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夫人虽不问外间的事情，但身边婆子却总是时不时地在她耳朵提上几句，譬如昨日，婆子为诱使费夫人多说说话，便随口提了一句盛京城来了一位女官的事儿，正要在刺史府内做客。
费夫人没忘心里去，只记着了是一位女官。
如今，命悬一线之际，抬眼便见这屋内门口附近站着一个女子，脸上和蔼可亲，跟个邻家妹妹一般，通身气度却不是凌源城这偏远之处能养出来的。
费夫人虽然没跟着丈夫过过几日好日子，但是自幼也是受父亲教导过的，一心辅助夫君，也偶有抛头露面的时候，见识也非那般深宅妇人所能比。
余悦欢走了上去，见那费夫人十分可怜。整张脸都已经显现出一种灰败之色，眼看着就要咽气奔赴黄泉。她心中一软，便在旁边蹲坐了下去。
费夫人心中哀恸，忽似一团迷雾黑暗当中见到了一束光亮。
她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朝向了余悦欢，身子却无半点力气支撑，若不是死前唯一的一点牵恋，一点挂念，此时她早已撒手人寰。
余悦欢会意，便伸出手来将手放进她的掌心，另一只手伸出来帮助她将手合上。看上去是费夫人攥着余悦欢的样子，可实际上是余悦欢将费夫人的一只手握在自己的双手中。
是对方临死之前的托付，也是余悦欢能让费夫人感受到的安心。
费夫人忽而一笑，好似前尘往事尽忘。
“妾身，妾身……劳烦……大人……”
断断续续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见余悦欢点头之后，费夫人终于咽了气，一只手无力地垂落了下去。
旁边的少年大哭一声，直接扑在了他母亲的怀里，口中喃喃吐字，不甚清晰，似初来认识那般的咿呀学语。
余悦欢让了开去，让那少年抱着自己的母亲好好地哭上一顿。
十几年了，费夫人给了少年生命，将他养育到如今模样，中间虽心灰意冷以为对方能善待亲生儿子，并未过多问过自己的这位儿子生活如何，但临终之前唯一的挂念还是眼前的儿子。
十几年的辛酸苦楚，十几年身为人母的忐忑期待，到头来死后也不过只剩下几声哭声。
一切尽是尘归尘，土归土。
孟娇也在身边，似是被眼前的景象牵动了几分，眼角处有晶莹泪花闪过，却被她伸手摸了去。
她是一个命苦的人，幼年之时父母便死去，只留下她与弟弟两人相依为命。
那一日，自己和弟弟该也是如这般在父母失身之前痛苦哀嚎吧。
这种痛，是旁人无法忍受的痛楚。
她缓缓看向余悦欢，她来苏京城时便是余家的义女，那么，生身父母呢？
余悦欢没有生身父母，上一世都快三十岁了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的骨肉血脉。她以为自己是哪里病了哪里残了让生身父母厌弃，或是支付不起医药费用而不得不将她丢弃，但是，这全是她的臆想猜测。
她一年又一年的将自己的零花钱攒起来，就为了给自己的全身上下做一个全面的检查，视力、语言表达能力、智商各方面都不曾遗漏，最后的检查报告上全是正常。尤其是在血液检查报告上，血脂检查那一栏还写着血脂轻微超标。
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一个孩子，竟然被亲生父母抛弃了？
可笑不可笑？
拿到各项检查报告的那一日，余悦欢从来没有那么痛恨过为什么自己的身体是健康正常的，那样，她就无法再给亲生父母找借口解释了。
她是一个擅于排解的一个人，将自己从绝望失落中排解过来，最后达到地结果就是忘记自己还有亲生父母这件事儿。
她的亲人只是孤儿院的院长和那些弟弟妹妹。
只有他们。
哭够了，也哭累了，少年坐在地上紧紧地抱着费夫人不撒手。
余悦欢上前，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少年不愿起来，抬头倔强地看着她。
他知道眼前这位是母亲临终之前将他托付给的人，可能是自己将来要依仗的人。他不想离开这里，不想离开母亲，但抬眼的时候却一下子跌落进了余悦欢的一双柔和淡雅的目光中。
那里面是柔和，似乎是带着对他的可怜与理解，就像少年时母亲看他撒娇的模样；她目光淡雅疏离，就好像身边的一切事情都与她无关。
知道少年五十年后，见过世事起伏人生百态的时候，才会明白那目光中除了柔和之外并不是淡雅疏离，而是通透，一种见过世间万物潮起潮落地通透。
只是那时候地他却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老师不过才比他大了几岁，那目光中的通透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起来吧。你娘不想让你一直这么抱着她坐下去，才让将你托付给了我。你娘她，既然咽气了，那便让她好走。”
少年终于起来了。
他将母亲平放在地上，提母亲理了理乱发，转身跪倒在余悦欢身前。
“是。”
余悦欢也不避让，将这一礼收下。
“我会找人帮你将母亲安葬。至于你父亲的……”余悦欢道:“我再想想办法。”
少年哽咽了一声，对着余悦欢磕了个头。
余悦欢唤来孟娇，“你做事沉稳，便帮他一帮。刺史府里的人你自去安排，说是谁敢趁机闹事，便直接报个梦华，她自会处置。”
孟娇道:“是。”
“凌源城还不安稳，背后的人到底是谁还没揪出来，这里面多少人属于陇地那边的势力我们也无法确定。你留意着，仔细些。”
孟娇应了。
余悦欢点了点头，将费夫人尸首身边的那个年长的婆子招呼了过来。
婆子不是费夫人，没有心灰意冷，也没有对外头的事情毫无挂念。她知道余悦欢是朝廷来的特使，更知道外头的事儿，知道这位女特使带了不少护卫过来，心中畏惧尊敬，便上前跪在余悦欢身前，不敢怠慢。
“大人。”
婆子唤道。
“我这丫鬟虽是个做事稳重成熟的，但对这边的风俗习惯却不熟悉，也不清楚刺史府内的一干人等用具。你既然是费夫人身边的人，那当是得力的。你便在旁边帮衬着她，帮你家少主子将夫人安葬。若有难处，你尽管跟这丫鬟说便是。”
“是。”
婆子应道。
余悦欢这边刚安排下去，外头便又是一阵喧哗吵闹之声，不一会儿，就见几个护卫押着一个年纪轻轻的美貌夫人过来，怀中还抱着一个三岁的孩子。
那便是假费直真正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