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行路难(五)

赵洵转过身,淡淡地看了高襄一眼:“我朝诬告武将成风是既定事实,若未经取证,凭着一封莫名其妙的书信,便咬死岑将军叛国,岂不正好中了奸人的诡计,也会寒了众多武将的心。”

这些道理高襄不是不明白,但他这个人,更愿意坚持自己的原则。

“御史台有权闻风奏事,弹纠不法,而宁王口口声声说诬告,也不见亮出证据,谁人不知我高襄不徇私情,只看证据,你要说我迂腐,说我不通情理,我也认,只要能证明岑琦无罪,我自是不会反对让岑希任职。”

赵珩舒展眉目,和颜笑道:“高卿,你这番话也甚是在理,朕会好好思量的。”

“是,官家。”

高襄这才持着牙芴施礼,退了回去。

赵珩正襟端坐在金銮御座上,垂视着群臣,又道:“省试已然放榜,也该准备御试事宜了。”

赵洵抬首问道:“官家,今年御试(1)还是否还试赋、诗、论?”

赵珩手扶膝盖,微微笑道:“不了,今举御试仍试策,罢试诗赋,届时朕也会躬临亲试,为考生唱名(2)赐第,今明两日朕会定下御试日期,选定考官,拟成文书诏知天下。”

赵洵点了点头,倒是精神了不少,试策是为取贤明之士,到时候朝廷里涌进来一批新鲜血液,对他推行新政或许会有很大帮助。

赵珩见百官无事要奏,便道:“众卿若是无事,朝会便到这里吧。”

群臣持笏躬身俯拜,而后纷纷有序离开。

赵洵没有直接去枢密院,而是随着赵珩进了垂拱殿,跟在赵珩身边侍候的中贵人见了他,忙给立在旁边的宫人使眼色,不多时,退下去的宫人给他奉来一碗热茶。

他接过茶碗,轻饮一口,茶味清香登时溢满唇齿之间,心情也跟着舒畅许多,他咧嘴笑了笑,“御试定在了什么时候?”

赵珩把袖子往后拽了拽,捏起墨块在砚台上不停打圈儿研磨,“下月七日。”

听着墨块摩擦的细微声响,赵洵举起茶碗又饮了一口,方才问道:“大哥,你会选谁当泾原路经略安抚使?”

赵珩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了眼他,跟着笑道:“你们枢密院不是荐举了岑希吗?”

想到高襄极力反对,赵珩把茶碗放至案几上,轻声问道:“你觉得他可行吗?”

赵珩偏头想了想,“你荐举的人,自然是可行的,我信你。”

赵洵蹙起眉毛,道:“可如果执意任命岑希,高中丞怕是又会接连上书,甚至带着御史台的一众官员集体请殿入对。”

赵珩将镇纸压在诏书上,“这个你不用担心,我能应对,他也说了,只要你能查清岑琦一案就好,其实我倒觉得,他是在反对新政,高中丞因循保守,凡事皆依照祖宗朝的“既定方针”行事,一直对你推行新政颇有微词。”

赵洵沉思片刻,“罢了,别提他了,要不是怕你又要下来劝架,今日我都懒得与那群台官争吵了。”

赵珩笑了笑,执起笔在砚台中蘸取适量松烟墨,写下一列小字,复又抬眼看着他,“你看看你,多大的人了,小时候觉得你过于稳重,不爱跟人言语,现在倒好,天天在朝堂上跟人拌嘴。”

赵洵起身走到书案前,撩起衣袍往上一坐,“还不是因为小时候你常常跟我说,有什么话别憋在心里,直接说出来。”

“是是是,”赵珩摇头笑着,又写了几列字,忽然叹了口气,“也怪我,新政是我要你推行的,如果不是新政,你也不用收起和善的性子,更不用和他们周旋。”

赵洵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垂头俯视着诏书上的内容,“那也是我最先提出来的,咱们不是说好了共推新政吗?我唱白脸,你唱红脸,等兵强马壮了,灭掉羌契二国,收回幽云十六州,一统天下。”

赵珩停下笔,又长叹一口气,“谈何容易,莫说收回幽云十六州,现下战马短缺的问题也不知何时能解决。”

大梁北地挨着的两个国家皆是游牧民族,尤善骑射,但大梁军队以步兵为主,与骑兵对阵可谓是毫无优势,而且骑兵战力也不如对方,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便是战马不足和质量参差不齐。

大梁建国之前,天下大乱,中原王朝逐渐丧失对西域地区的管辖,北地的契国趁乱割占幽云十六州,西北崛起的羌国占据了河套平原和河西走廊,更是彻底隔绝了大梁与西域的交往,产马要地被纳入其他政权手中,稳定的战马来源也被切断,每年边地榷场与茶马互市所得的马匹根本无法满足战事需要,以致于大梁战马不能自给自足,骑兵战力亦日趋下降。

赵洵的脸耷拉下来,又想起了军马案,按着额头忧心忡忡道:“我也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实施起来都不容易。”

俩人顿时像霜打过的叶子似的,好一阵唉声叹气,半天才缓过来。

赵珩放下笔,轻轻揉了揉手腕,“前些日子你不是去调查军马案了吗?可有查出来些什么?怎么一直没跟我说。”

赵洵想了想,才发觉自己竟然真的忘了,于是理着宽大的衣袖说道:“是因为那些官吏敷衍了事,没有好好喂养马匹,所以去岁过冬一大半病马不是冻死就是饿死,我已经惩治过了,但咱们的战马数量本就不多,以后群牧司(3)与各地孳生监(4)也需明令加强管理。”

“好,就按你说的办。”

赵珩颔首,继续低着头将选定考官的诏书写完,盖上玺印,待墨迹干后举起来又看了看。

赵洵也伸头凑了过去,看到考官名列里有徐琢,忍不住道:“陆敬慎的儿子是省试头名,此次御试他也会去,我记得徐御史与陆敬慎私交甚密,不需要回避吗?”

赵珩疑惑道:“不在五服内,可以不用回避。”

赵洵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说什么,反正参加御试举子的答卷最后还要呈交给赵珩,由他亲定甲第。

赵珩抬了抬手,侍奉在侧的内侍忙弯身低首走过来听候指示。

他笑了笑,道:“把我寝殿桌案上摆着的龙团凤饼拿过来给宁王,还有旁边那个小瓷罐子,也一并带过来。”

赵洵打了个哈欠,半眯着眼,“大哥上次给我的茶,我还没喝完。”

赵珩又展开一卷纸,开始提笔蘸墨,“谁说给你喝了,你这段时间好不容易想起来找我一趟,不给我点一盏茶怎么能行?”

赵洵唇角带着笑,拱手应道:“好好好,那我便给大哥献丑了。”

赵珩边写边笑道:“放眼宫中,论起点茶,谁比得过你啊。”

赵洵挑了挑眉,“可是我点茶的技艺还是跟你和二伯父学的。”

“怎么?现在向你讨碗茶喝也要推辞了吗?”

“哪敢推辞,我许久未点茶,这不是怕大哥嫌我手法生疏。”

“怎么会,爹爹在世时,就爱喝你烹的茶,还总说我的茶艺不如你,我这有段时日没喝你点的茶,倒也十分想念。”

二人说话间,那名内侍已经东西呈了过来,赵洵接过茶饼和小瓷罐子,走动几步坐在了茶案前,他将手中东西放下,又轻理衣袖,右手夹起一小块茶饼,放到石臼里慢慢捣碎。

赵珩握着笔,笑着问道:“我听说,前些日子你救了个小娘子。”

赵洵颇为惊讶,“怎么大哥也知道了?”

“别管我怎么知道的,我倒是头一次听说你愿意主动关心小娘子。”

赵洵松开茶槌,扭了扭酸痛的脖子,小声嘟囔:“元宝说的?这个元宝,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赵珩轻轻一笑,“你也不小了,还尚未婚娶,我当然替你着急。”

赵洵拿着竹夹,慢悠悠地把捣碎的茶饼拨到碾槽里,“这事儿有什么可急的,我又不像你与嫂嫂那般,青梅竹马,少年情深。”

赵珩将笔搁置到笔架上,走到茶案对面坐下,揶揄道:“以前倒是有小娘子追求你,也不见你理过人家啊。”

碾轮来回滚压,碎茶叶变成更加细小的茶末,清香暗浮。

赵洵嗅着茶叶的淡香,脑子里满是徐予和的身影,连眼神都柔和了许多,嘴角也不由自主地牵起,笑意加深,“那些人,都比不过她。”

赵珩眉毛一挑,身子前倾,又搬着矮凳往前挪了挪,趴在茶案上问道:“哦?六哥竟是真有心仪的小娘子了?”

赵洵止住手里的动作,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耳朵根有些微微发红。

“看来元宝说的是真的,你喜欢那位小娘子,所以才救下她,”赵珩打开小瓷罐子,从里面抓了颗糖霜红果儿捏在手里,“是小时候你在大相国寺遇到的那位小娘子吗?”

赵洵眉头跳动,丢下碾轮,茶也不碾了,“这个元宝,到底跟你说了多少。”

赵珩把红果儿送到嘴边咬了一口,点头笑道:“看你的反应,还真是那位小娘子,不过元宝自然没说这些,他又不知道我们小时候的事,都是我猜出来的。”</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