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与兰姆伽基地的规矩比起来,他们之前那些当兵的经历都不叫当兵,这里的一切严格得一丝不苟,对每一个细节的要求近乎吹毛求疵。就拿内务来说——铺位的摆放用线拉过;折成豆腐块的毛毯用卡尺检查;床头柜上只允许摆配发的瓷缸,而且得在同一个位置;毛巾悬挂要整齐划一;地板和窗户必须每天擦洗,玻璃要用白手套摸过没丝毫灰尘才算过关……对宝七这些从****队伍里混出来的老兵油子来说,这些要求就像是对他们的折磨。跟那些从国内空运到兰姆伽的学生兵相比,这一帮人就是帮烂人,烂泥扶不上墙。除了岳昆仑和青狼,几个人依然我行我素,拿费卯的话说:“爱谁谁吧,大不了遣返回国。瞧不上爷们儿,爷还不伺候了。”

宝七、费卯、大个儿、花子四个人坐在一张铺上打牌,青狼远远坐着擦枪,岳昆仑闷声不响地收拾内务,擦桌椅擦铺位擦窗户擦地板。

“岳大爷,您老就省省吧,再拾掇那个狗日的扎姆也不会说咱一句好。”费卯看着牌大声说。

岳昆仑不吱声,还是不停。

经过青狼身边,青狼吹吹枪膛,说:“要帮忙就吱声。”

岳昆仑看一眼青狼手里的枪,中正式步枪,得空就擦,好像那枪就是他的命。

岳昆仑正要走开,青狼说:“坐下唠唠。”

“听说你以前是猎户。”青狼说。

“是。”岳昆仑说。

“我家也是,长白山的猎户,打祖爷爷那辈起就干这个。”

“怎么会离家来关内的?”

“家……”青狼不以为然的笑里却藏着苦涩,“哪还有家。东北沦陷后我爹带着屯里人打游击,叫鬼子给包了。除了我,全屯的人都死了,连人带房子,鬼子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岳昆仑沉默一下,安慰说:“早晚能打回去。”

“但愿吧……”青狼长叹口气,“也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见着。跟着瘪犊子****打一场败一场,现在也没别的念想,就是盼着多上几次战场,杀一个鬼子够本,杀两个就饶着一个。”

“不能全这样想。那么多死去的弟兄还等着咱们给他们报仇,咱们得想法子活着。该讨的债,一分一厘都得讨回来。”

青狼拍拍岳昆仑的膀子:“你比我想得深看得远。战场上活着比死更难,是得活着,好好活着!”

这时候两个执勤宪兵小跑进来,啪地一个立正转身,逼出一声膛音:“立正——”

这是有长官来了。岳昆仑和青狼站起来,那四个打牌的活宝也来不及藏牌,光着脚丫卷着裤管就杵到了铺位前边。

扎姆背着手在一个个或挺立或狼狈的身形前面走过,一双阴鸷的眼睛里充满厌恶与轻蔑。这些人来新兵训练处已经一周,却丝毫没有改变之前的兵痞习性。这样的队伍怎么可能打胜仗!扎姆把缅甸战场的失败全部归咎在中国士兵的素质身上,他搞不懂史迪威为什么会如此尊重和亲近他们。扎姆没有喊稍息,他要他们就那样站着。

“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们的教官!”扎姆说的是中文,虽然怪音怪调,大伙还是听得懂,“你们别想在我手底蒙混过关,你们是一群比外面那些新兵菜鸟更叫我恶心的兵痞!你们最好放老实点儿,忘掉你们的老兵身份,藏起你们原来的那一套!别让我抓到一点错误,完成每一项训练和考核,不然我保准把你们这些臭虫一只只踢出驻印军,这也许也是你们想要的。你们这些臭虫回答我——Yesorno?!”

面对扎姆疯狂的质问,大伙面面相觑。

费卯猛地一踱脚,吼出一身膛音:“是——长官!”

“Yesorno?!”扎姆的口水溅到了其他人脸上。

“是!长官——”其他人跟着费卯齐声应答。

“发给这些臭虫武器!”扎姆右手用力一劈。

一杆杆步枪递到各人手上,枪托木纹光滑清晰,枪膛和枪管闪着幽幽的烤蓝,都是新枪。岳昆仑认出是大八粒,三排在遮放收容站抢的就是这种枪,八发桥夹装弹,射击间歇不用拉栓,比中正步枪不知道强了多少。

“这是M1式加兰德步枪,美军最好的步枪。你们这些臭虫最好用你们的表现,来证明你们配得起这样的杀人利器!”对供给中国驻印军美式装备,扎姆很不甘愿。

“长官。”发出声音的是岳昆仑。

扎姆的目光盯向岳昆仑:“我警告你,以后不准打断我的话,每次要说话之前,必须在长官前面加上‘报告’两个字!”

“报告长官,我有枪,不需要再给我发枪。”那杆加装了瞄准镜的春田步枪就靠在岳昆仑腿边。

扎姆走过去拿起来,喀嚓拉开弹仓往下一抖,www.youxs.org。

“交出你所有的子弹。”扎姆紧盯着岳昆仑的眼睛。在实弹射击训练之前,任何参加训练的士兵都不允许接触到子弹。

岳昆仑想一下,还是把那根沉甸甸的棉布弹带交给了边上的宪兵。这些子弹他从进野人山起就带着,每一颗都仔细刮过弹头,一直带到了现在。

扎姆把枪抛给宪兵,盯着岳昆仑说:“小子,我不管你以前是什么兵种,受过什么训练。到了这里,一切都要照我的规矩来,你就是拉屎,也得在我规定的时间里拉完。你,还有那只臭虫,”扎姆指向青狼,“你们原来的枪支被没收了。”

青狼倒没什么,用杆中正式旧枪换杆加兰德新枪,这账谁都会算;岳昆仑却不愿意了,这杆春田步枪对他有特殊的意义——段剑锋、马立成还有三排的那些弟兄,他们似乎都还没有死,都在一直陪着他,看着他,等着他,等着他用这杆枪替他们报仇,替他们完成未了的心愿。

“报告长官,子弹我可以全部上交,请把枪还给我。”

“你这堆狗屎刚才说什么?!”扎姆的嘴几乎贴上了岳昆仑的脸。

“报告长官,请把枪还给我!”岳昆仑挺胸一吼。

扎姆紧咬着牙,死死盯住岳昆仑的眼睛。屋里一片死寂。

“我给你一个机会,收回你刚才的话。”扎姆目光阴冷。

“报告长官,请把枪还给我!”岳昆仑执拗到近乎固执,大伙都开始替他担心了。

“我承认你是个够胆的小子,但你要为你愚蠢的行为付出代价。”扎姆转向其他人,“现在我就给你们这些臭虫上第一堂课。军人第一准则——绝对服从长官的命令!有愚蠢到拿顶撞长官来出风头的,他就是你们的例子!”

扎姆向宪兵一挥手,“带走,关一周禁闭!”

“报告长官!我有话要说!”宝七喊。

“有想和他一起进禁闭室的,就说下去。”扎姆说。

宝七闭上了嘴,他知道关禁闭的滋味,那种分不清白天夜晚的漆黑和孤独,能叫人发疯。

严厉到残酷的训练开始了,跟兰姆伽基地的训练相比,原来在国内的那些训练都不叫训练。对宝七他们来说,苦点儿累点儿都不算什么,他们是苦过来的人,但他们受不了美国人的管束,更受不了扎姆疯子一样的辱骂和刁难。扎姆就代表了美国人,代表了美国人对中国人的态度。他们就是这样想的。他们吊儿郎当,他们油滑消极,他们认为努力训练就是讨扎姆和美国人的好,他们是不屑这样做的,他们甚至以训练不达标为荣。一周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铁门咣当一声打开,泻进的光线刺痛了眼睛。

“出来,你可以回去了。”一个宪兵在门口喊。

岳昆仑慢慢走出禁闭室,眯着眼望向天空。蓝天辽阔,风飕飕地吹,吹进衣领,吹入胸怀。自由的感觉真好。

岳昆仑被直接带去了靶场。排枪声此起彼伏,宝七一伙人正进行实弹射击训练,和一些学生模样的新兵一起,不少美官在边上看。扎姆冷冷地扫了岳昆仑一眼,没有叫他归队。岳昆仑像根木头一样杵在那。

一轮枪打完,听报靶兵报完结果,扎姆不感到意外。对这群中国兵痞,他从来就没抱过希望,糟糕的射击成绩,正好验证了他对这些人的看法。他已经不耐烦等到考核的那一天了,他迫不及待地想结束这轮整训,亲眼看着这群中国兵滚蛋。

“一堆垃圾。”扎姆低声诅咒一句,在记录簿上用力划了个大大的红叉。

“扎姆中校——”一个美官向这边喊,“听说你弄了把斯普林菲尔德狙击步枪?”

美官说的斯普林菲尔德狙击步枪就是指M1903春田步枪的狙击型,www.youxs.org。二战开始后美军的制式步枪是M1加兰德,春田狙击枪并不多见。

“比那个强多了,装的可是六倍瞄准镜——”扎姆得意地回答,丝毫不顾忌枪的主人就站在他身后。他量岳昆仑也听不懂英语。

“带来了吗?”那边的军官喊着问。

扎姆拿过勤务兵手上的春田步枪,举起来招下:“想玩玩就过来——”

枪在一群美官手里传递,对完美的改装无不赞叹。岳昆仑在后面两眼直盯着他的枪。

“怎么样?够不够胆赌一局?”扎姆从皮夹里抽出五美元。用射击成绩赌博和扎飞镖一样,是兰姆伽的美军常干的事。

军官们轮流用那杆春田狙击枪各打了一个弹夹,统计下来,扎姆的所得的环数最高。

扎姆大笑,不客气地将一把美钞扫到面前,就这样还嫌不过瘾,回头得意地向岳昆仑炫耀:“士兵,我用这杆枪打得如何?”

岳昆仑面无表情地吐出两字:“一般。”

扎姆一愣,岳昆仑的回答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对自己的射击成绩向来自负。边上的一群美官马上发出一阵恶作剧的嘘声。

扎姆脸上挂不住了,他不能容许别人对他的轻蔑,更何况是他的士兵。

“难道你能打出比这更好的成绩?”

“是。”

一群美官发出了更大的嘘声。

扎姆恼羞成怒,盯着岳昆仑说:“我让你打一个弹夹。你要是赢了,这些美元都是你的;可你要输了,作为你藐视教官的惩罚,你要被再关一周禁闭,而且永远不要再想拿回你的枪。”

“我不要钱,”岳昆仑盯着扎姆手里的枪,“我只要我的枪。”

在众多同僚的注视下,扎姆已经是骑虎难下了:“OK!希望你的枪法配得上你的自信和狂妄。”

岳昆仑很慎重,自从和藤原山郎在野人山中对决之后,他对他将要开的每一枪都很慎重。他没有用桌上散开的子弹,而是拆了一个新盒,挑出五发连号的子弹,又用刀仔细刮了一遍弹头。

岳昆仑的举动让扎姆紧张,他想自己也许真的是小看了这个中国士兵。围观的美官都睁大了眼睛,每一人都闭上了嘴。从岳昆仑挑子弹的举动里,他们已经判断出这个中国士兵绝不是普通的士兵,只有真正的狙击手才会对子弹这样慎重。连号子弹表明这些子弹是在同一天用同一批火药制成,这样在撞针击发子弹底火时,火药爆炸对子弹产生的推动力是相同的,在同样的环境和条件下,这些子弹的弹着点也会相同;用刀轻刮弹头是为了检查和消除弹头上的毛刺和疤痕,保证射击精度不受这些因素的影响。扎姆和一群美官懂得岳昆仑这些微小举动下的深意,宝七一伙人虽然不懂,也被岳昆仑的那种沉静和从容震慑。这一刻的岳昆仑充满魅力。

靶场上一片静谧,压子弹的声音清晰入耳。岳昆仑压得很慢,眼睛微眯,利用这点时间看过了观察塔上的旗帜和地气蒸腾形成的波纹。如果只是要击中四百米距离的靶心,只要不是超过六百米的远距离狙击,岳昆仑不用太过在意风向、风速和空气湿度,但他不是要打靶心,他是要打悬吊标靶的细绳。他要让扎姆和这些美官懂得尊重中人。

目光扫过观察塔的时候,岳昆仑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形。那人正站在玻璃后面,用望远镜望着这边。岳昆仑微微点一下头,他相信对方正在望远镜里看着自己。

杜克是在望远镜里看着岳昆仑,从岳昆仑拿起那杆春田狙击枪起,就一直看着。岳昆仑一伙人离开列多收容站不久,他就收到驻印军总指挥部发来的调令,他被调来了兰姆伽。史迪威没有忘记这个优秀的前海军陆战队军士长。

岳昆仑开枪的瞬间,杜克掐下了秒表。

连着五次击发,五块标靶应声而落,中间四次拉栓快得不可思议,好像他用的是一杆半自动步枪。

最后一声枪响传来,杜克松开了秒表——www.youxs.org,www.youxs.org,而且全中目标。杜克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www.youxs.org、瞄准、击发,比自己在巅峰时期的成绩还要快,还要准。这结果既让他沮丧又让他兴奋。

岳昆仑已经放下枪好一会儿,现场却依然鸦雀无声。所有的美官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刚才的那一幕确确实实地发生了。宝七一伙人嘴巴张着,看着岳昆仑就像看着神。

“长官,我可以归队了吗?”岳昆仑问。

扎姆脸色由红变白,由白变青:“你输了这场打赌。”

扎姆话一出口,现场一片哗然。

“我信了你的邪!美国佬是么斯玩意造的噻!”宝七先跳了起来。

“扎姆中校,你不能让中国人说我们美国人不讲信用!”美官也叫了起来。

“你五枪脱靶,得的是零分。”扎姆向边上的宪兵一挥手,“下了他的枪,把他押回禁闭室!”

“谁敢动!”青狼一声大吼,一下挡在岳昆仑身前。

宝七几个人也呼地冲上去,把岳昆仑和宪兵隔开。

几名宪兵不敢动了,这些士兵的手里都握着加兰德步枪,枪里压的可是实弹。

“你们这是要哗变!”扎姆脸色愈发铁青。

“哗变你大爷!”费卯也豁出去了,“美国人不是喜欢讲正义吗?老子维护的就是他妈的正义!”

扎姆求助地望望身后的那些美官,一群美官正鄙夷地看着他,几个人向他伸出中指。

“扎姆——回家找你妈妈哭诉去吧——”

“扎姆——你应该去演小丑。”

“这堆狗屎!真丢美国人的脸!”

众人议论纷纷地散去。扎姆一个人站在靶场上,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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