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青龙煞 2

妈真受尽了苦头。瘸拐大想,妈说过,她给大户人家做饭,和了面不洗手,回到家,洗下些面水,才养活了他。

忽然,瘸拐大听到门外有人喊他。一出去,见是谝子。谝子穿个黑色衣裳,风吹来。那衣襟一扇一扇,像带了谝子飞。

谝子问,你啐了怙主像?

我啐了宽三,他想叫我妈死,我就啐。我说你妈咋不死?

谝子说,你犯事儿了,知道不?你该杀头了。这一说,瘸拐大吓了一跳。想起了在护身符上一蹿一蹿的痰,一下子慌了。他记起有个在怙主法像前撒尿的,叫村里人割了。他很想说话,可嗓门一下子干了。他见过枪毙人的,那脑浆,用馒头蘸了,很好吃,跟吃牛骨髓一样。

谝子的眼睛很冷,他说,你安顿一下你娘,明天送你进城。要么,割你的舌头也成。那像章,放保险柜里了,上头有你的痰。你不承认也行,人家有仪器。

瘸拐大哆嗦了。

谝子说,这是老祖宗定的。谁啐了怙主,谁就该死。谝子重重地说,谁也救不了你。

瘸拐大望望屋里,打个寒噤,想:真坐了牢,谁养活妈呀?

谝子打个哈欠,说,那阎王殿的大门,开着呢,又不缺你妈一个人。不和你磨牙了,你瞧,叫族里处理也成。看在乡里乡亲的份儿上,那刀子,我叫磨利些。说完,那衣襟一扇一扇的,带着谝子飞了。

瘸拐大望着远去的谝子,半张着口,许久,才蹲下身,捂了脸呜呜。他想,真鬼入窍了,啐他干啥?几十年了,一见个有头有脸的人,他的膝盖就软,可这回……忽然,他想起来了,那啐,不仅仅是因为宽三说了叫他妈死的话。其实,他早想啐人了。那宽三,癞蛤蟆仗了雷的气,嘴是蜜钵钵,心是刺窝窝。一见他,就“瘸拐大瘸拐大”地叫,没名没姓的。他早积了一肚子炸药了。可要是他不提妈的事,那软了的膝盖还是硬不起来。人家是月经带上的虱子红人人儿哩。再给他借个胆子,也不敢啐的。谁叫他想叫妈死来着?瘸拐大啥都没有,只剩妈了。叫妈去死,他还算人吗?

谝子已缩成山洼里的一个黑点,那样儿,很像瘸拐大此刻的心。他抹把泪,进了屋,见娘正吮指头上的山药渣。妈问,那山药,还有没?瘸拐大想,瞧妈,真没心,儿子快要死了,她却问山药。却记起,妈并不知道谝子那话,就说,没啦。就这,还是我偷偷烧的呢。娘的眼睛却仍在瘸拐大身上搜索。这是妈的习惯。妈已经不信任何人。自嫁给瘸拐大爹的第一天起,她就开始了受骗生涯。妈老说,新车子进门时,屋里有白毡、红绒单、被子,啥都齐全得很,她还以为真像媒婆说的那样嫁了个殷实人家呢。谁知,典礼才结束,那白毡飞了,那红单飞了,那被儿也飞了。原来,这都是装门面的。次日,连瘸拐大爹那身毛蓝笨布衣服,也叫人剥走了。妈记得,那是她受骗生涯的开始。后来,那个歪脖子老汉抽大烟、耍赌、踹寡妇门,还瞒了她,干出许多叫村里人侧目的事。直到有一天,叫人踏折了腰,狗一样死在山沟里。

瘸拐大知道妈的心思,说,妈,我又不是爹,不会骗你的。

妈在鼻腔里哼哼两声,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瘸拐大知道,妈说这话是因为他和爹长得很像,村里人都说像一个模子里铸出的。一见那张脸,娘就不信他。没法。瘸拐大决定不了自己的脸,他当然也抺不去妈的怀疑。

但一想明天的事,瘸拐大心里还是打颤。他问,妈,要是我死了,你咋办?妈说,你不会死的。天不杀无根之草。这是妈最睿智的一句话。阿甲说,就是在这句话上,他发现那老婆子并没疯。瘸拐大问,要是我死了呢?妈却打了个哈欠,说,别净说吓人话。你也像那老贼一样,动不动,死呀死呀,可总不死。

后来,爹不是死了吗?

那是后来的事。

瘸拐大想,妈不信呢。他叹口气,他多想跟娘抱头痛哭呀,可娘不信,很快,连他自己也不信了。

他怀疑,那是个梦。

也许,他只在梦里啐过怙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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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瘸拐大当夜的情形,阿甲语焉不详。他不知道那夜的瘸拐大是不是在炕上烙了饼子,或是仍发出没心没肺的鼾声。看得出,他也没弄清这一点。要知道,历史的巨眼是忽略一般人的。没人去关注一个百姓的心事,虽然那内心的激烈程度不弱于一场战争,但历史却只记住战争,并将战争的制造者当成了英雄。

这是没办法的事,阿甲也免不了俗。

阿甲的书上只记载了次日早上瘸拐大去家府祠的事。阿甲说,瘸拐大到家府祠门口时,村里人的牛车队也出来了,轰隆声往脑子里钻。你也许见过那高达丈余的大木轮车,车户老坐在辕条上,老梦见长着肥大的老婆。这是甘肃诗人李云鹏的诗中出现的意象。阿甲虽是个神灵,也有不好的抄袭习惯。

阿甲的语气很诡秘,他像讲色情故事那样叙述着寻常的琐事。他说,见瘸拐大过来,宽三喊,嘿,瘸拐大,包天大祸惹下了。那怙主,是你啐的吗?你胆子不小。阿甲说,瘸拐大这才确信,他是真啐了怙主。

瘸拐大魂儿唬上了半天。不是梦呀?他想。

阿甲说,宽三悄悄凑向瘸拐大,悄声说,我可真服了你。那老贼,我也是早想啐了,可我还是驴粪蛋子面儿光。你啐就啐了。大不了,叫割了舌头。割了也没啥。

瘸拐大胡乱嗯一声,失魂落魄地走向牲口棚,解下骆驼缰绳,放上驮桶,牵了出门;却听得宽三说,族长发话了,今日个,别驮水了。叫你等呢,有事。他一把扯了瘸拐大手里的缰绳,吆喝着走了。瘸拐大抚抚眼睛,又吐吐舌头。怪的是,却没恐怖,仍有种梦里的感觉。

阿甲说,平时,瘸拐大这时已吆了驼到半山坡了,今日却闲了。忙时,瘸拐大很希望闲下来歇歇。真闲下来,却有些六神无主了。族人们套车的,出圈的,各干各的。瘸拐大却不能干自己该干的事。

瘸拐大熬过了一生中最难熬的半个时辰,才见谝子横着身子,撑入大门。一见谝子那跋扈样儿,瘸拐大就想啐他一口痰。整个金刚家,没有比谝子更讨厌的了。以前,也穷得夹不住尿。后来,倚穷卖穷,扯起杆子,劫大户,欺小户,用疯耳光猛扇救济过自己的恩人,折腾几年,就摇身一变,成了人上人。瞧那孙蛋,连走路时,也跟螃蟹一样横哩。

几个村人上去,跟谝子打个招呼。瘸拐大希望他们也啐谝子,可他们只是塌了塌腰。瘸拐大想,昨日个,该多啐他几下。一下是啐,十几下也是啐。但一想后果,却有些怯。

瘸拐大,你来。谝子叫。

瘸拐大就猫了腰过去。阿甲说,瘸拐大很想挺胸凸腹,可在谝子面前,已习惯了猫腰。他知道,谝子喜欢这样。金刚家的人都夸他老实。他能进家府祠驮水,能时不时给妈烧个山药,就是猫腰的功劳。

瘸拐大进了家府祠,见矮凳上已坐了几人。宽三捏块软皮子,擦起了枪。别人擦枪,用布。宽三擦枪,用软羊皮,那枪就油亮了。瘸拐大还看到,大夫王麻子在捣弄一些药,他立马就慌了,因为上回,有个贼被剁了手后,就是王麻子给包扎的。

几个人都望瘸拐大,不说话。那静,山一样压向瘸拐大。瘸拐大倏地跪下了。

一人发话了:瘸拐大,你干的好事?

瘸拐大不敢应答,只是磕头。

没规没矩了?另一人又是一句。

谝子说,你没规矩,寨子可有规矩。这规矩,虽不是怙主定的,可跟他定的差不多。反正你是活腻了。我劝你还是受家法的好。那国法,明显的,你得吃铁大豆。家法嘛,你忍着点,疼是有些庝。我叫麻子备好了药。

宽三搁了枪,取过剁肉的厚背大砍刀。宽三老使那刀,吃黄焖羊肉时,只几下,他就将整个羊剁成拳头大的疙瘩。阿甲说,瞧,瘸拐大哆嗦了。

宽三打个哈哈,说,瘸拐大,你瞧,割舌头,或是剁爪子?你喜欢啥,就来个啥。不过,看在乡里乡亲的份儿上,还有个法儿……昨天,我说的事忘了没?

瘸拐大记起了宽三说的话。他想,老娘咋能死?他很想说不,可宽三手里的大砍刀却闪了寒光,阻他的嘴。你知道,许多时候,刀比真理呀伦理呀都牛。

谝子说,瘸拐大,你愣啥?还不给怙主磕头。你丢人不如喝凉水。

瘸拐大望望谝子们,谝子们也正望他。瘸拐大成了谝子的风景,也点缀了阿甲的叙述。瞧那宽三,早不耐烦了,仿佛嫌瘸拐大不识抬举。阿甲说,要是瘸拐大再犹豫,他定然会抡了刀,剁下他的爪子。瘸拐大打个寒噤,跪下,朝墙上的怙主法像,磕了三个头。

瘸拐大想,妈呀,我若坐了牢,或叫剁了手,你也是个死,可怨不得我。心中却突起涌上泪来,还没反应过来,就哗哗了一脸,哭声也迸溅而出。妈呀!他哭叫。

这小子,倒孝敬。阿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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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甲的语气凝重起来,他明明想调侃,但你知道,并不是所有的话题都能调侃。阿甲说,瞧,瘸拐大背起母亲,出了门。夜倏地袭来,进了心。妈问,肉可煮烂了?瘸拐大边抹泪边说,烂了烂了。阿甲说,这回他真的骗了妈,刚才一进门,他就对妈说,妈呀,村里煮了一锅羊肉,叫我来请你。妈说,你不会骗我吧?你们爷父俩,老骗我。我可叫那老贼骗了一辈子了。你再骗,我就没活头了。

瘸拐大说,不骗不骗。那羊肉,咕嘟了一夜,骨头都褪了,舌头一压,就化了。娘咽口唾沬说,这就好。老做梦,那羊肉,香个贼死。我伸长手,捉呀捉呀,可就是捉不住。胳膊多长,肉就多高,只差那么一寸。我知道那是你爹变的。他骗了老娘一辈子,你可不能骗我。

不骗不骗。瘸拐大拧把鼻涕,往地上一扔。

我一辈子,没啥盼头,只求能有个不骗人的儿子。爹妈骗我,媒人骗我,都说选了个殷实人家,谁知是个穷鬼。那老贼,老骗钱,说去做买卖,可一出门,就去赌。一辈子了,没一句实话。我就想,我的儿子总不骗我吧?

就是。我不骗。瘸拐大步儿趔趄了,妈在脊背上跳起舞来。

宽三提了铁锨,候在路旁,见瘸拐大来,跟了。瘸拐大脊背上凉风飕飕。

去哪儿?瘸拐大问。

去坝上吧。宽三说。

妈觉出了异常,问,咋往山下走?

肉在山下呢。

咋到山下了?

祭河神的。

妈信了。前些年,老祭河神,捞几个羊,到河边,把血淋漓到河水中。然后,剥皮,剁肉,扔锅里煮。全村人都来吃。

可别叫人抢光了。娘说。

不会,他们等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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