗？”
“如果话题我不喜欢，可以拒绝吗？”
“拒绝无效。”
于是就这样决定，逆着人流而去，行走间自有妖族朝他们施礼招呼，柳离以目相对，伏羲走在她身边，也难得给出些回应。
两人直到天庭最高处，星辰在脚下流转，汇聚成绚烂的长河，自洪荒诞生以来，它们就高悬天宇，无言见证着世事兴衰。
柳离在上次他们交谈的地方落足，俯首望去云海浩瀚苍茫，骤感己身之渺小脆弱。
“你知道我在生气什么吗？”柳离凝望片刻，主动开口道。
“总不过是气我故意利用你的善意，”伏羲按住手腕，语气轻松道：“然而彼时所言，句句真心。”
“你现在模样，倒让我相信你真的没恢复记忆。”柳离低声道：“这个时候，你还在耍手段。”
“不用些手段，怎么能得到你一句回应，”伏羲淡淡说着，此刻才有些妖族所畏惧的冷然，“我倒是感谢过去‘我’的手段，否则现在我如何能这样清醒着与你对话，否则我怎么可能，从你口中得到这点回应。”
“所以我更气恼我自己，气恼我给了你一丝可能。”柳离语气平静道，平静地看在在她话语出现后，伏羲瞬间蒙上寒意的目光。
气氛陡然陷入紧张，伏羲冷冷望着她，望着自己深爱着，但并不爱他的女人。
不，或许是爱着，不过不是他想要的爱，一同承受的诺言不是谎话，但她给出的答案却不一定会是他想要的。
“你这么坚持，那我们不可能再达成共识。”伏羲语气冷冽起来。
“我可以让你再忘记一次。”柳离道。
伏羲眼中露出讽刺的意味，“然后我再爱上你一次？置身处地想想，你若是知晓自己会为了一个男子放弃理想和坚持，去改变自己以迎合对方，扭曲自我意志让自己置身于浑噩之中来保护那个不爱你的他……你会不会也想掐死那个昏了头的自己，会不会忍不住对他生出怨恨，又会不会告诫自己守住自己的心，一定不要沦落到那种场面。”
“在这种情况下，我还是又一次爱上了你。”
“除非你就在这里杀了我，否则这份感情结果，只会取决于你和我谁先放手。”
柳离的神情沉默下来，伏羲却抬起手，指尖掠过她的耳畔，轻柔地将她之前因为战斗散开的乌发拢回耳后，语气也突然温柔起来，“但你有句话说得没错，你的确不该给我回应，让我知道那种感觉何等美妙，整个胸膛都被填满的欢喜……我真的爱你啊，哪怕是卑劣的手段，也想搏得你的喜欢。”
“我当然喜欢你。”柳离没有避让他的动作，而是当做寻常般，面无表情。
“不一样，”伏羲反驳道：“我在你心里很重要，但这份重要和帝俊女娲没什么不同，我要独一无一的，要你像我一样为之辗转反侧，为之不肯放手，为之生出贪婪与**，是明知道是错，还痛快着拥抱。
“我不会重蹈覆辙，不会再向过去的‘我’那样，默默付出能得到什么，伏羲本来就不是良善之辈，想要的就抓到手，不是理所当然吗？”
“可对我来说，爱是克制放手，是期盼对方能够得到幸福，无关乎这个幸福是否是她给于。”
“那是你的观点，”伏羲微笑着，并不落入她的圈套，“正如我有我的坚持，迁就你的愿景，那不是我该做的事。”
如果说过去的伏羲爱得更加克制理智，那现在的伏羲就更固执自我，像是退化成任性的孩童，只想遵从自己的想法。
她曾说过，绝不会爱上失去自我的伏羲，却如何预料到兜兜转转，让她感到挫败的，恰恰是他的坚持。
伏羲已经找到了自我，可你为什么还不喜欢我呀？
无言的叹息，不知在谁的心中回荡，柳离按住他那不安分的手指，声音极为晦涩，“所以我很后悔。”
后悔不该一时心软，不但没让他绝情，反而窥见她的弱点，越发得寸进尺。
“可你只会对我心软。”伏羲眼睫微颤，却被手上覆盖的温热消去寒气，一句句像是在对她说，又是在对自己说，“你只会对我无可奈何，你只会对我宽容放纵，你只会陪我痛替我流泪……这难道还不算爱吗？”
“柳离，你是单单为了拒绝而拒绝，还是连你自己都模糊不清，你对我的心意？”
望着柳离停住的目光，伏羲忽而逼近，话中带着蛊惑与引诱，“有没有可能，你只是爱而不自知？”
“……”
柳离终于忍不住后退了一步，紧抿住嘴唇，胸口剧烈喘息反映着不平的内心，望向伏羲时，入眼只有他嘴角轻微的弧度，和眼底某种幽深不明的意味。
狡诈的毒蛇设下圈套，此刻正耐心等待着猎物跳入陷阱。
无论承认与否，伏羲乱她心神的谋算还是成功了。
不顾一切地在她心底种下一颗种子，然后慢慢浇灌等待花开的一天。
柳离嘴唇蠕动几次，不知道是为他这般强硬的态度，还是被他的话语影响，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她察觉自己的呼吸渐渐跟不上，她才认命般长呼口气，把伏羲的手指从她身上扒拉下来，“你真讨厌，伏羲。”
“我在你心里一直都很讨厌，不是吗？”他顺从着收回手臂，轻描淡写道：“但是没关系，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伏羲后退一步，为她留出空间，适度的道理他还是懂得，逼得太紧，反而容易引起她的逆反。
“任何事在未接触之前，我们都无法预料是否恰当。”伏羲放缓了语气，轻柔诱哄着，“你又没有喜欢的对象，为什么不可以和我尝试一下？”
“或许接触之后，你会发现，那并不糟糕。”
“我是真心如此，我想你也会认真对待。”
“柳离，”他呼唤着这个名字，绵长中透着柔意，像羽毛轻柔勾引着心脏，“我是真的喜欢你啊。”
真的，很喜欢很喜欢。
所以想要你，也喜欢我一点。
喜欢之后，又忍不住更喜欢，更喜欢一点。
被话中浓烈的情绪感染，柳离的表情微微触动，喜怒悲欢情嗔痴，这些情绪对她来说，总是能轻易理解和共鸣。
但这不代表她就要顺从他的想法。
“伏羲。”她抬起头，主动走近他，表情格外认真。
“嗯？”伏羲微笑以对，“怎么了？”
“你说得很有道理，”她走近伏羲的身边，看他笑意渐深，一边说着话吸引他的注意力，一边准备着，抿出些微弧度，“但我还是不开心。”
不开心的话，是会报复的。
伏羲看着她微笑着，那笑容甜得几乎让他心中一滞，随话语落下的还有一股巨力，自天庭高处将他推落，星子在他身旁急速飞向天空，跌落云海中时，他看见了对方弯起的弦月。
松去即将运转的法门，伏羲任由自己从天空坠落，既然她想出气，就让她开心吧。
完成自己很久就想做的事，柳离满意拍拍手，心头抑郁散去一些，转头却发现太一正在不远处看着，不知道待了多久。
“……”
“我什么都没看到。”太一慢慢道，柳离愣了愣，随即笑得不在意，“没关系啊。”
“是没关系，”太一点点头，难得吐槽道：“他活该。”
柳离终于笑出声，想来太一是觉得她不安全，想到伏羲上次和她在这里时突然出现的太一，以及他曾说过的话，“太一是早就知道伏羲的想法吗？”
“嗯，”太一直言不讳道：“但他不动手，我没法提醒你，伏羲只是吃定你对他心软。”顿了顿，他还是说道：“这样说很奇怪，但坦诚相待，或许比躲避更好解决问题。”
“毕竟放着不管，谁知道伏羲自己又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柳离无奈着，“我总真不能把他杀了。”
“小心伏羲。”太一又重复了一遍，上前把一把星尘递到她的手中，柳离不解接过，在太一示意下揉碎一颗，神识接触到其中留存的印记，微怔后露出兴味微笑。
那是一段与伏羲共处时的记忆，信誓旦旦说着他对柳离不过一时兴起，不过只把她当做修行路上的考验，柳离衔着笑容看完，大概想到了其他的内容。
“伏羲知道你藏了这些吗？”柳离小心收好，对太一这种直接收藏黑历史的行为哭笑不得。
“对于他真实的一面，你有必要清楚。”太一理所当然道：“无论是警醒还是接受，隐瞒产生误会，沟通与了解总是必要的。”
“是啊，”柳离笑意微收，“不过说起来，伏羲此刻的性情比过往轻佻许多……假若遗忘为真，那他当日大罗金仙的台阶，究竟是否跨过，太一你，能否为我解答一一？”
太一云淡风轻的表情终于凝住，作为从犯之一，他料想过可能会被问到这种事，可能是女娲，但从没想过会是柳离。
大抵是真的放在心上，才会关注到最细微的地方。
“你既然注意到，看来伏羲栽得不冤，”太一无奈摇摇头，“心境上的问题，执着到此，早已成了无法解开的死结。你也不必担心，解决契机很快就到。”
柳离自然好奇追问，但太一谈兴不高，只是说很快她就会知道。
太一所说的契机的确不远。无形的威压扫过洪荒时，柳离正在与女娲相谈，微笑的表情终结于一道淡漠遥远的声音，恍惚来自于极遥远的天外，又清晰得如在耳畔。
“吾乃鸿钧，今已成道。千年之后，将于三十三天外紫霄宫开讲大道，有缘者皆可前来。”
耳闻此番壮语，女娲第一时间朝好友看去，刚想与她讨论一番，却见着她的微笑消失，手中的玉简粉碎成灰，垂眼掠过幽深的色彩。
一瞬间竟然令她感到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