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生生死死凭谁断 1

锦衣卫左镇抚司院落中传出鬼哭狼嚎般的声音。

“杨天石,你到底招是不招!”

受刑人满身满脸血污,看不清模样,十八套大刑刑具错落分布,其中的五毒全刑——械刑、棍刑、镣刑、夹棍刑、火刑正在受刑人身上依次施用。

刑讯者再次吼道:“杨天石!你说不说!”烧红的烙铁朝受刑人胸部烙去。

惨叫声又起。

钱宁官邸,杨天石却正在与钱宁喝酒,他几乎是一个人在喝,钱宁愤怒地瞅着他。

“为何不跟我说?”

“你是阴谋同伙。”

“胡说!”

“你不是。”杨天石笑了,“你爹是。”

“胡说胡说!”

“能调动无影腿的,只有你爹。”

“那你也该跟我说!”

杨天石深深地瞅着钱宁,意味深长。钱宁慢慢低下了头。

“你会问我,若是跟我说了,我会帮哪个?我爹,还是你。”

“你会帮哪个?”杨天石果然问道。钱宁沉吟了一下。

“我会求我爹解除密令。”

杨天石又是深深地瞅着他。

“你不相信?!”钱宁怒道。

“那没用。”

钱宁盯了杨天石片刻,又垂下了头。

“腥风血雨,弄得亲人不是亲人,朋友不是朋友,这他妈的算哪一出!”

“紫禁城里,没什么新鲜事。不过是十六年前夺嫡之争的重演。”

“还要搭上你一条命!”

“我只希望救出我儿子。”

“可你的死期恐怕就在明日。”

“我还没招供呢。”

钱宁疑惑地瞅着杨天石……

“把我爹供出来,严刑审讯,再咬出萧云天……可你总归是杀了三殿下,我爹就是被打入诏狱,也救不了你。”

“我是刺了三殿下,可三殿下没死。”

钱宁一怔:“我亲眼看到……”

杨天石微笑着,突然竖掌而出,钱宁双手去夹,但杨天石指尖已抵至钱宁胸前,钱宁只是夹住了杨天石的手腕,正是当年的“夹手游戏”。

“你又忘了,眼睛是骗人的。”

“三殿下真的没死?”

“毫发无伤。”

“那,你真要供出我爹?”钱宁深深地瞅着杨天石。

“没准。”

“我不会让你有这种机会。”

杨天石听了又笑,他指着满桌的酒菜:

“我就知道,这是你的送行酒。”

钱府内厅,朱由桤两眼红红的,也是一盏一盏地灌着酒。

钱仕达坐在朱由桤对面,没喝,只是深深地瞅着他。

朱由桤自言自语:“我要杀了他!”

“三殿下死了,天石也活不了,不知大殿下还要杀哪个?”

“老二必须死!”

“这可难了。”

“那就先杀那老不死的!”

“弑君之罪,千古骂名。当年,唐朝太宗即位之前,发动玄武门之变,也不过杀兄弑弟,软禁父皇,不敢再越雷池一步。”

朱由桤瞪眼瞅着钱仕达:“如今杨天石完了,锦衣卫又在你父子手中,你可能给我弄个‘玄武门之变’吗?”

钱仕达摇头:“不能。”

朱由桤怒道:“是不愿吧?!”

钱仕达瞅着朱由桤,但还是说道:“唐太宗是明君,天下是他打下来的,振臂一呼,军队无不响应。大殿下不同,即便咱手里有锦衣卫,可大明军队之数多于锦衣卫何止十倍。靠锦衣卫夺位,不啻妄想。所以咱们只能暗中行事。”

“那就暗中行事好啦!”

钱仕达瞅着这个自己似乎投靠错了的主子,沉吟着……

奉圣宫皇帝寝宫,朱常洛咳嗽着,斜倚在龙床上,魏公公为他轻轻捶着背。

朱常洛咳嗽着问:“校儿怎样了?”

“小爷的寝宫防卫得密不透风,就是奴才也进去不得。”

“废物!御医怎么说?”

“小爷寝宫的御医们,一个都没出来。”

“奉圣夫人呢?”

“夫人守在小爷寝宫外,也是进去不得。”

朱常洛怒道:“难道定要朕去看他?”

“小爷的心思,奴才实在猜不透。”

朱常洛叹了口气:“他生朕的气了。”

“从小到大,陛下对小爷恩宠有加,奴才瞧在眼里,历朝历代,没有对皇儿这么好的父皇。这个,小爷应该感同身受。陛下多虑了。”

朱常洛点点头:“可这一次,朕拂了他的意啊。”

汤药端了上来,小太监一边侍候着,魏公公亲自用汤勺喂着朱常洛。

“陛下一身,担当江山社稷,国事亲情,小爷谅必还知道轻重。”

朱常洛啜一口汤药,皱一下眉头:“那他就应该来见朕。”

“奴才这就去叫他。”

朱常洛推开药盏:“宣杨涟进宫。”

朱由校寝宫外,点着数盏宫灯,十多个太监在外候着,其实在拦阻客印月。

客印月焦虑地在宫灯前来回走着,刘公公跟在一侧,念叨着。

“小爷的性子夫人又不是不知道,他说不见,那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能见。从小到大,这夫人比奴才清楚啊。再说啦,小爷也不是不见夫人,也许过那么一时片刻的……”

“我就想这会儿见他。”

这时,魏公公走出皇帝寝宫,一盏宫灯前引,朝奉圣宫大门口走去……

刘公公眼角瞥着魏公公:“您瞧,就是陛下的召唤,小爷这会儿也还逆着性子……”

通过一个月亮门,魏公公不见了。

“刘公公,你就再去通禀一声,我不会忘了你的好处。”

“其实奴才知道夫人急的是什么……”刘公公假装没看出客印月的眼神,“这人命关天的事情,夫人也不能不急。可小爷既是无恙,依奴才看来,是不是定然会闹出人命来,倒还是真不一定……”

“你真这么想?”客印月盯住问。

刘公公恭敬地说:“奴才怎么想,不过是个屁。可奴才愿意说点开心的话,给夫人宽心。”

客印月深深地瞅着刘公公:“刘公公,你是个好人。”

刘公公笑了:“夫人夸奖。可戏本里怎么唱的,夫人忘了?”

“哪出戏?”

“‘洪洞县里没好人。’”

月亮门处,魏公公前引着:“杨大人,请。”布衣的喊声传了过来:“爷爷,孙儿在这里等你啊!”

客印月一怔,面容激动,刘公公侧目瞅着客印月。

魏公公引导着杨涟朝朱常洛寝宫而去。

“刘公公,我想求你一件事儿……”

刘公公脱口而出:“夫人,万万不可。”

客印月瞅着刘公公:“你知道是什么事儿?”

“这深宫大内,这事儿小爷知道,还有就是奴才知道。奴才奉劝夫人,小不忍则乱大谋……”

“我没什么大谋,”客印月压低声道,“我只要见见我儿子。”

刘公公也轻声地说:“隔墙有耳,陛下若是知道了……”

客印月断然道:“那你去禀告好了。”

说着,客印月毅然朝月亮门外走去。

刘公公一跺脚,怒对太监们:“还不快跟上!”

杨涟深深地跪伏在朱常洛面前:“臣谢陛下洪恩。”

朱常洛仍是斜倚在龙床上:“杨涟,你还知道朕对你有恩啊?”

杨涟挺身:“是。陛下对臣恩重如山。”

“嗯,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朕听着很是受用。说说,都是什么恩啊?”

杨涟如同禀奏:“臣子行逆,乃弥天大罪,然陛下知我杨家忠心耿耿,此事必有蹊跷,此圣君之明,恩之一也。臣子行逆,非臣子一人一罪,乃可株连九族之罪,然陛下知臣心如水,必无关联,此亦圣君之明,恩之二也。然如此这些俱乃小恩……”

“朕之恩情,还要分大小吗?”

“是。臣方才所奏,乃陛下对臣一家之恩。锦衣卫教练场上,陛下宁忍丧子之痛,不忘国家之危,恩谕皇嫡子代天出征,以安社稷苍生。此非小恩,乃国恩也,是为大恩于天下。陛下圣明之君,大明江山有福,臣谨为陛下贺。”

“好啦。看坐。”

客印月的座位就放在奉圣宫大门的门内,宫灯在侧,太监林立,一面纱帐拉在客印月的面前,挡在她与大门外的布衣之间。

布衣有些不知所措,怔怔地瞅着。

客印月怒道:“要这劳什子挡着做什么?”

刘公公道:“这边是宫里,那边是宫外,宫里头的事情,奴才若是有一点闪失,那就是杀头的罪。请夫人见谅。”然后倾身对客印月小声道:“夫人,还是那句话,小不忍则乱大谋,请夫人给奴才个面子,别弄出事情来。”言毕,刘公公走到纱帐一侧,撩开,面对布衣:“杨布衣,还不拜见奉圣夫人?”

布衣赶紧跪在大门外:“锦衣卫新丁杨布衣叩见奉圣夫人。”

纱帐内,客印月神情激动:“快起来。看坐。”

杨涟坐在锦墩上。朱常洛言道:“荣辱不惊,朕看重的,就是你这个。”

“到了这把年纪,荣无所荣,辱无所辱,也就没什么可惊的了。”

“可你鼓动朕的检儿矫旨,将洋夷火炮偷运进京,朕倒是很吃惊。”

“臣不过给二殿下出了个小主意,早知陛下必不会怪罪于臣。”

朱常洛深深地瞅着杨涟:“终究还是你赢了朕。”

“国家社稷万全,陛下天命有归,此陛下洪福,陛下就是输了,心里却是高兴的。”

“要眼睁睁看着亲生儿子服刑,你恐怕却是高兴不起来吧?”

杨涟一怔。

布衣坐在一条木凳上,隔着纱帐,犹是有些不安。

客印月透过朦胧的纱帐,仔细端详着布衣。

刘公公在侧,小声提醒:“夫人……”客印月一机灵。

“杨布衣,你可知你爹为何被打入诏狱?”

“我爹是为了救我。敢请夫人禀明陛下,儿子愿意为我爹顶罪。”

“你……该做的事情,我自然会做,你不必担心。”

“我从小就没了娘,爹把我一把屎一把尿地带大,爹若是为儿子死了,儿子也不想活……”

客印月脱口而出:“住口!”

众人都是一怔。

刘公公再次提醒客印月:“夫人……”

“什么死呀活的……我……你,你娘的事情,你一点也没听说过吗?”客印月有些语无伦次。

“爹只说娘死了。”

“死了,死了……”客印月喃喃着。

白鸽忽然飞临:在宫门口上空盘旋,所有人都仰首望去……

布衣喜道:“小白……”

客印月也望着鸽子,深情激动。

那鸽子眼瞅着朝客印月飞下来……

刘公公急了,一声喊:“把鸽子给我轰走!”

两个太监扬手轰着鸽子。

鸽子在客印月头顶上盘旋片刻,忽然飞到了布衣手上。

刘公公长长地舒了口气。

布衣抚摸着小白的羽毛:“请夫人恕罪,这是小白,是我爹和我养的鸽子。”他忽然瞅向纱帐,仿佛要看清纱帐内客印月的神情,“还有一只叫大白……”

一个太监匆匆而来,在刘公公耳边低语。

刘公公对客印月低声道:“夫人,小爷想见夫人……”

客印月没动,依旧对着布衣,“鸽子最通人性……”说着,站了起来,“杨布衣,你是个孝顺孩子,这件事,我会帮你。”

布衣跪下,“多谢夫人。”他手中的鸽子又飞了起来,是他有意的。

刘公公和太监们再次轰起了鸽子,始终不让鸽子降到客印月手上。

“杨布衣,带着你的鸽子,回去吧。”客印月转身朝内走去。

布衣一声呼哨,鸽子飞回自己手上,他抚摸着鸽子:“夫人,你是个好人。”

客印月几乎泪下,她急步而去,太监们呼啦啦跟上……

皇帝寝宫内,朱常洛指示着杨涟:“此案非常。朕意已决,此案内阁负责,连同锦衣卫左镇抚司、刑部三法司,三堂会审,务必水落石出。”

“陛下圣明。可审的是臣下之子,臣是要回避的。”

“不必。”

杨涟深深地瞅着皇帝。

“朕就要你亲审此案。你儿子若真有大逆不道之罪,朕倒要看看你如何处置。”

杨涟整衣而跪:“臣一秉大公,绝无私情。”

工房内,朱由校毫发无损,正细心修饰着床辇靠背上的龙凤呈祥图案。

门开了,客印月走进来,刘公公在外,轻轻拉上了门。

朱由校继续干着说道:“三百六十行,行行有门道。这雕工的活计,由校就是鼓捣不好。”

客印月走到近前说道:“小爷至孝。出了这么大个事,还想着你父皇这龙辇。”

朱由校停手,瞅着客印月:“夫人是这么看的吗?”

“从小到大,你父皇最疼爱的是小爷,小爷自然……”

“错啦!”朱由校断然道:“父皇疼我,是因疼惜我娘,我对父皇尽孝,是因为父皇要我接班,让我当皇帝。”

客印月一怔,这么直截了当的回应,她没想到。

“让你当皇帝,一直都是你父皇放不下的心事。”

“江山易主,说来就来。夫人,你说我该怎么办?”

客印月一怔:“你,怎么办?自然是听你父皇的话……”

朱由校走到客印月身边,一把抓住客印月的手:“我不听话,我要当皇帝。”

客印月挣脱着,但挣不开:“小爷……”

朱由校猛然松开客印月的手,跳上了龙床,再次朝客印月伸出了手:“夫人,你也上来,来。”

客印月手足无措:“小爷,你不小了,还玩这个……”

朱由校抓住了客印月的手:“从小就想夫人陪着我玩儿,总不能如愿,你不知道,那时候,我很怕夫人……”

客印月被拉着手:“你……怕我?”

朱由校拉着客印月的手:“如今不怕了,如今我觉得你很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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