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八十九章、一分情魄

高座上的青衣男子闻言从喉咙里冒出一声笑来,他拈着筷箸在白玉酒盏中轻轻蘸了些酒水。温避青朝堂下一挥手,那筷箸上的星点酒液便在空中化作一个小小的水镜,接着它越变越大,硕大的镜面上波光粼粼。

温避青抬手指向那面水镜,“此镜名为溯望,客人想要的答案便在这面镜子中。”

叶星怜胸腔里一颗砰砰如脱兔撒野般的心终于在听见这话的一瞬,缓缓平静了下来。

她双手作揖朝座上的青衣男子一拜,将一直落在自己脸上的那道视线忽略之后,少女转过身去,大步迈开直直踏入了那面雪亮的水镜之中。

头顶是一碧万顷的天空,白色飞鸟振翅亘飞,脚下是拔地千尺的一处悬地,毗邻着深不见底的滚滚长河。河中白浪竞遏奔腾而起,拍打在两壁的嶙峋岩石上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来。

长河的对面是郁郁葱葱的千顷绿林,河上并无舟楫也无桥梁,如何渡河是个实实在在的难题。

这时身后穿来轻轻的脚步声,叶星怜以为是温避青,转过头去看才发现款款而来的那人竟是沈云谒。

身着青色衣衫,身后背着那张长琴广寒仙。整个人通身气度比她平日所见又要冷淡许多,但叶星怜就是觉得来的这个才是她真正的沈师兄。

既然此镜名为溯望,内涵回溯之意,说明此时此地所发生的的事乃是从前所发生过的。

瞧这样子,应当是多年前沈云谒成了摘星主之后进入蟠龙门的情景。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走到一旁避让,沈云谒已经直直地从她身体里穿了过去。叶星怜脸色一僵过了会儿又恢复如常,自从知晓了那戴猩红面具的男子竟然同沈云谒真的有联系之后,不管如今再发生什么她都不会觉得诧异。

青衫男子走到了高崖边上,他看着崖下滚滚白浪从袖中掏出一张白纸来,指尖凝出一道剑气不多时那方白纸便成了一个精巧可爱的小人模样。沈云谒修长的双手轻轻一翻便结出个阵印来,朝小人体内一挥,那小人便有了自己的灵智轻盈地从男子的掌心跃到了地面上。

白纸所制的小人凌空飞过江去,这时下面奔涌的江水中突然泛起一阵白雾来。

那小人瞬间便被化成了粉齑,随着徐徐而来的清风一道被吹远了。

叶星怜在一旁看得心惊,两条长眉往内一折,只是她又去看青衫男子脸上的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从容湛澹。

这时,从那边高崖上突地凭空架起了两座木桥,有两道粉色的娇小人影从分别从桥上而来。衣波迎风如盛开的粉面桃花,随之一起来的是清脆悦耳的叮当铃声,铃声入耳叶星怜立时便知晓了那两个人是谁。

如出一辙的娇嫩脸庞,头顶梳着两个雨雪可爱的小巧发髻,髻上系着两只硕大的金色铃铛。

不到片刻两个女童便从白浪喧阗的那头来到了沈云谒面前,她们同时俯下身去连行礼的姿势都分毫不差。少女听见小有和小无同时开口,只是一个声音里带着和煦的盈盈笑意另一个便显得十足的冷淡。

“特意架桥请客人渡河,只是桥有两条,需得客人做个选择。”

沈云谒眉头轻轻向上一扬,“桥有两条,是哪两条。”

他话音一落,小有微微侧过身去伸出一只手来指着她身后那座木桥,“我身后的这叫有情桥,另一座是无情桥。桥下河水湍急,险难峻重,还望客人仔细抉择。”

青衫男子的目光在那两座木桥间来回逡巡,片刻之后他缓缓走到一女童面前。对上她笑盈盈的眼睛,沈云谒嘴边也露出个温和叆叇的笑来,“我已做好选择,请带路。”

叶星怜仔细观察着那边的情形,发现沈云谒话刚说完小无和她身后的那座木桥一霎消湮在原地,而小有则领着青衫男子缓缓走上旁边的木桥朝对面的高崖而去。

两人走到桥中,少女虽立在原地却发现自己还能听见他们的对话,她瞧见粉衣女童脚步一滞停了下来,她缓缓转过身昂起半边脸来笑得露出一口雪白细牙,朝身后的沈云谒悠悠吐出几个字来。

“客人,真是可惜,你选错了。”

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那座木桥以一种摧枯拉朽之姿化成如那小人一样的粉齑。

粉衣女童的身影转眼便在桥上消失,而那穿着一身烟波青碧的男子像只断了线的风筝般直直从半空中跌落下去,河中滚滚喧叠的白浪转瞬将其吞没。

叶星怜眼瞳骤然一紧,心里像是被剜去了大半,她心念一起,脚下立时举起了层层清风来。

只是在少女准备纵身跃入那河中时,身后突地斜亘出来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将叶星怜紧紧地拉住以至于她不得不停留在原地。

身后那人掌心的凉意哪怕是隔着布料也贴切地传到了少女的手腕上,她身子一僵,接着缓缓转过脸去,“你到底是谁,你告诉我罢。”

语调是软和的,但话里却冷得像是冬日屋檐下结的根根冰棱。

红衣男子抬眼一触及到叶星怜眼下微红的一片,便像是被燃燃之火燎到了一般快速地收回了视线。男子缓缓松开握着少女的手,他微微抿着嘴但仍旧流露出一丝涩然来,“虽是回溯前尘往事,但你依然是血肉之躯。那河乃是红鏊老祖制下的天险,修为灵力姑且不提,若是贸然去的话也会伤及性命。”

“来,我带你去看后面的事。”

“沈云谒”一挥衣袖便在两人身前设下了一个隔绝阵法,叶星怜抬起头看了看接着又去问身侧的人,“你便不怕那天险吗。”

红衣男子勾起嘴角笑了笑却没有回答,他从指尖溢出一丝灵力来缠在叶星怜的手腕上。

少女见他沉默便不再追问,跟着他的脚步从高崖下一跃而下。

白茫茫的雾气里挟裹着猎猎寒风,隔绝阵法裂了一次又一次,“沈云谒”便在它发出细微哔哱声时又快速地将其加固了起来。

叶星怜多看了一眼将头悄悄又转了回去。

她知晓沈云谒在结阵之术上造诣非凡,但如这般转瞬便可设阵的情形她是头一次亲眼所见。

转眼两人已经到了河岸边,一道青色身影正蜷着身子昏迷在石滩上。叶星怜同红衣男子立在一旁,过了片刻那石滩上的沈云谒终于悠悠睁眼醒了过来,他一手撑着地另一手扶着脑袋,面上一片挣扎之色。

嘴里似还在喃喃,“怎么会选错,有情、无情,怎么会出错。”

男子眼底出现了一片红色的衣角,他抬起头沿着那衣角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至艳的女子面庞。

叶星怜震惊地看着那凭空出现的红衣女子,偏过头去轻声向身侧的“沈云谒”询问,“那是何人。”

“红鏊老祖。”红衣男子垂眼果然如预料般见到少女微微瞠大的双眼,他嘴边露出个笑,但这笑如昙花一现转瞬而逝。男子不再逗弄她,轻声细语地回答,“骗你的,是老祖的千法化身之一而已。”

那红衣女子朝两人所在之处望来,莽莽河面上抛去喧阗白浪空无一物,她微微一笑转过头去同那伏了大半身子在地面上的青衫男子说道,“大道无情,你虽出身世家风度优容但心中始终有着抛不去的一份冷,你并不适合有情一道。”

男子满头乌发皆被水流打湿,如萋萋蔓草一般攀着雪白的脖颈和脸庞。

在这风声浪水之中,沈云谒轻轻一哂,他昂起头朝红衣女子望去,眼中火光如明明之炬,“千道万法莫不从心。我为音修则听众生之乐,奏纷迭华章,我为剑修则持剑立心,证无上道。修道之心即为所从之道,我心有长风万壑,怎么便不适合有情一道。”

他咳嗽一声接着从喉咙间吐出一口浓稠的鲜血来。

红鏊老祖低下身来,仔细地端详了面前男子片刻忽地一笑,一管嗓音如夜间枝头的鹂鸟般动人,“既是如此,我便帮你一帮。天道虽难改但可欺,你不愿入无情道,我就将你那一分冷魄取出来。”

女子手上涂着鲜红的丹蔻,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沈云谒的眉心处,一刹那华光大作。叶星怜睁大了眼睛去看发现青衫男子紧皱着眉头,面上是痛苦之色,接着这河岸边发出一声令人胆颤的嘶吼之声来。

沈云谒唇瓣上连最后的一点血色都褪了去,他身子一软昏迷在那石滩上。

这时高崖上的莽莽林海里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鸾鸟啼鸣,红衣女子将视线从自己的指尖挪开,抬起头看向天空。有只浑身雪白的鸾鸟在天际悠悠盘旋,纤长的尾羽划出优美的弧线来。

女子“呵”地发出一声轻笑来,“银羽飞鸾。”

叶星怜在一旁也抬头去看,她立即便认出,那只白鸾鸟正是盘踞在沈云谒胸前的那一只。

有道锐利的眼神落在少女身上,她收回视线恰好对上那河岸边红衣女子一双上扬的丹凤眼。红鏊微微一笑手掌朝下一翻,便将她指尖先前一丝雪亮的光芒攥进了手心,女子衣袂翩然刹那又凭空地消失在了原地。

叶星怜快速地朝沈云谒飞奔而去,她掌心运用灵力将人扶了起来,接着放在了一块青石旁。她撩开遮住男子面庞的湿发,目光落在他苍白的双唇上又快速地移开。

少女伸出一只手紧紧地贴着沈云谒冰凉的脸庞,将自己的灵力输入他的体内。

等男子的面色好转了许多,叶星怜才缓缓收回手站起身来。她虽然知晓眼前的情形都是从前发生的事,那时她在何处呢,无论如何是与眼前这个青衫男子绝不相识的,但是她似乎难以做到看见了,还任由他这样躺在石滩上。

那在天际盘旋的白鸾鸟终于俯冲了下来,它停在那块青石上抖了抖自己一身的雪白而光洁的羽毛。

叶星怜后退几步,接着便见那鸾鸟口中吐出一团乳白的光晕来将沈云谒笼罩了起来,光团缓缓缩小又回到了白鸾的喙里,被它轻柔地含着。白色的鸾鸟振了几下翅膀便从青石上离开,飞入了上面的那片青翠蓊郁的千顷林海之中。

红衣男子瞧了瞧少女面上的神色,斟酌着缓缓开口问,“你不好奇。”

叶星怜一双波光粼粼的眼递了过来,她低下头去,“看了方才那一幕,我便已经知晓了。”

“所以,那位温大人说的其实只对了一半。”沈云谒,或许称作是他的那分情魄更为贴切些,那身着红衣的情魄手指微动,便又在两人身上筑起了隔绝阵法,两人缓缓御空朝上方飞去。

男子接着又说,“我是他,也不是他。如你所见,我只是他被取出来的那一分情魄而已。不过,这情魄修炼出了几分自己的心智,才能立身于此。先前在那阁中,倘若那温避青又答上了你的问题,那么他下一个要求便是让你留下一分情魄来,留在这门内。我并不知晓他出了蟠龙门的境况,但修士缺了一分魄来日突破境界渡雷劫时,若疑不留心,便会落个神魂俱灭的下场。”

他勾起嘴唇来笑了笑,那分叶星怜不太熟悉的冷然便缓缓消散而去,“你一进来,我便看出你是青云剑宗的弟子,而且,竟然还是楼师叔座下。他是个痴迷于修道的剑痴,所以,你更不能留在这里。”

两人回到了崖上,缓缓沿着原路往回走。

红衣情魄突然开口,“因我自那以后便留在了蟠龙门内,做了助摘星主渡河的面具人,对于后来门外发生的事也无从知晓。你师从楼师叔门下,按道理,既是他的师妹,那,也就是我的师妹。你,唤什么名字。”

“叶星怜。”

白衣少女抬起头,微微一笑,像是一捧昆吾山巅常年不败的柔软新雪,“你也可以唤我,阿怜。”

那波纹叠荡的水镜就在二人眼前,红衣男子笑了笑将眼里一闪而过的光亮藏了起来,他抬步走进镜中,一边说道,“那走吧,阿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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