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

嘎乌翻译给杜克听,“大斋瓦说你是个好人,他没什么可以感谢你的,想为你算一卦。”

杜克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但他没有拒绝老人的好意。

老人从火塘里扒出一小堆火炭,再把一段青竹放在火炭上面。做完了这些,老人朝向西南面的天空,虔诚地开始吟唱。那些奇怪的音节水一样从老人嗫嚅的嘴唇中流出,声音并不大,却极有穿透力,冥冥中像有种神秘的力量在与之对应。杜克和身后的那些弟兄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青竹“啵”一声爆开。老人停住吟唱,顺着裂口把竹筒撕成两半,又从竹筒内侧取下竹膜对着火光仔细端详。

过去了五分钟,或许是十分钟,老人终于确定了结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嘎乌把耳朵贴到老人嘴边,听完老人的回答,面色一下变得难看。

告辞了大斋瓦,一伙人从竹楼里出来。杜克问嘎乌:“你们的酋长说了什么?”

嘎乌笑得很勉强:“你们不是克钦人,不用信克钦人的神。”

宝七好奇心重,紧跟着追问:“痛快点儿,说噻!”

嘎乌看着杜克,吞吞吐吐地说:“大斋瓦说……你回不了家……”

杜克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痛苦。

A排的弟兄都沉默了。

岳昆仑正坐在一个屋檐下边,脸上露着难得一见的笑容,身边一群小孩儿在吃他给的饼干和巧克力。

密集的炮声就是在此时传来的,远远听着有些沉闷,南荣河上空的云层一闪一闪。114团只带了迫击炮,还是六O的,这明显是日军炮火,日军开始反扑了。

“跑步回南荣河阵地——”杜克大叫。

A排跑得很快,十几里地很快就过去了,在兰姆伽的那些二十公里负重越野没白练。可有人比他们跑得更快。

嘎乌气定神闲地靠在一棵树上,好像等了有一会儿了,身上步枪、砍刀、弓箭、竹筒外加一个背囊,一副出远门的模样。A排的人气喘吁吁地慢下来。真是见了鬼了,他们路上一刻也没停,这小子怎么会在他们前面的?

“不准停——”杜克追在他们后面踢屁股。

嘎乌跑得很轻盈,像一只小跑的猎豹尾随着杜克。

“你不是士兵,没有受过训练。送平民上战场就是谋杀!所以你不能跟我们一起!”杜克知道嘎乌想干什么。

“我不是平民,我是克钦人的战士,我要跟你们一起打日本军,把这些畜生赶出缅甸。”嘎乌很坚决。

“不行!”杜克也很坚决。

“留下我,我会帮上你们的。”嘎乌不肯放弃。

“回你的部落去,他们才更需要你的帮助!”

“日本军已经被你们赶过南荣河了,他们不再需要我的保护。”

“我再说一遍:回家去!远离战争!”

嘎乌不再说话,执拗地跟着A排,跑步的姿态就像一只豹。

A排一路急奔,到了南荣河阵地,没顾上喘口气就投入了战斗。日军的炮在朝后打火力延伸,密密麻麻的步兵正在强渡南荣河,一部已经登陆,并突破了前沿阵地。114团需要防御的地域过大,一部分兵力又被分去开路基,阵地上一个连的兵力明显顶不住。

一个弹夹还没打空,鬼子刻板的面容已逼近战壕,一片刺刀亮光。114团驻守此阵地的一个连队几乎全员跃出了战壕,刺刀迎向了鬼子的刺刀。阵地前沿刀光血光乱成一片。

“上刺刀——”杜克一吼,A排的弟兄刺刀上枪。

岳昆仑的狙击枪不能上刺刀,他拔出了武士刀。

“你!”杜克指着岳昆仑,“找阵位自由狙击,保护好他!”说完就带头跃出了战壕,领着A排冲向杀得如火如荼的白刃战阵地。

岳昆仑拖着嘎乌往阵地后方的一个高地飞跑,子弹嗖嗖地从耳边飞过。

“我要回去杀日本军!”嘎乌使劲往后挣,影响了岳昆仑的奔跑躲避速度。

枪林弹雨里面,岳昆仑没时间跟他废话,转身一个膝顶撞在他的腹部。嘎乌瘫了,岳昆仑一下把他扛上肩头,跑着S型路线冲向高地的反斜面,子弹追着他的脚后跟射。

一过高地棱线,岳昆仑直接把人从肩上抛下,迅速反身架枪,瞄准击发。此时的每一秒,都意味着一条生命的结束或是存活。

嘎乌先是吃了一顶,然后又被摔得七荤八素,抱着肚子蜷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他紧贴着地面爬到岳昆仑身边,探头往河滩阵地上看——几百人在捉对绞杀,冷兵器破入人体的残酷远远超过子弹射中人体。

岳昆仑送弹退壳的速度飞快,枪声和拉动枪栓的声音几乎同步,每一粒弹壳叮当落地,枪口方向就有一个鬼子中枪倒地。嘎乌兴奋了,把他的三八大盖架好,学着岳昆仑的样子拉栓开枪。嘎乌很快就泄气了,一是速度远赶不上岳昆仑,二是他一个鬼子也没打中,还差点伤了自己人。这里离白刃战阵地足有四百米,别说他才刚学会用枪,就是老兵在这个距离命中率也极低。嘎乌却不明白为什么身边这个人能打这么准?三八大盖里就一个弹夹,五发子弹他很快打光了,侧头看岳昆仑,正飞快往弹仓压进一个弹夹。

“给我子弹!”嘎乌冲岳昆仑喊。

岳昆仑没理他,又举枪瞄准射击,这个时候也管不了杜克给他的规定了——不准他在一个阵位持续射击。鬼子拼刺刀实在强悍,一人足以应对两个驻印军的围攻,而且还不落下风;河里的鬼子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南岸强渡。岳昆仑心急如焚,毕竟只有一支枪,只能挑拼刺凶狠的鬼子点。

“我说给我子弹!”这回嘎乌是趴在岳昆仑耳边喊的,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手上的一枪也打偏了。

“老实待着!”岳昆仑反手一肘正顶中嘎乌鼻子。

嘎乌鼻里嘴里跟翻了五味瓶似的,但他也知道这时候不是打架的时候,嘴里嘀嘀咕咕骂了一堆土话。

“我没你那枪的子弹!”岳昆仑趁压弹间歇喊一句,“保护好你自己就行!”

嘎乌叉着腿坐在地上,看看手里的三八大盖,越看越生气,抡圆了就给砸烂了。他一个人在那折腾,岳昆仑没空也没心情管他,开枪的节奏连贯稳定,弹壳在面前迸飞。

过了一会儿,嘎乌又摸上来了,手里没抢,握着弓箭。400米的距离,用弓箭!

一点儿悬念都没有,箭镞飞了一半距离就没了力道,风一刮,软软地从空中栽到地上。

岳昆仑没有看嘎乌,也没有觉得嘎乌可笑,他理解嘎乌心中那种对鬼子刻骨的仇恨,这一点也不值得笑。嘎乌却觉得自己可笑,他知道射不中,他只是不想放弃。他垂头丧气地放下弓箭,回转身,已经松懈的身体却一下绷紧,眼中精光暴涨——几个土黄色的身影闯入视野,手里枪刺雪亮,距离不足一百米!

岳昆仑在这个狙击阵位打了太多枪,已经被日军发现,半个班的日军受命从背后迂回,杀死敌军狙击手。

来不及示警,一个鬼子已在向岳昆仑后背瞄准。嘎乌抽箭、引弓、松弦,抽箭、引弓、松弦……六箭一气呵成、行云流水,连珠箭!箭箭中的!岳昆仑如果刚才回了头,一定会吃惊嘎乌的出箭速度,更会吃惊嘎乌射箭的准头,但他只听见箭镞尖利的破空声和接二连三的惨叫声。

强渡到南岸的日军被驻印军用身体和刺刀硬撞回河里,114团的援军随即赶到,两架水冷式M1917重机枪封锁了河面,对岸的日军只能放弃。河滩上尸体倒卧,河流里尸体漂浮,战斗结束了。

六具日军尸体整齐排在地上,心口中箭、咽喉中箭、眼睛中箭,不一而论,相同的都是射中要害,而且是一箭致命。这说明射箭的人不但准,而且力道凶猛。A排的弟兄不可置信地看看尸体,看看嘎乌,在热兵器时代,这种本事他们只在评书里听过。六个训练有素的老兵一个照面就被一个平民干死了,这六个鬼子死得可够冤的,难怪死球了眼睛还瞪得溜圆。

杜克默站了一会儿,向站长挥下手,“带几个人,把他送回去。”这个“他”,指的就是嘎乌。

嘎乌正洋洋得意,以为可以留下了,听见这话一下跳起来:“我不回去!”

杜克紧望着嘎乌:“我要是你,就远离战争,和家人在一起。”

“那你为什么还加入这场战争?”嘎乌问到了要紧处。

“战争意味着毁灭和死亡,死的不仅是敌人,还有战友,或是自己。你用二十多年的时间变成现在的自己,但是毁灭他,只需要一秒,你再不会有重来的机会。战争不是游戏,不是打猎,它的残酷远超过你的想象。回家吧……”杜克声音暗哑,眼里藏着不为人知的悲伤和厌倦。

“我知道战争的残酷。”嘎乌盯着杜克的眼睛,“我亲眼看着亲人和族人被日本人杀死!那些失去手脚的孩子,他们以后不能游戏,不能打猎,不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是谁让他们变成这样?日本强盗只要还在缅甸一天,我就要打下去!”

杜克不想再说什么,转身要走,被岳昆仑拦住。

“排长,让他留下吧。”岳昆仑目光恳切,他理解嘎乌的心情。

杜克在大伙的目光中离开,背影说不出的疲惫和寂寥。

“长官,让他留下吧——”岳昆仑喊。

杜克向后挥挥手:“留下吧——”

身后一阵欢呼,杜克向河滩走去,走向那些战死的驻印军弟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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