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檐马招风来,天地送雪去

盈阙回到不流云时,花玦已不在那里。空桑摇醒了已熟睡的空心和尚,空心说他也不知花玦去了何处,只是花玦临出门前让他们不要乱走,若是盈阙回来了,便告诉她,在这里等会儿,不消多久,他便回来了。

盈阙没有等,她飞到天上去找。幸好花玦走得不远,连西陵王宫都没有出去,盈阙很快便找见了他。

他正随意地坐在西陵王宫殿顶的正脊上,盈阙过来时,他也并不惊讶,只将手压在嘴唇上,示意她噤声。

盈阙透过青瓦往里看,什么也没有。花玦指了指旁边那个后殿,透过高筑的朱墙碧户,这回看见了西陵王正与桓容说话。

盈阙犹豫了一下:“偷听到什么秘辛,是很麻烦的事。”

花玦悠悠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于是盈阙也不说了,扶着吻兽慢慢躺下,一只手枕在脑后,一只手拽住花玦的袍角。

花玦瞥了一眼:“撒手。”盈阙眨了眨眼:“会掉下去的。”花玦也不再理她耍赖了。见他不再同自己多说两句,盈阙有些遗憾。

她默默地望着天,看着朝霞来、朝霞散,天又一碧如洗了。

清晨的西陵王宫还很寂静,廊上檐下,穿花过柳的宫娥行来行去没有发出一丝声响,整个宫中,最响的是鸟儿寥寥几声啼鸣。

忽尔,空中乱悠悠一阵丁冬,一声声环荡,如波如浪,杳杳远去。

盈阙从顶上坐起,寻那声音来处,哪想那清音来处,便在眼前。

是那朱楼露半角,檐牙碎挂晨露,晨露莹莹,倒映着檐角高悬的铃。

铃铎在风中颭颭晃荡,一声又一声,清响丁冬。

一桁流苏,几串彩绦,在风里纠缠上梁间的八角琉璃灯,摇曳难分。那青铜的铎,映上远方云水晴山的色,晓寒浸透,凉凉凉。

风停了,铃歇了,飘杳清绝的丁冬也没了,被惊飞的鸟雀又重落回了青瓦高檐。

盈阙吹了口气,又起风来,檐铃又晃荡起来,丁冬作响,又杳杳荡远,疲累的鸟儿又失了栖落之地,惊飞四散。

花玦又瞥她一眼:“好玩吗?”

盈阙听了会儿,才答:“好听。”

此时,殿中的两人事情谈毕,西陵王送桓容出门来,他便转身回去,桓容负手悠悠行远。

那一阵风悠长不歇,吹动了檐铃,也吹落了枝上叶,叶飘飘旋旋,尽往人身上扑。

花玦伸手丢出了手里的叶子,这一片特殊的菩提叶,也混在扑人的群叶之中,轻轻地沾上了桓容的身,又隐而不见。

花玦满意地笑了笑,站起身来:“走了。”

他一回头,却见盈阙没有跟上来,正直愣愣地望着下面,心觉奇怪,便朝那方向看了一眼,正巧看见又出现在门外的西陵王,将跪在地上的阳荔扶了起来,二人不知说了些什么,阳荔气冲冲,又甚委屈地跑了,西陵王站在门口摇了摇头。

盈阙偏头问花玦:“她在作甚?”

花玦不答,一撩袍角,走了。他生气,盈阙也无奈,只好跟着走了。

影卿告诉她:“那讨厌的丫头大约是在求西陵王回心转意,不要让你抢了她的圣女之位吧。哎,早这样不就好了嘛,还敢不开眼地来找我们麻烦,哼,她要是再敢来,我便是看不上这个圣女,那也要抢过来耍一耍。”

盈阙凝起眉来:“求?”

影卿道:“对啊,你没瞧见她刚刚跪在那西陵王面前吗?可不是在求他。”

盈阙又问:“这样有用吗?”

这回影卿也答不上来了:“不晓得诶,唔……也许得看求的是谁吧。”

空心一顿回笼觉醒来,又饥肠辘辘地用了顿侍女准备的素斋,又拖着归了做了早课,送走了上课去的花簌,再与书生鬼无所事事,面面相觑地听着空桑侃侃胡吹,等了好久,才见花玦盈阙回来。

盈阙见到书生鬼,愣了一下:“你为何还不走?”

书生鬼也愣了,盈阙看向空桑,空桑也愣了,呆呆地“啊?”了一声。

原来空桑一路跟着她从幽冥到天宫办事,她只当空桑聪慧,自能妥帖地安排好这书生鬼的后续之事。

其实空桑跟着盈阙,终于体会了一把有神撑腰的感觉,背靠着大树乘了半日凉,一时得意,竟忘了盈阙的本性,还悠哉地等着她将一切都办妥了。唉,大意了!

这书生鬼大约是有意替空桑解围,在这时站出来向盈阙拱手说道:“在下有些事想请教仙子,还望仙子指点迷津。”

盈阙点了点头。

那书生鬼便问道:“听空桑仙官说,在下前世……作恶颇多,可他已经死了,在下也不是他,在下生前不敢说积善成德,但也问心无愧,为何……在下今生要为他偿债呢?”也不仅是为空桑解围,这些话他也是真心困惑,难以解悟,自从得知自己这些苦厄,许是因为轮回之错,他心中甚至隐隐地生出那不甘的戾气来。

他一面痛恨自己会生出那些恶念来,一面又会忍不住地去想为什么。

盈阙不知道他心中的那些纠结,她只是将自己的所知告诉他:“有些因果,有些债,不是生死轮回之间就能烟消云散的。”

书生鬼喃喃问道:“那神仙呢?”

“我们会应劫归墟,没有来生,不会轮回。”

“如果没有轮回,神仙应劫归墟了,那神仙的债呢?”

“活着时,耗尽一切偿还,死时,以性命偿还,还剩下还不清的,自有身边欠下因果之人来承。”

“若身边无人呢?”

盈阙支颐,忽而极浅地一笑:“那不已经是果报了吗?身边无人,多可怜。”

书生鬼抱着头,他很痛苦地诉说,很痛苦地诘问:“为什么因缘果报不能在一世里偿还干净,再投胎时,干干净净地去转世呢?”

盈阙想,若是真能那样,世人转世而活,不受前生羁绊,会有他们想要的公道么。也许有,也许会更不公道。她答:“生死……既是因,生死亦是果,生来死去,因果都在纠缠,无穷无尽,无极之时,哪里会有干干净净一说。”

“若然,世人便只能由因果摆布,成了那悬丝傀儡吗?”

盈阙反不解道:“丝线失活,木傀无思,本非一物,缘何自缚?”

书生鬼听了,呆愣良久,半晌过后,向盈阙伏地长拜,退到一旁。

盈阙没有追究空桑的不靠谱,只是说道:“轮回之事业已了结,你可前往判官处销业了。”顿了顿才又道,“不过天已亮了,得等到晚上才能走,不知你还捱不捱得住。”

听到盈阙那后半句话,空桑回过神来,立马跑出来想将功折罪,可不能教上仙觉得他不济事呐!空桑满面堆笑道:“小仙送他去,现在就去!”

盈阙未置一词,坐下后便若有所思地出起神来,谁也不看。

花玦拦住空桑,想细问一问在幽冥和司命府的事,空心抢在空桑前头说道:“施主且放他们去,此事首尾空桑施主已与我们讲了一个早上,讲得清清楚楚!小僧也可为施主细说一番。”

空桑急忙瞪了他一眼:“不不不……也不急于这一时,还是小仙来讲吧!”他今早讲到兴头上时,为了吹嘘,胡编了不少,还说他家上仙在幽冥打得那叫一个天昏地暗,这些若真教花玦听了,可得惹一身臊。

说之前,空桑斜乜向翘首以待的空心和归了师徒,毫不脸红地问道:“我等下要说真话了,那可事关天机,两位师父还要听?”

空心拎着归了的小耳朵,与书生鬼你让我让地并肩进了内门里。

将实话说来,诚然是不如大话般精彩纷呈,不过平平淡淡地向幽冥与司命府借了三两样东西罢了,没有打架,也不曾吵架。

唯一一点波折便是,盈阙想借判官的笔和簿,冥王不肯答应,但鉴于盈阙还司天之厉与五残之权,最后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由昆仑派一座下仙官,在幽冥判官殿旁,另辟一府,从此专司西陵鬼魂。

至于司命府,更无波折。本来空桑还以为天帝会要为难他们,不想从头到尾,天帝都未出现过。盈阙借得了命簿副册与大司命的笔,便被送了客,一盏茶都没说要留他们喝的。

“嗨呀,你是不知道这书生这辈子看着老实巴交的,但以前做过多少天怒人怨的恶事呦!他以前呐,抛弃贫贱时祸害的大家小姐跟他吃糠咽菜,结果一朝发迹,便抛妻弃子,数典忘祖,几番另攀高枝,却又佛口蛇心,欺世盗名,赚尽痴心孝义的贤名。还有什么卖儿卖女、卖家卖国,诸如此般,累世作孽啊!真是精……恶毒至极!”

空桑捧心痛斥,不过花玦对此却并不想多做评判,说起正事来。

“借?”花玦狐疑道。

空桑微笑点头,一口咬定:“借!”反正是盈阙说的,天塌下来也有大山顶着,这话说着,他可有底气了。

花玦又问:“那借是多久?”

当时司命真君也是这么问的,盈阙上仙怎么答的来着?空桑想起来了:“万物有生有灭,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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