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跟上岳昆仑后到底走了多少天?剃头佬已经记不清了。天黑停下,天亮赶路,每天都像在重复昨天走过的路。爬过一座山,又爬过一座山,每次上到一个山顶,满怀的希望就变成绝望,前方无边无际的高山就像是对他们坚持和努力的嘲笑。野人山像是永远也走不到尽头,剃头佬早就不相信自己能走出去,但他必须走下去。走死在路上和坐下等死不同,那样至少坚持到了最后,对得起他长的卵蛋。剃头佬就是靠这样的信念支撑。岳昆仑是靠什么支撑,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他俩都得死在野人山。

剃头佬落在了后头,岳昆仑停住等他跟上,趁这点时间又在路边挖芭蕉根。老天就像在跟他们开玩笑,在绝望中又留了一丝活命的希望。也许是和前面的队伍拉开太远,那些被挖开的野芭蕉在雨季里又长出了根须,这段时间俩人就靠吃这个度日。

剃头佬慢吞吞地跟上来,面色蜡黄、眼窝凹陷。背上的行军包就像一座山,压得他两腿发软,压得他弯腰佝背。

岳昆仑把刚挖的芭蕉根递给他,顺手帮他把行军包卸下来:“歇会儿吧。”

剃头佬哪还有吃相,连嚼带吞的吃了两根,最后一根刚想往嘴里塞,想想还是递给了岳昆仑:“你也吃点儿。”

岳昆仑摇摇头:“我不饿。”

剃头佬鼻子一酸,赶紧扭过了头。他能不饿么?上海滩这样的地方,让他不得不信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样的生存法则,可在这洪荒老林,他遇见了一个“港都”,颠覆了他之前所有对同类的冷漠和戒备。这一路上有危险岳昆仑会挡在前头,有吃的会让他吃第一口,一切都发自内心,没有一点刻意。剃头佬是耻于表达感情的人,但他在心里认定了岳昆仑是可以过命的兄弟,如果能活着出去……可真能活着出去么?剃头佬用力地咀嚼,掩饰刹那流露的软弱。

“家里还有谁?”剃头佬问。

群山延绵出苍茫,岳昆仑望着东方的目光散淡遥远:“还有个爷爷……”

“比我强。”剃头佬笑下,“十岁那年,家里人把最后一点儿苞谷面做成两个馍,打发我去上海投亲戚,想给家里留条根。”

“那他们呢?”

“……全饿死在苏北老家了,一个没剩。”

岳昆仑沉默。

“我没舍得吃那两个馍,一路讨饭,讨得到就讨,讨不到就跟鸡狗抢食,到上海的时候,两个馍早馊了……”剃头佬转头冲岳昆仑苦笑下,“全家人的命换了我的命,就想留条根。前些年什么荒唐事都干过,就没想着讨个老婆,生个儿子……”

岳昆仑想说点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俩人沉默,隐隐约约的哭喊呼救声传来,女人的声音。

岳昆仑望一眼剃头佬。

“你也听见了?”剃头佬有些不确定,以为自己饿昏了头。

岳昆仑噌一下站起来,朝呼救的方向飞跑。

“哎——等下我!”剃头佬连滚带爬地跟在后头。

四个年轻女人。一个被一头健硕的灰狼咬住咽喉拖倒,三个围在边上歇斯底里地哭喊呼救,用几根树枝无力地抽打驱赶。狼丝毫不惧,喉底滚动着低沉的吼声。鲜血****而出,尝到了人血味道的饿狼更加亢奋,用力甩动头颅,想尽快结束猎物的性命。地上的女人脚在蹬,手在抓,已叫不出声,边上三个手无寸铁的女人绝望到崩溃。

狼的一条后腿突然炸开,而后才是枪响。狼一声惨叫,痛得原地转个圈,箭一般蹿进了密林。

岳昆仑抓着枪飞奔而至,三个被吓懵了的女人面色青灰。岳昆仑使劲按住女人被狼牙撕开的咽喉。血顺着指缝往外喷,女人看着岳昆仑的眼神是要说点什么,但话语到了咽喉处就变成了嗤嗤的气流和血泡。大动脉、声带连带气管一并被撕断,已经没救了,但那眼神流露着哀求,哀求救她,哀求活下去。岳昆仑看着她的瞳孔一点点散开,慢慢失去了光泽。

岳昆仑站起来:“她死了。”

边上的三个女人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扑到她身上使劲地推搡叫喊。

这时候剃头佬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看看死人,再看看三个活着的女人,双手撑着膝盖,呼哧呼哧喘得像个破风箱。

埋了她,这是岳昆仑唯一能替她做的事。

路边隆起一个低矮的土包,最后一捧土拍上去,岳昆仑站起来。三个满面肮脏泪痕的女人怯怯地看着他,剃头佬则目光发直地看着三个女人。三个女人瘦弱得能被一阵风卷走,身上的****军装已经破烂不堪,露着一块块白肉。岳昆仑不知道她们是怎么从缅甸走到这的。

一个女人鼓足勇气对岳昆仑说:“大哥……我是新22师文工队的演员,她俩是第5军军部的译电员,我们掉了队,您能带着我们走吗?”

虽然满面脏污,还是能看出这是个漂亮的女人,也许是一路被拒绝了太多次,一双大眼睛里都是哀求和不自信。这种绝境下,带上她们几个就是带上了几个累赘,她并不抱多大希望,只是想再试一试。

岳昆仑扎紧绑腿,一声不吭地往前走。

“大哥——带上我们吧!”几个女人神情凄惶。

“跟紧点——”岳昆仑背影坚定。

三个女人尖叫欢呼,相互拉扯着追赶岳昆仑的背影。

剃头佬慢吞吞地跟在最后,嘴里嘀嘀咕咕地骂:“想女人也不看看时候。这么多张嘴,我看你个港都拿什么喂!”

岳昆仑提早了个把钟头找地方过夜,天还很亮,往常没到天黑,他绝不会停下。剃头佬对今天的异常不觉得奇怪,多了三个女人,就多了无数的麻烦。除了一个好处,剃头佬想到的全是麻烦,果然,麻烦来了。

岳昆仑找着了一个窝棚。这是先头部队留下的为数不多的好处,可这些窝棚里一般都有死人,这个也不例外。岳昆仑交代剃头佬把死人弄走,再点堆火。也不管剃头佬是不是愿意,说完就自顾自走了,他得在天黑前找着食物。

剃头佬憋着气把死人拖进林子,本想拖远一点儿,可饿得手脚发软,哪有力气。剃头佬放下死人往回走,三个女人正拾着柴过来。路上三个女人说了各自的名字:文工队那个叫郭小芳,两个译电员一个叫林春,一个叫李君。

剃头佬黑着脸走过去,好像她们该了他多少钱。

“大哥……”林春犹疑着问,“那个人……就这样了?”

“要不你领回家去?”剃头佬恶声恶气。

“……能不能……埋了。”

“看不出,还挺善良——”剃头佬的目光在林春的胸部游走,一副流氓痞子嘴脸,“让哥哥抱着嘴一个,我就埋了他。”

三个女人里李君年长些,脸马上一沉,拉着林春就走,嘴里骂:“什么东西!”

“长了卵蛋的东西——”剃头佬快活地大笑,好像又回到上海的街头弄尾。在他还是小流氓的时候,就喜欢这样没脸没皮地向路过的女人过嘴瘾。

三个女人不再理睬他,去折枝叶盖尸体。剃头佬立刻想到了自己的处境,刚才的那点快活消散无踪。这人死了还有人替他盖下,自己要死了呢?

剃头佬靠坐在树干上,瞅着窝棚发呆。窝棚的缝隙里透着火光,传出的水声和女人的窃窃私语撩得他心痒难耐。他左右看看,终于忍不住摸上去,悄悄趴上了窝棚的缝隙。这就是他能想到的好处。

女人总是不能忍受脏污,不管是在什么情形下。窝棚里三个女人赤身,围着火擦澡。

郭小芳低头看着自己的****,哀怨地说:“瘦得连都瘪进去了,真是羞死人。”

李君笑着说:“怕什么,等走出野人山,吃饱喝足,包你跟林春一样又挺又翘。”

郭小芳盯着林春的****佯骂:“也不知道她偷吃了什么,把养这么大!”

“我哪知道啊!”林春委屈地诉苦,“这有什么好的,天天都得拿布绑紧,气都透不过来。”

俩人吃吃低笑着去掐林春的****,李春捂着胸躲避。就在这时候,剃头佬闯了进来,三人一阵惊叫,蜷缩到窝棚一角。

“出去!滚出去——”李君的尖叫声就像锐器刮过玻璃。

剃头佬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两眼通红地盯着三个的女人:“宝贝儿,别怕,哥哥疼你们……”

剃头佬一步一步逼了过去,手最先伸向了林春,这个女人长了一对叫他发狂的****。三个一丝不挂的女人拼命地往后缩,尖叫声于事无补。

门外枪栓一响,低沉有力的话语字字清晰:“不出来就打死你。”

剃头佬僵住,慢慢回转身,岳昆仑正用那杆怪模怪样的步枪指着他,那双冰寒犀利的眼睛似乎比枪口更具威胁。他相信岳昆仑会开枪,他还不想死。

三人以最快的速度穿上衣服,外面一声声拳头击打皮肉的钝声叫她们浑身发抖。

三个女人抱成一团啜泣,刚才的惊吓勾起了她们的伤心与绝望,对死亡的恐惧就像个深不见底的深渊,在将她们往里吸拽。

击打声停住了,岳昆仑的声音传进来:“出来吃点儿东西——”

三个女人哆哆嗦嗦地走出窝棚。

剃头佬叉着腿靠坐在一棵树下,嘴角沁血,脸上几处瘀肿,显然是刚被岳昆仑打了。

芭蕉根和蒿子分成几份,四人坐在窝棚边上吃自己的那份,没人说话,只有咀嚼声和吞咽声。天不知道什么时候黑的,火光从窝棚里透出来,映亮几张沉默的脸。

剃头佬啐出一口血水,又用力咳嗽下。没人有反应,更没人搭理他。

“我说——给我留点儿——”剃头佬憋不住了,胃里的那种空虚感就像从水面往下看,可以看清水底每一块卵石的花纹。

岳昆仑说:“进去睡吧。”

三个女人慢慢站起来,看一眼不远处的剃头佬。

“露出来的位置擦上。”岳昆仑把小半瓶驱蚊水递过去。

郭小芳接过瓶子,迟疑着问:“那你呢?”

岳昆仑用下巴指下窝棚门口,“我睡这儿。”

“……怕是会下雨。”

“去睡吧,明天得早起。”

郭小芳眼里流露出感激和依赖,两个女人拉着她进了窝棚。

岳昆仑把一块雨布的两个角分绑在窝棚上,另两个角绑上两根树干,张好一个离地一米的雨棚。第二块雨布铺在雨棚下面,再沿边缘挖一圈排水沟,一个简易的宿营帐篷就算搭好了。岳昆仑躺进去,行军包枕在脑后,步枪就放在右手边。

剃头佬慢慢走到四人刚才吃东西的地方,看能不能拣点儿吃剩下的。很意外,地上居然还有一小扎芭蕉根,岳昆仑给他留了一份。剃头佬抓起东西一边往嘴里塞,一边直往岳昆仑那边瞟。岳昆仑翻个身背对他。

“碰过女人吗?”剃头佬嘴里嚼着东西,语调含混。

等了片刻,见岳昆仑不回答,剃头佬又接着说:“瞧你也是个童子鸡。我跟你讲,你要没试过一次,这辈子就算白活了……”

“闭嘴。”岳昆仑声音冰冷。

“港都……”

剃头佬咽下最后一口食物,在岳昆仑身边躺下,仰望着雨布发呆。

天落起了小雨,打在雨布上沙沙地响,眼皮一阵阵发涩,剃头佬想不动了,终于沉沉睡去。

自带上三个女人的一个月,每天只能行进几里。三个女人走着走着就落在了后头,岳昆仑只能走一段等一段,剃头佬也只好跟着等。岳昆仑不会说什么,剃头佬却没什么口德,一路冷嘲热讽,说得三个女人恨不能把头低进裤裆。她们知道拖累了他俩,但有什么法子,在这洪荒老林里,离了他们的结果就是死。她们已经极度虚弱——饥饿、似乎永不停歇的暴雨、蚊虫蚂蟥叮咬引起的溃烂、伤痕累累的身体和脚掌……这一切都在点点滴滴地吞噬着她们的生命,每走一步都是煎熬,她们是在生命本能的驱动下机械地前行。岳昆仑愈加沉默,每看见那三个在风雨中互相搀扶、艰难行进的身影就心如刀绞。战争与女人无关,她们本该在家里过着安宁的生活,享受丈夫的呵护,笑对撒娇的孩子。是什么让她们卷入这场战争,让她们步入绝境,一步一步走向死亡。这比在战场上面对战友的阵亡更让他难以接受,他从未如此痛恨战争,痛恨发起这场战争的日本人。他只能走慢一点儿,再走慢一点儿,用自己的背影给她们些许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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