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至近至远明月光

好在花玦追得快,他与花簌赶到时,盈阙尚未来得急进去。

一路上,花玦已将前因后果囫囵讲了一遍,花簌听得迷迷糊糊。

她仰头望着大大的牌匾上大大的“富贵武馆”四字,一面旗子扬着,刀枪剑戟竖着,瞧着颇为正派,且隐约透露出一点儿憨厚的老实馆的样子,不见丁点儿异样。

离离儿姒就指着这家道貌岸然的武馆告诉他们说,赌坊就在地底下藏着。

她这回自觉地主动解释道:“我来此地本为看风筝,这城中有家风筝铺十分不错。巧遇一人要教我赚钱之法,我未理睬,携了那家风筝铺里很不错的一只风筝要找你们去,路上捡了那包喜糖,正待寻家酒馆宴客,不过因短了银钱被驱赶出来,便又回来此城,又巧遇那好心人,指点我来此赚钱。”

“那人是骗子。”盈阙言简意赅。

“和赌坊联合起来坑骗没有爹娘哥姐保护,孤身在外的漂亮小可怜儿呢!姒姐姐,你上当受骗啦!”花簌跟着总结道。

离离儿姒有些迟疑:“骗我?”

花簌神情深沉地点了一头:“嗯!”

离离儿姒见他神情如此凝重,终于后知后觉地弄明白自己仿佛办错了事,眉头轻蹙:“很为难吗?”

“为难啊……”花簌的神情没有好转,“看来,神族将来的形势很严峻呐。”

那些妖族啦魔族啦,一个个的心里头都有十七八个眼儿,再看看他们神族这一个个的……啧,难办呐!

“不然便罢了,我于此地多住上五十年,给他们送了终也无妨,总归那家很不错的风筝铺离这里很近。”离离儿姒反过来安慰起了花玦。

花簌又听她提起这风筝铺,不由心生好奇:“这家很——不错的风筝铺,老板心地真好,还赠你风筝的吗?我也要去瞧一瞧!”

离离儿姒诧异地看向她:“何以谓‘赠’?”

“啊?”花簌心中一凉,“姒姐姐,难不成你给风筝铺也签了卖身契,换风筝么?”

离离儿姒摇了摇头:“我以顶上星钗相易,奇贵。”郑重的语气中难得沾染了隐约的心酸。

花簌倒吸一口凉气,她记得离离儿姒说的那支钗,是天上熠熠星光凝炼而成的,自初见起,离离儿姒便一直戴在头上,今日却是没见她戴了。

花簌傻了眼:“那你怎么会没钱宴客呢?”离离儿姒要是再拿个钗钗串串出来,莫说是订一桌菜了,便是买十家酒楼都足够啦。

“我还有这身裙子,他们不要。”

“……”还好没要。

花簌语重心长地告诉离离儿姒,人间啊,除了风筝铺,还有一种铺子,叫当铺。且又将当铺的种种好处与陷阱一同给她讲得清楚明白。

“喔——”

今听一席话,离离儿姒如梦初醒,仿佛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离离儿姒回过头去看花玦,一时竟未瞧见,待要找寻时,才发现适才她同花簌说话的工夫,花玦已和盈阙找了块地儿,正并排蹲着,耳鬓厮磨,窃窃私语。

“哟,讲完啦?”花玦瞥来一眼,“现在可以进去了?”

离离儿姒点点头:“嗯,可以。”

花玦叮嘱盈阙带着花簌留在外头:“里面的人贪财又好色,你们千万不可进去。”

盈阙一听这话,摸了摸花玦的脸,不放心道:“那你也莫进去了罢。”

花玦心绪略微复杂,安抚道:“安心安心,我会耐心地同他们讲道理,好好商量,无妨的。”

随后花玦便带着离离儿姒进去讨公道,盈阙她们在外面一时也听不清里面有什么响动。

花簌拉着盈阙走到石阶边上,从怀里掏出一只素白的手帕,铺在阶上,喊盈阙坐下后,自己则大喇喇一捞袍角便直接坐在了石阶上。

盈阙见花簌手里一直捧着个摆了糖人的白瓷盘子,却也不见她吃,问道:“你做的?”这糖人里有一个是归来树的花样,凡人哪会做这个。

“嗯!”花簌仰着脸,眼睛亮晶晶的,“我想送给姒姐姐,她在这里孤零零的,百日诞是个大日子,冷冷清清的可不好。姐姐,我的糖人儿做的好不好?是大厨叔教我做的!”

“很好。”盈阙望着盘子里的糖人,点了下头。

今夜月明星稀,白日里的闷热虽被夜风吹散了不少,但裹着余温的风依旧熏得人燥燥的。花簌又往盈阙身边挪了挪,生怕糖人化了一点儿,形状便不好看了。

“哼哼哼哼哼……”花簌晃着脑袋,轻声哼唱起一支西陵小调。

莫不是海棠偷酒倦枕流?莫不是藕花淹留舴艋舟?莫不是争扑秋千,林中枫叶也急羞?莫不是晚来天寒,久卧梅花楼?莫不是……

“砰!”

“咚!”

“哗啦啦!”

“我去你大爷——”

一支小调尚未唱完,身后的富贵武馆里便吵嚷了起来,起初还只是地下隐约传出一点摔砸声,很快那声音便转上地面,叫骂打砸之声连成一片,凶得很。

“不是还说好好商量的么……”花簌摸着后脖子嘟哝,又望向盈阙,等着她拿个主意。

“走吧。”

花簌见她竟不是要闯门,反而转身要走,惊问:“不进去吗?”

盈阙神情平静地答道:“你哥说不能进去,我们要听他的话。”

“那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报官。”

“哦哦!”花簌连忙跟上,她倒并不很担忧花玦和离离儿姒能不能撑到她们搬来衙役的时候。

那必然是能的。

官差甫一过来,便破门而入,以雷霆之势将一干人等都给拿下了,一句多问的也没有。将人捉住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近扯下坊主的腰带,不由分说便塞了他一嘴。

花玦却留意到,官差进门之时,正与他缠斗的那个赌坊坊主分明眼睛都亮了一下,而领头的官差则是神情微妙地朝站在大门外的盈阙处瞟了一眼,才直接下令拿人。

花玦并未直言相问,只是存疑心中,避让于一旁。

待得官差要将人带走时,花玦方才出声阻拦:“且慢!”

他向一直静静望着这边动静的盈阙递了个眼色,盈阙这才慢悠悠地进来,花簌像个小尾巴似的兴味盎然地跟在后头。

那领头的官差名叫裴和,他只把花玦当作路见不平的路人甲,本不打算理会,但盈阙此时也过来了。先前报案之时,盈阙便已道明名姓,现下国中谁人不知神使祭司的名字,他万不敢怠慢了盈阙,只得苦哈哈地迎着。

盈阙指了指被五花大绑堵了嘴,却仿佛有满腔怨愤欲诉的坊主,简明扼要道:“听一听。”

裴和还能说不吗?裴和不能。

裴和只能亲手拿下了片刻前他亲手塞进去的一团腰带。

瞪了富贵坊主一眼,裴和威严地警告道:“祭司大人面前,好好回话!若是敢言语无状,口出秽语,当心你的小命啊!”

富贵坊主的嘴巴刚一得赦,便朝向花玦怒骂:“这狗厮鸟来抢老子媳妇儿!老子还打不得了?”声音响得窜上了天。

其实这个口口声声自称是“老子”的坊主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子,只是一身绿林习气,浑得很。这个坊主说不准就是从他亲老子那儿继承来的。

花玦一边捡了个还完好的椅子,用帕子擦干净了灰尘,自然而然地拉着盈阙坐下,一边听完了坊主的话,带着询问的目光看向一旁纤尘不染,在一众打架打得很凶的汉子之间分外瞩目的离离儿姒。

“媳妇儿”一说又是怎个回事?不是说卖身契么?

他方才带离离儿姒进来,想先把离离儿姒亲手签的卖身契换回来,可刚一开口起了句头,就被这位心火旺切的坊主给掀桌打断了,半句道理都说不得,便纠缠着打了起来。

一坊子身强力壮的汉子跟斗鸡似的红了眼,一棍棍揍来,若非他近日常和桓容讨教拳脚功夫,怕是都等不来官差,早被横着丢了出去。

此时,当事之媳——离离儿姒无辜地摇了摇头,表示不晓得。

富贵坊主看向离离儿姒,嚣张气势难得地减了几分,耳尖可疑地红了几分:“老子……老子就是买了她来当媳妇儿的!”后头立马又紧张地接了一句,“老子就买过她一个!”

花玦也不多说,转而问一脸震惊的裴和:“官爷你看这拐骗无知少女该怎么办?”

裴和回过神来,有些紧张道:“先押回衙门,自有知府大人审理此案。”

花玦早看出此地官差同富贵赌坊之间有鬼,岂会如此放他们走了。

“本不欲仗势欺你,”花玦摇头叹了口气,自豪地称道,“我可是堂堂祭司的夫婿,我娘子可正看着你们欺负我呢!”

盈阙还配合地“嗯”了一声。

“……”裴和再不敢轻觑了花玦,试探道,“那让这小子立刻奉还了卖身契,再向这位姑娘和您几位赔礼谢罪,我再将他押送回衙门?”

“不行!”

还不等花玦说话,富贵坊主突然暴起:“姓裴的!老子每月给你们交那么多银子,你小子现在翻脸不认人,要抢老子媳妇儿?”

裴和脸涨得通红,怒道:“狄广你好好讲话!那明明是你上缴的官税!”别他娘的说的跟贿赂似的!

后半句不干净的话,他忍了忍还是吞下了肚,不敢冒犯了祭司大人。

说完裴和就紧张兮兮地盯着盈阙,这要是让祭司大人误会了可怎么办!

裴和磕磕绊绊地着忙解释道:“真、真、真的只是寻常赋税,府衙里都有账簿,您随时都可以查的!这个赌坊所有的人事都在我们知府大人监管之中,真、真、真的从没发生过什么作奸犯科的事!我们也绝不敢包庇……”

除此外,裴和还将富贵赌坊留用了许多小奸小恶,但出狱之后无事可做之徒,大大维护了江州府的治安,此类种种好事悉数道出。至于干过的坏事,也丝毫不敢隐瞒,譬如宰了只鸡,吓哭个娃,打了个学徒,逃了顿霸王餐,事后也都被知府大人押着赔了钱。

看得出,这个领头的小官差真的已经是绞尽脑汁,很尽力地在盈阙的面前给他们知府大人挽回形象了……

“那如此说来,诱哄离离姑娘签订卖身契是不算错咯?”花玦向离离儿姒招了招手,“欠了他们多少银子?咱们先还了他,另外的公道再另外讨。”

“不不不不不!”裴和哪敢真让花玦掏钱,他一巴掌拍上坊主的后脑勺,“错了!真错了!”

坊主把脖子梗着,就是不肯低头认错,不过却为裴和说了句话:“他们确实不知道这事儿,总归老子一人买媳妇儿一人当,上了公堂,十八样刑罚老子一样样受过,只要还留一口气在,老子就是要娶她!”

裴和简直想把腰带给塞回那张胡乱说话的嘴里。

“一顿饭钱。”离离儿姒踏过一地狼藉,走到花玦边上,答他上一句问话。

花玦愣了一下:“什么?”

离离儿姒竖起一根食指,又道:“欠了一两。”

她刚进赌坊的时候,凭借着耳聪目明确实赢了一些,不过尚未赢几把,这个赌坊的坊主便被人请了过来,她也间断赢了几回,不过总还是输的,等把赢来的钱都输了回去,离离儿姒便认了输,不肯再玩了。

花玦震惊地望向那终于有了心虚之色的年轻坊主,从怀中取出一两带一个铜板的钱递到他面前,掂了掂钱,轻笑而问:“是阁下的媳妇只值一两,还是阁下的真心,一两而已?”

坊主的双手虽被缚住,双脚却未被捆,此时飞起一脚直向那一两多钱踹去,花玦轻飘飘地便避开了去,押着坊主的两个官差大惊,忙压着他跪了下去。

花玦在这年轻气盛的坊主面前蹲下,强逼着将一两多钱塞进他怀中,顺道还摸出了那张薄薄的卖身契,在他面前一撕两半,说道:“你看,你能以一两钱买回一个媳妇,便总有人能以更多的钱把她从你身边带走,你却拦不了,气不气?”

“老子……”坊主的气焰忽然灭了,“我要给她更多,她不要。再说了,她跟了我,要什么我都会给她。”

“可她不要你啊。”花玦一句话将坊主噎得狠狠地瞪向他。

花玦继续问道:“除了骗她签下卖身契,你可有认认真真地跟她说过要娶她为妻,请她将终身托负于你?可有明明白白地同她剖明身家,将自己这一人一身告知于她?”

坊主不由望向离离儿姒,却见她也正望着自己。

在月光下,面庞清澈,身上恍若散着莹魄之光,柔软的青丝,柔软的秋水,瞧着仿佛无一处不是柔软。

明明同沐一片月光,近得好像自己的脸能沾到那被风吹来的青丝帛纱,可是她即使全无挣扎,柔软地站在那里,却与自己就好像是泾浊渭清,天地相隔。

他不敢再看,匆匆收回目光,将一双眼盯住花玦。所有的固执都在眼里,那么用力地盯着花玦,咬紧牙关,仿佛只要张了口,他没有道理的坚持、没有底气的渴望就会从唇齿间漏光。

他从此就要成为地上的尘泥,一生都将仰望天上月。

花玦看得清清楚楚,暗自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劝导道:“小伙子,你瞧你年纪轻轻的,却不明白媳妇儿不是买来的,是哄回来的。你还年轻,以后还可改过自新,从头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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