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待得冬来天再雪

翌日,天大亮时,盈阙举家来找西陵王商议薪俸以及一干小事。

他们到时,西陵王一家三口刚用完早膳,而殿中寻不见小百花的踪影,问过才知是跑去了小花园,花簌便溜去找她。

王后身子柔弱,近来更是生了场大病,此时向花玦盈阙告罪一句,便由侍女扶回了内室。

沉默地目送王后离去,西陵王这才看向盈阙。

听得他们道明来意,西陵王先是惶恐地告了思虑不周之罪,而后便很是爽快表示仙尊受西陵奉养,在人间的所有花用皆由他来供应。

“凡国中所有,任您撷取。”

盈阙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大王好像从来也听不懂她的话的样子,换个官职要说半天,要个俸禄也得重复几遍,永远答不对题。

花玦以眼神安抚下盈阙,看了看茶壶,遂又放下,问旁立的侍女要了一壶不必烹煮,只须干净清凉的清水。

他谢绝了西陵王的好意,顾念西陵王因崇奉盈阙而起的惶恐之情,略略思考了一番才道:“王上也有孩子,大抵能明白我们夫妻对小归的期许之念,我们只想她平安顺遂地做个小郎中。是以仙尊之话便不要再提,王上只将我们当作需要养家糊口的寻常官员之家便可。”

话已说至这等份上,西陵王自然也再没法子不答允。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小事,说来有些难为情……”花玦羞涩地抿唇一笑,“本应该正经写奏疏上谏的,奈何在下才疏学浅,四六不通,实在写不来这奏疏,才只得面陈。”

“先生折煞我也……”西陵王抹着额头虚汗。

他们俩还在那壁厢客气着,这壁厢盈阙直接取出她昨夜记事的纸张,摆到西陵王的面前。

条条件件,清清楚楚。

“……”

这时,侍女正好捧着花玦所要的清水过来,换上了新的茶壶,躬身退下。

是今早刚收来不久的花间朝露,尚未经过太多人手。

盈阙倒了三杯,一杯端给花玦,一杯推给西陵王,留下一杯自己试了一口,甘冽清香。

西陵王受宠若惊地谢过盈阙,端着茶杯小心翼翼地饮了一口,又郑重地捧起那薄薄的一张纸,阅览起来。

其实不过是盈阙随手记下的稿纸,短短几行字,了了三件事——一为薪俸,二为编书,三为弘法。

却几乎被西陵王奉为圭臬般地珍而重之。

盈阙颇是不能理解,这个听不懂她话的大王,竟连字也看不懂吗?

花簌找到小百花的时候,她正孤零零一个人躲在红鲤池边砸石子儿。

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裙子,也一无所觉。

身旁一幅卷轴从石台上滚落,花簌伸手接住,看到满卷繁花。

明明旁边几步远处便有台阶可登,花簌却还是直接撑在石台边缘,一提气,翻身跃了上去。

花簌走近,拍了拍出神的小百花肩头,小百花一个哆嗦回过头来,花簌便瞧见了她红通通像兔子似的眼睛。

花簌俯身凑近了打量,小百花扭头避过,揉了揉眼:“你怎的来了?”

花簌将卷轴收拾好搁置在她身侧,小百花看了一眼,说道:“这是几月前我刚来,阿爹送我的小花谷,阿娘陪我一起栽下了许多花,我不得空能经常过去,那边的人便画了这幅画给我。”

说着话,她又揉了把眼睛。

“啊呀呀——”小百花忽然捂着眼睛叫唤起来。

“眼睛进东西了吧?还不快把石子儿撒了,脏手别捂着眼睛!”花簌急忙掰开小百花的手,又扒开她痛得紧闭的眼睛,轻轻吹掉里面的砂砾。

小百花呆呆地望着凑在面前白嫩嫩的俊脸,渡劫的眼睛迎风流泪,泪流不止。

花簌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默默地伸出一根指头抵着她的大脑门,将她往后一推,蓦然回神。

小百花手肘撑着石台,一骨碌爬了起来,叉着腰,又是委屈又是气:“你干嘛!”

“这小鱼好端端地在水里游,却无端端被你拿石子儿砸,看,报应了叭?”花簌见她泫然流涕的可怜模样,便忍不住逗她。

“我心里烦嘛!”

花簌知道她烦恼什么。

王后前段日子伤娠,一连病了许多日子。

花簌常在药署带着后容学习,便知道了这事儿,还帮着煎过几回药。不过小百花一直对此事闭口不谈,每日下学之后也自己早早地回去,与她往来也少了,花簌便只好当作不知此事,更无从安慰起。

今日她偷偷伤心被自己撞见,且多日来伤心不减,忧愁更添,花簌不由得担心起来,却不知该怎么开口。

缄默半晌,只有小百花抽鼻子的声音不歇。

花簌踮起脚,抬高手放到小百花头顶,抚得显然有些吃力。

正泪水潸然的小百花抽空瞅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地盘腿坐了下来,花簌摁着嘴角,很有眼色地立马俯身摸了摸矮下来的头。

又过了好一会儿,小百花终于忍不住瞪了花簌一眼,抽抽噎噎地问:“你怎么不劝我别哭,也不问我怎么啦?”

“哦……那你别哭了罢,发生什么了?”

“我知道你都晓得了,还装傻。”小百花声音闷闷的,“阿娘的娃娃没有了,小花儿也没有小尾巴了。”

“嗯,我是晓得。”花簌搁在小百花头顶的手又抚了两下。

小百花抱住花簌的腿,小脸靠着:“那你一定不晓得,我阿爹和阿娘吵架了。”

花簌假装不知道小百花把自己满脸乱飞的眼泪鼻涕都悄悄地揩到了她的衣裳上。

花簌顺着小百花的话问道:“他们为什么吵架啊?”

“小尾巴没有了,阿娘伤心,阿爹也伤心。阿爹想多陪陪阿娘,可是阿爹很忙,阿娘更难过了,可她只躲着自己哭,在阿爹面前,只冲他生气,阿爹来也生气,不来也生气,阿爹也更难过了。”

小百花仰起头问花簌:“可是我还在啊,为什么要那么难过,难过到都不理我?”

对着小百花清凌凌的眼,花簌答道:“我想,大约是王上和王后曾经不小心把你弄丢了,失而复得便分外珍惜。他们又有了娃娃,怎样在意他,便是当年想要怎样在意你罢。”

小百花说了句也许吧,扯着嘴角笑了笑,有些凉,有些苦。

她说:“我以前的阿爹和阿娘也吵,他们就没有和好过,都互不理睬的。”

这还是花簌第一回听小百花提起被寻回来之前的事。

“以前有个坏财主,因为他,我们家从来没有好日子,呆在破破烂烂的地方,吃不好,住不好,我每一夜都睡不好,总有虫子在吵,在咬。

“不像现在,新阿爹就已经是最大最厉害的大财主了,连小花儿种的花儿都没虫子咬了,新阿娘也那么好,送我像天上霓虹朝霞一样的裙子,给我编串着彩珠鲜花的辫子。

“小归,你有没有十分、万分、分外想要的愿望?

“我有呢!我小时候每年生辰都有个同样的心愿,我希望我阿爹阿娘,他们能笑眯眯地一起坐在我的床头,给我唱支歌谣,哄我睡觉。

“可惜直到如今都没有实现。”

追忆过往,以前的旧事都有些记不清了,小百花说一会儿便要停下来想几句。

再提起这些事,她都觉得好像是上一辈子的事一样。

“唔……我没有阿爹阿娘。”

“那你比我都惨哦!”

“可我有我哥和我姐。”

小百花不由得想起了那日黄昏,余霞成绮,红云舒卷,接盈阙回家的花玦,还有为花玦做饭烧菜的盈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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