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条暴涨的溪涧横亘在面前,黄浊的山洪怒吼着冲向下游,浪头在岩石上拍出巨响,密集的雨点在水面上抽打出一片铜钱大小的雨滴。

剃头佬望着岳昆仑,三个女人则神情麻木地望着水面。没路了,这样或许也好吧,就再也不用走了。当一切希望都被断绝,人反而得到了安宁。

岳昆仑蹇着眉头蹲在水边,雨衣和雨布都给了女人,雨水顺着头发流过他岩石般峭砺的脸颊,眼神依然坚毅。

头顶一暗,岳昆仑往后看一眼,郭小芳正把雨布撑在他的头顶,原本清丽的脸因为营养不良而浮肿。

“先头部队应该搭了桥。”岳昆仑站起身,“你们在那棚里等我,我去找找。”

几个人顺着岳昆仑指的方向看过去,山坡上露着一个窝棚。

“你……小心点……”郭小芳把雨布披在岳昆仑背上。

“会回来的。”

岳昆仑的背影消失在茫茫雨幕中,郭小芳的心里空荡荡的。

雨水从棚顶滴滴答答地落进饭盒里,火光映照着四张沉默的脸。外头暴雨隆隆、山洪咆哮,世界末日一般。

“天快黑了……”郭小芳看一眼对面的剃头佬。

“岳大哥……不会有事吧?”林春很担心,岳昆仑已经去了大半天。

“我去找他……”李君挣扎着爬起来,这段时间她反反复复地发烧。

“你烧成这样怎么去。”郭小芳扶李君坐下,“我去找岳大哥。”

“我跟你一起去。”一贯胆小的林春此刻也有了勇气。

郭小芳央求地看着剃头佬:“……麻烦您替我们照顾李姐一会儿?”

不等剃头佬说什么,虚弱的李君突然爆发:“不要求他!他不配!”

剃头佬一下盯住李君,眼里露出了凶光。

郭小芳和林春都有些慌了,剃头佬现在要是来强的,再没人能制他。

剃头佬站起来,郭小芳一下挡在李君前边:“你不许碰她!”

“放心,老子不会打女人。”剃头佬拿起雨衣,“都老实在这呆着,我出去看看。”

三人都有些意外,剃头佬并不是她们想象中的那么没人性。

剃头佬刚披上雨衣,雨雾里现出一个挺拔的身影,肩上扛着什么东西。

“是岳大哥——”

林春的叫声充满惊喜,郭小芳的眼泪一下就涌出来,剃头佬也松了一口气。

岳昆仑浑身裹着水雾撞进来,把肩上的一头死麂子咣一声丢地上。

剃头佬瞧着麂子的眼神有些发直,恨不能整头吞下去。

郭小芳眼里噙着泪,用衣袖去揩岳昆仑脸上的雨水:“怎么去那么久?没事吧?”

岳昆仑的脸红了一瞬,仰着脖子往后躲:“没事,为追这畜生耽搁了。”

李君强撑起身子问:“找着桥了吗?”

岳昆仑摇摇头说:“在下游只看见几个木桩,桥面应该是叫山洪冲垮了。”

林春发出小声的啜泣:“我们该怎么办……”

岳昆仑安慰说:“等水小点肯定能过去。”

剃头佬管不了这些,拖上麂子到门口开膛破肚。就是马上得死,他也得先吃上烤肉再死。

靠一头麂子,五个人在岸边撑了七天。天像是缺了口,雨水不是在下,是在往下倒,七天里一刻也没有停歇。期间发生在他们眼前的一幕更增添了绝望——六个从后面上来的溃兵强渡过河,两个刚走出几米就被卷走,剩下的四个搭了个窝棚等雨停,还没到三天,两个死在窝棚里,两个吊死在窝棚外的树上。

第七天早晨,暴雨终于收住,山洪敛了一些,可天空还是跟蒙了棉被一样阴沉。

岳昆仑在窝棚前的石头上蹲了很久,看一阵河面,看一阵天空。后面四个人谁也不说话,都看着岳昆仑。他们信任岳昆仑,不管他作出什么决定,他们都会去做。岳昆仑是他们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岳昆仑终于站起来,看着河面说:“得想办法过去了。要再下雨,会困死在这里。”

“怎么过?”剃头佬眉头紧锁地望着河面。水流虽然没之前那么急,可那一个接一个的漩涡还是让人望而生畏。

“我们……都不会游泳……”郭小芳小声地说。

“结一条藤绳,拽着绳子走过去。”

“谁送绳子过去?”剃头佬马上问。

“我来。”岳昆仑没有丝毫犹疑。

留下只会是死,强渡也许能活,五个人别无选择。

窝棚拆下的藤条和砍来的藤条拧成一股长绳,岳昆仑把一头绑上树干,一头绑在自己腰上。下水之前,郭小芳拉着他的衣角不肯松手,岳昆仑说:“不会有事的。”

岳昆仑一步步趟向中流。虽然是夏季,水里却冰寒彻骨,他必须尽快过去,不能让体温流失过多。开始一段还好,水刚到胸部,临近中流,脚下突然一空,水一下淹过了头顶。眼瞧着岳昆仑消失在水里,东岸三个女人倏然尖叫。剃头佬眼盯着水面,双手死攥住藤缆,手心里都是汗。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黄浊的水面上除了急速掠过的残枝败叶,就是一个个漩涡。剃头佬紧咬着牙,没有往后扯绳子,不顾几个女人的哭叫推搡。

靠近西岸的水面哗地一响,岳昆仑半个身子急冲出来。

“他娘的你真行!”

剃头佬无比快活,不骂粗口不足以表达他的兴奋。三个女人尖叫欢呼。

藤缆紧贴着水面绷紧绑牢,岳昆仑又拽着绳子回了东岸,三个女人不会水,他得护着他们过河。岳昆仑嘴唇发青浑身发抖地爬上岸,郭小芳把一床军毯裹上去,也顾不上害羞,两手环抱住岳昆仑替他取暖。剃头佬在边上看得两眼发直。早知道有这好处,他就抢着先过河了。

休息了一会儿,岳昆仑缓过了劲,交代几个人:“靠近两岸的地方不到一人深,中间可能有四五米,抓紧绳子能走过去。”

五人开始过河,剃头佬走前头,岳昆仑走最后,三个女人夹在中间。

临近中流,岳昆仑大声喊:“过深水时屏住气,抓牢绳子!就四五米深!”

剃头佬还好说,抓紧绳子倒几次手就过了深水;三个女人脑袋一入水就慌了,死死抓着绳子不知道倒手。剃头佬就近抓住一人的头发扯过去一个;岳昆仑把前面的李君一下拉到浅水区;最中间的林春正淹在水里,身子像捆稻草一样被湍急的水流冲得飘起。剃头佬放开郭小芳,往回疾游几米,一只膀子夹住林春就往对岸拖。岳昆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要不能一鼓作气过去,他和李君可能再不会有体力了。岳昆仑一把抓住李君的裤腰带,用力把李君往河心推。一个浪头把俩人压进水里,岳昆仑用力一拉绳子,拽着李君又浮上水面。李君在大口地呛水,身体经过的水面浮起一片血红。岳昆仑不知道李君哪受了伤,一切都只能到了对岸再说。

五个人狼狈不堪地爬上西岸。剃头佬和岳昆仑大口地喘气,三个女人剧烈地咳嗽,一肚子呛进去的水顺着口鼻呕了出来。

几个人喘匀了气,岳昆仑问李君:“你刚才流血了,哪受的伤?”

李君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绯红,低着头不说话,两手死死压着裤裆上的一块血渍。

除了岳昆仑,四个人都明白了怎么回事。李君来月经了。

郭小芳想给李君找块干净的布,一模后背立刻慌了神:“我的包没了!”

四个人这才发现,除了岳昆仑背上的行军包还在,四个人的行军包都在过河的时候掉了。

大雨又哗哗地下了起来,几个人既喜又忧。喜的是在大雨的间歇过了河;忧的是没有军毯、雨衣这些东西,接下来的路该怎么办。

“走吧!也许翻过前面的山就到了。”岳昆仑站起来,眼神坚定,他绝不会放弃。

五个人相互搀扶着走了几个小时,好不容易爬上一个山头,眼前的一幕叫人绝望——雾气昭昭,雨幕接天,无数更高的山头耸立在前方。

风雨呼啸,五个人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站着,脸上流下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难道自己真的要死在野人山?在清醒的状态中慢慢等待死亡的降临,这种感觉叫人崩溃。

李君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倒下。

“李姐——”郭小芳和林春同时惊呼。手摸上李君的额头,烫得吓人。

岳昆仑就地搭了一个窝棚,想等李君的病好一些再上路。

三天里李君一直在发烧,一会儿叫冷一会儿喊热,一时清醒一时糊涂。李君似乎知道自己染了疟疾,清醒的时候不停地叫大家先走,别再管她;糊涂的时候就大喊大叫,疯子一样撕扯自己的衣服。剩下的几颗奎宁丸和一些药品在剃头佬的行军包里,早叫山洪冲得无影无踪。两个女人只是不停地给李君更换凉毛巾,寸步不离地守着,期盼奇迹的出现。

岳昆仑把采回来的草药捣成汁,慢慢滴进李君的嘴里。

过了十来分钟,李君幽幽转醒,睁眼看见四人,叹口气又闭上了,泪水自眼角滑落。

“李姐……”郭小芳和林春一人握着李君的一只手。

“你们怎么还没走……?我会拖累死你们的……”李君喃喃地怪责。

“等你病好了,我们一起走!”郭小芳强忍着不哭出声音。

李君摇摇头:“我得的是疟疾,好不了了……疟疾会传染,我求求你们,别再管我了……”

“不——”林春扑到李君身上恸哭,“我们三个要走一起走,要死也死在一起!”

“你们这样,我死也不会心安的……你们一定要活着走出野人山,活着回到中国……”李君艰难地呼吸,“把我们的遭遇告诉国人,告诉他们……我们是为国捐躯,我们是爱国的青年……”

李君又陷入了昏迷,两个女人看着她的眼神空洞呆滞。

剃头佬扯扯岳昆仑的衣角,向门外使了个眼色。

岳昆仑跟着剃头佬走到一株芭蕉树下面,剃头佬问:“你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

“就这样在这儿耗下去?”

“等她好点儿就走。”

“等她好点儿?”剃头佬眼瞪得溜圆,“到底是你傻还是我傻?她那病是好得了的?再陪着她咱们都得跟着一块儿死在这!”

“要走你走,我不会丢下谁。”岳昆仑转身走向林子,大家晚上吃的东西还没着落。

“你他娘的就是个港都!大港都——”剃头佬跟死了娘一样悲愤。

雨不知道何时停的,惨白的月光透过缝隙,在五个人身上洒出斑驳。

郭小芳推推林春:“睡了吗?”

“没有,睡不着。”

“月亮出来了……”

林春伸出手触摸月光,光斑在纤细的手指间滑动:“好久没看见月光了……”

“春……你后悔参军吗?”

“……不后悔。”

郭小芳幽幽叹一口气:“要是死在缅甸战场上就好了……”

“小芳……你要能走出去,给我父母捎个信,就说女儿不孝,不能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了,请他们原谅……”林春用力捂住嘴。

林春压抑的啜泣在胸腔里滚动,岳昆仑一直在听,剃头佬也一直在听。他们的眼眸在黑暗里亮着泪光,没有人能看见,但他们知道自己的无力和软弱。

“水……我要喝水……”李君呻吟着醒转。

郭小芳和林春忙拿了水壶过去。壶嘴凑到李君嘴边,嘴唇上满是细密的水泡,俩人的眼泪滴落在李君脸上。

李君昏昏沉沉地看着面前的俩人,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她们是谁、自己身在何处。难过和悲怆一下溢满她的心胸,她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

“你们怎么还没走?!”李君又气又急。

郭小芳抚摩着李君枯柴一样的手掌,哽着声说:“等你好了,我们一起走。”

“等我一起走?”李君一下坐起来,“你们是等我一起死啊!”

几人黯然无语。

李君心里明白,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他们是绝不会丢下她的。

沉默了一阵儿,李君说:“我想解手。”

郭小芳和林春搀着李君转到一个树丛后面,不放心离开。

“你们走远点儿,好了我喊你们。”李君说。

俩人走开了。李君分辨出山崖的方向,平静地捋一捋头发,回头望一眼郭小芳和林春的背影,望一眼东方的天空,轻轻地说:“永别了,我亲爱的战友,我亲爱的祖国……”

俩人不敢走得太远,在十几步外停住。林春犹疑着问:“李姐一个人会不会……”

郭小芳一惊,猛地转身,正看见李君踉踉跄跄地跑向山崖。

“李姐——”俩人哭喊着追赶,“你回来——”

“你们走吧!告诉国人!我们是为国而死——”李君纵身跃下了山崖,凄厉的叫声划破黑夜。

俩人趴上崖沿,眼看着李君直坠而下,被森黑的山谷吞没,渐远的惨叫声余音在耳。

两个女人就那样趴着,眼神呆滞空洞地望着李君消失的方向。岳昆仑和剃头佬在她们身后无声伫立。

野人山的莽莽群山在月光下显得美丽安宁,但它吞噬了多少中国远征军将士的生命,多少未尽的心愿,多少怨怼的灵魂,永远地留在了这片异国的丛林,而且,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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