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郭小芳不是被背走的,是被一副担架抬走的。岳昆仑拦不住也就由他们去了。跟他们一起离开供给站的还有十来个弟兄,用宝七的话说:“这些都属牲口的,闲着也是闲着。”

原以为离山外不远了,但从供给站走到野人山跟列多的分界峡谷还是用了十几天时间。

一座钢索吊桥自峡谷上凌空飞渡,一队人在桥头停住。桥面新竹铺就,显然是为了救助远征军新建。举目远眺,桥那头的山势逐渐低缓,与苍黄平原相接。只要走过索桥,就算真正走出野人山了。

瞧大伙都有些发愣,费卯催促:“走吧——舍不得这儿还是怎么着?”

宝七望一眼野人山,再望一眼神情黯然的弟兄们,叹口气说:“走吧……”

“放我下来。”担架上郭小芳用力扭转身往回看。

郭小芳面朝野人山一动不动地站着,站出了泪水,站出了悲伤。

群山浩瀚,林涛翻滚,丛林深处那些呜呜咽咽的声响就像无数亡灵的号哭。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郭小芳轻轻地唱。

歌声传出很远,传向丛林的深处,亦穿透岁月的烟尘,让那些魂灵得到安宁,让中华的子孙永远铭记。

一队衣裳褴褛、瘦骨嶙峋的人踽踽走进了列多小镇,瞧着像一群鬼。房舍、商铺、尘土飞扬的街道、围观跟随的人群……他们又回到了人间。

早有几个印度小孩儿尖叫着跑去收容站报信,不一会儿一辆美式吉普自街那头疾驰而来。车开得很野,强劲的引擎轰鸣和车后的滚滚黄尘倏忽而至。车到跟前几米才一脚急刹,轮胎抱死,尖叫着在地面磨出青烟。

宝七正走在队伍前面,骇得一下蹿到路边,拍着胸口骂:“信了你的邪!你是开汽车还是开飞机噻?”

呛人的黄尘湮没了众人。一个高大的美军跳下车走上来,满脸胡茬,手里捏个扁酒壶,一把口径大得吓人的手枪松垮垮地挂在右胯。众人都看清了那人袖标上的星条旗徽记。一队人都望向费卯,他们里面就他会几句洋泾浜的英语。

费卯瞥一眼那人的袖标,是个美军军士长,算不上军官,自己好歹还是个少尉。费卯清清嗓子,用英语居高临下地说道:“我们是刚走出野人山的中国远征军,叫你的长官来与我对话。”

军士长举起酒壶灌了一大口酒,跟喝水一样。

“哪学的英语?一股高梁花味儿。”

从军士长嘴里说出来的居然是地道的北平官话!费卯的嘴合不上了,一队人也都懵了。这家伙是老外吗?

宝七捅捅费卯,半认真半调侃地问他:“跟大伙说说,哪学的英语?”

“大爷的,这都听出来了……”费卯咽一口唾沫,“教我们英语的老师陕西乡下来的,说中国话都一股高梁花味儿。”

“这美国哥们儿神了嘿!”宝七用费卯的北平口音惊叹,学得惟妙惟肖,他的口技手艺还没丢。

军士长喷着酒气问:“你们里面谁是军官?”

大伙的目光都集中在费卯身上。他们是在供给站混熟的,之前互相不认识,费卯的少尉身份是他自己说的,但他们对这来路不明的军官身份都表示怀疑。费卯身上哪一处也不像是个军官。

“本人是中国国民革命军少尉!”费卯把单薄的胸脯挺高,努力想拔出几分军姿。用他之后的话说:这叫国格!****弟兄就是再丢人,也不能在盟军面前丢人。

费卯身上别说是军衔符号,连一套士兵装都烂成了布条,军士长斜睨着他的眼神已经说明了态度。

“让你们失望了,收容站里我最大,没有军官。”军士长自顾自跳上了车,开车前还不忘灌口酒,“往前走四百米右转——欢迎回家——”

吉普车扬长而去,费卯嘟囔一句:“大爷的,弄个酒鬼来管咱们……”

往前走四百米,右转进了扇大门。四排木舍围出一个操场,几十个热气腾腾的汽油桶在操场上排得井然有序,每个油桶边一个案子,活像个屠宰场。

两个大胡子印度兵关上大门,一大群尾随看热闹的印度人被隔在外面。

“列队报数——”

东向木舍的柱廊里传出军士长的声音。一伙人目光踅摸了好一阵儿,才在栏杆后面找着人。军士长靠坐在地上,酒壶放在手边。

宝七摇摇头,叹息道:“我真是信了他的邪,美军也有丘八……”

一队人歪歪扭扭列成一个长队,报下来总共26个,印度兵唰唰地记了。

“我叫卡尔·杜克——”军士长舒服地叉开腿,“很明显,是个该死的美国佬儿。官长叫我杜克军士长,美国朋友叫我卡尔,中国朋友叫我老卡。欢迎来到列多收容站,欢迎回家。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脱光衣服洗个舒服的热水澡,尽情享受家的温暖吧——”

大胡子印度兵严肃地用英语喊叫:“全部脱光衣服!”

没有一个人动,一队人好像没听明白。

“叫我们做么斯?”宝七看着费卯。

费卯用下巴指下那些油桶:“请咱们脱衣服洗澡。”

“长官。”说话的是岳昆仑,“队伍里有女人。”

杜克这才注意到郭小芳。混杂在一群男人里的郭小芳确实不像个女人,在供给站的时候医官帮她绞了短发,不然那一头虱子没法弄。

“女人去那边。”杜克指着场地边一个有墙没顶的隔间。

一副震撼的景象,一队男人裸地站着,双手捂住裆部,每人都瘦骨嶙峋、伤痕累累。

几个印度兵上前,嗤嗤地往他们身上喷消毒水,脑袋也不放过,一伙人给呛得呲牙咧嘴。消完毒就是洗澡,那些装满热水的汽油桶就是给他们准备的。这个流程除了花子活像受刑,其他人都很享受。打了肥皂搓干净,每人都感觉像是轻了几斤。澡是洗了,衣服却被收了,一群赤条条的男人被赶进屋,轮流接受检查治疗登记刨光头。从牙齿到脚趾,能检查的地方一处没落,一伙人都怀疑一会儿是不是就该上案板了。冗长繁琐的程序走完,这才给衣服穿,不是他们原来的那堆烂布,是一套崭新的黄咔叽军装,外加一双长筒皮鞋和一顶钢盔。

从屋里出来,已经是黄昏,一伙人互相打量,都觉得脱胎换骨。

“么斯给咱们英国佬的军装?”宝七敲敲花子头上的平檐钢盔,再看看自己身上的过膝短裤。在缅甸的英军就是这样穿的。

“宝爷还真不是好糊弄的。”费卯心情不错,“瞧见没有?这破钢盔,英国佬儿的MK-2型,落伍货,不管是避弹性还是舒适性跟老美的M-1钢盔都没法比。最重要的是,他妈的太丑,扣脑门上跟个土鳖没两样!”

“俺觉得挺好。”大个儿爱惜地抚摩身上的一套新行头,“俺要能穿上这套回家,全村的人都得羡慕俺。”

“瞧你那点儿出息……”费卯摇摇头,手摸上空瘪的肚子,“皮也烫了毛也刮了,还不给吃的?”

“有活人就出口气!弄点吃食来!”青狼吼得极有气势,像是个走进饭馆的暴发户。

杜克从一间屋里转出来,脚步踉跄,眼睛迷蒙得没有焦点,显然是有几分醉了。杜克用手里的步枪指下对面的一排房舍:“那边是餐厅和宿舍,祝各位用餐愉快,晚安。”说完转身要走。

“长官。”岳昆仑喊住杜克,“那是我的枪。”

一伙人里只有岳昆仑和青狼还有枪,刚才脱衣服的时候一起放下的。

杜克把手里的春田步枪向岳昆仑扬一下:“你的?”

岳昆仑点下头。杜克利索地一带枪栓,枪口一下指向岳昆仑,看麻利的动作就知道是个射击好手。众人惊愕,岳昆仑却依然平静,目光直视枪口。

杜克枪口一转,食指稳定地一扣,四百米开外的一个灯泡应声而爆。还没有亮灯,黄昏时候的视线远不如白天,没有预瞄,用的还是站姿。杜克的枪法绝对算得上神射手级别。

杜克放低枪管,看着岳昆仑说:“M1903加装六倍瞄准镜,完美的杀人利器。你改的?”

岳昆仑摇下头。

“你是狙击手?”

“……算是吧。”岳昆仑答得并不十分确定。一边的青狼怪异地看他一眼。

杜克眼里聚起了光,不自觉地摸摸胸前的一个金属徽章。这枚特等射手证章是他在一次任务中成功狙杀六名德军指挥官才获得的荣誉,但杜克的眼神很快又变黯了。在一次营救行动中,他失手误杀了战友,之后因为不配合心理治疗,最终情绪失控殴打上级。作为一个战斗英雄,他没有被送上军事法庭,却被从欧洲踢到了这里。

“你们可以走了。”杜克又举起步枪观瞄远处,并没有还给岳昆仑的意思。

岳昆仑眼看着杜克手里的枪,站着不肯走。

杜克盯着瞄准镜说:“收容站里不允许携带枪支武器,走的时候会还给你。”

去餐厅的路上,青狼问岳昆仑:“你是神枪手?”

岳昆仑不置可否,这个称谓和“狙击手”不一样,带了夸耀。他不是愿意夸耀自己的人,也觉得这没什么值得夸耀。

青狼瞧岳昆仑的眼神又闪出了那种好斗的狠劲。一干人打打闹闹进了餐厅。饭桌前已经坐了一人,穿着和他们一样的军装。那人站起来,转过身。大伙眼前一亮,都愣了。郭小芳是个美人!之前他们从没这样觉得。洗去了脏污和狼狈的郭小芳露出了靓丽的本色,同样的英式军服被她穿出了另一种好看。

被这样盯着看,郭小芳有些不好意思,笑一下说:“坐下吃饭吧……”

郭小芳一笑,所有人都觉得光线亮了一瞬。岳昆仑清晰地听见好几人咕咚咽了口唾沫。

岳昆仑看一眼郭小芳的脚,问:“你的伤……”

“刚才医官给换了药,说能下地了。”

郭小芳扯着岳昆仑在身边坐下,一干人也闹哄哄地坐下。和大伙想的不一样,饭菜居然是中餐加牛奶。供给站里米饭可以敞开吃,罐头却是稀罕物,更别提蔬菜了。看见这样一桌饭菜,个个两眼冒绿光,也难为郭小芳一直等着他们到了才开始吃。

这是一顿久违的饭菜,从进入野人山那天起,直到现在。所有人在高兴里吃出了悲伤,那些永远留在野人山中的兄弟姐妹……

日子一晃而过,在收容站转眼就待了半个多月。每天除了吃喝就是打闹睡觉,大伙脸上都有了血色,身体渐渐复原。人就是这样,吃喝不愁了,就开始愁别的,反正总有事愁。收容站天天大门紧闭,不能出去,也见不着人进来,一伙人无聊得抓心挠肺,变着花样打发时间。

十一月的天,午后的阳光还是白花花的刺眼,将操场炙烤出一片蒸腾的地气,将杜克的影子缩成一团。一堆人或站或蹲地聚在走廊的阴底,百无聊赖地看杜克围着操场跑步。一圈一圈,一圈又一圈,像是架永不疲倦的机器,要不是身上汗透的军服,一帮人真要怀疑他不是人了。跑的人像上了发条,看的人却昏昏欲睡。

花子打了个哈欠,又习惯性地在腋窝里搓搓,再把手凑到鼻尖嗅嗅。

“老卡真是蛮扎实,这都跑过二十公里了。”宝七蹲在地上,“每天不是跑步就是练操,玩了命的练,到底图个么斯噻?”

“不懂了吧——”费卯拍拍宝七的膀子,顺带把一粒鼻屎蹭在宝七身上,“这叫保持临战状态!都学着点儿——人家是不想烂在这儿,随时等着上战场呢。”

“老卡真是糟了料了,给安了这么个差事……”宝七摇头感叹。

费卯挖苦道:“宝七,你也真是糟了料了,你应该去当盟军总司令。”

宝七回敬道:“老子要真是盟军总司令,第一个命令就是枪毙了你。”

“别介,”费卯撅着嘴往宝七嘴上凑,“那时候你就是我大爷,我先巴结巴结你!”

宝七恶心得一下跳开,花子和大个儿使劲拖住他,让费卯上去亲。

一伙人正胡闹,杜克进了屋,一会儿又转出来,手里提着那杆春田步枪。枪显然是保养过了,亮着幽幽的油光。

“你——过来。”

一伙人停住打闹。杜克的手指着岳昆仑。

岳昆仑还没走到,杜克一抛枪,岳昆仑啪地接住。

“打一枪。”杜克的神情语气不容违抗。

不单是杜克,宝七一伙人也很期待,尤其是青狼,他们从没见岳昆仑用过那杆枪,带瞄准镜的枪他们也是第一次见。

岳昆仑就那样默站,没有一点儿举枪射击的意思。

“这是命令!”杜克一声怒喝。他觉得自己的情绪越来越不受控制,他酗酒、每天超负荷地训练,就是为了压制情绪。焦躁易怒是一个狙击手的大忌,自己也许再不适合当一名狙击手。

“为谁而开枪?”岳昆仑抬起头,直视杜克的眼睛。

杜克很难形容当时的感觉。那双犀利的黑眸既锋寒刺骨又饱含深情,平静与死亡,无情与悲伤,种种矛盾而复杂的情绪混杂其中。杜克仿佛看见这双眼睛深处那颗冰火交融、爱恨交织的灵魂。这是一个真正经历过黑暗与杀戮的人,这是一个真正懂得战争残酷的人。杜克瞬间懂得了这个中国士兵,就像懂得自己一样。

“你每次开枪都要足够的理由吗?”杜克问。

“是。我不会为表演而开枪。”

杜克出拳快而有力。岳昆仑左脸中拳,人一下被砸翻在地。宝七一伙人都愣了。

杜克咧咧嘴笑了:“这个理由够不够?”

岳昆仑从地上慢慢爬起来,擦掉嘴角的血,“长官要没有其它事我就回去休息了。”

岳昆仑提着枪走下走廊,慢慢穿过操场。那个孤独的背影让杜克想起了从前,他看见了从前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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