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梦魇之“怙主” 1

经上说心净则佛土净

但那是经上说的

经上的话太玄

玄不走你的笑

手中的念珠总在喧闹

一粒菩提一滴露珠

折射出的

总是你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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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继续进入琼的梦魇。其内容,仍来自那本叫《梦魇》的书。

看得出,写这部分内容时,琼已没了梦与非梦的界限,时不时地,他就恍惚了。那情形,跟写高老头时的巴尔扎克很是相似,但也仅仅是相似而已。因为阿甲始终认为,琼进入的,其实是另一个时空。见我不理解,阿甲解释道,你知道记忆吗?短的记忆叫记忆,长的记忆——当那“长”度超过了极限时,它就有了另一个名字:宿命通。

我明白,阿甲是个糊涂的神祇,我从来不奢望能从他的口里听出清晰来。

只是我分不清,叙述者阿甲和《梦魇》中的阿甲,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在那本书里记叙的某个黄昏里,《梦魇》中的阿甲仍恼苦了脸。他跟雪羽儿一样,一直想寻找永恒。可自打他懂事起,上师就告诉他,这世上没有永恒。

阿甲说,得找怙主,怙主是大救星。琼问:“那怙主,莫非是超越世间法的?”阿甲说:“应该是,都说他是出世间的,都说。我希望他超越,只有出了世间,你的父亲才无能为力。不过,有时候,都说的,反而是错的。”

琼说:“你的意思是,那怙主……”

“别胡说。”阿甲说,“谁都可以亵渎,那怙主不可。我们啥都没了,只剩个怙主了。要是怙主没了,就啥都没了。啥都没了的人生,多可怕。”

琼打个哆嗦。

阿甲说:“我没见过怙主,可见过堪布。我不喜欢他,不然,我早去找怙主了。”琼懒得听他胡说,就望山上的松树。松树也望他。阿甲说:“那堪布,一见我,就叫我爸爸,说我前世,当过他爸爸。我最怕人叫爸爸了,每到人多处,就吓得发抖。”

琼破口而笑,说:“我相反,最怕叫别人爸爸。”

“一样,一样呀。”阿甲叹道,“我们都是可怜人……要不,你我去找怙主?”

“你不是有上师吗?舅舅待你多好。”琼说。

“可我没信心,为啥!因为他睡觉老打呼,老放屁,老擤鼻涕,我没信心。那咒子,念一亿遍了,可没证量,啥证量也没有。信为功德母,不信,我一点儿法子也没有……我老想,哪有打呼噜放屁的上师呢?”阿甲一脸恼苦。

“要是怙主也这样呢?”琼忍不住笑了。

“就怕这个,就怕这个呀。”阿甲说,“现在,至少还有梦想。怕就怕,没有了梦。要是那怙主的梦破了,我就没活头了。”

琼想,我的梦是啥呢?

屠汉的声音远远地传来:“烂死也不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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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死脑筋。”舅舅说。

“都说屠汉是狼变的。”舅舅对约翰说。

约翰笑了。

舅舅说:“谁都知道我放了咒。原以为有解法的,可他不听,倒不是怕他死,是怕他的家人活。那婆娘,那娃儿,都指望他养活。这个样子,好可怜。”

“你想拯救他?”约翰问,“是救还是灵魂?”

“一样,的拯救得从灵魂的拯救开始。没有灵魂,就没有了意义。他不用尿洗,又不忏悔,奈何?”舅舅叹息道。

琼想,舅舅有烦恼了。有烦恼,还算成就师吗?他想,阿甲的没信心,也许有道理。

“啥道理,邪见。”舅舅说,“以后,你少跟他胡缠。何为成就?大贪大嗔大痴也。欲由凡入圣,大贪;连我执也斩,大嗔;明知不可为而为,大痴。知道不?烦恼是菩提呀。”

约翰接口道:“法儿有,也管用,可不知他接受不?”

“啥法儿?”

“爱。”

“一样。”舅舅笑道,“忏悔就是爱,爱就是忏悔,名异实同。不过,你可以试试。”就叫琼带了神父去见那屠汉。

琼带了约翰,下了山道,遥见屠汉正跟一群人嚷嚷。宽三的声音很大,极似牛吼。“坏人!坏人!”宽三吼,“哪有上师咒人的?”

屠汉边撕烂肉,边骂:“骗子!”见约翰过来,他撵狗似的叫几声,“去,去,你想叫我爱仇人,我死也不爱。”

“瞧,没治了。”约翰摊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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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黑狼扑来了,趁着夜色。

太阳一落,一个巨大的狼头就挂在天幕上。琼想,你想吞天吗?小心,别撑破肚皮。宽三说,那冤家,把狼崽儿偷来,埋在金刚家的牲口圈里。黑狼就寻了味儿,来复仇。阿甲说,胡说,那是杀业,你们杀了多少人呀,那业气聚呀聚呀,就成黑狼了,索命是迟早的事。瞧,它来了。

黑狼从山上扑来,顺路在村口三十丈高的**上撒了泡尿。这是对村里人最大的羞辱。每日清晨,人们就朝那图腾叩拜祈祷,不生娃儿的女人,就弄下一点儿土,冲水喝了,包管生个胖娃。那图腾,便斑驳陆离了。但斑驳陆离的图腾,也是图腾。有图腾,总比没图腾好。这黑狼,竟在圣物上撒尿。是可忍,孰不可忍。

屠汉于是抡了那把锈刀冲上去。他本想拿火枪的,可火枪叫王善人拿去镇邪了。锈刀也好,总是刀,屠汉于是勇气百倍。据说别的人都吓破了胆,尿也失禁了,汇成江河,滚滔而下,但这是据说而已。倒是屠汉勇气最大,所以才能当上屠汉。可惜的是,勇敢的屠汉找不到黑狼。有人说是屠汉杀气大,狼早躲了;也有人说,屠汉找黑狼,黑狼也找屠汉,但可惜遇不到一起,没办法,遇不到就遇不到。

黑狼翻山越岭,上坡下洼,裹挟腥气,呼啸而来。寨门都紧闭了。强人们都有坚实的寨门,除了他们自己,谁也奈何不了他们。只是倒霉了百姓,才一点儿畜生,都叫黑狼咂了血。望着一地羊尸,部落里哭声震天。

“屠汉呢?那屠汉呢?”谝子在寨子上吼,“平时咋呼得紧,到正事上,没一点儿本事。”

屠汉正恼呢,别人都眼见的东西,为啥他却找不到。听了谝子的话,便吼:“你呢,你咋不杀呢?你谝大话如溜四海,钻炕洞捞不出来。”

“我嘛,”谝子打个哈哈,“君子动口不动手。”

村人一听,都哭,说没戏了没戏了,勇敢的找不到狼,能找到狼的,却吓破了胆。

琼对舅舅说:“你咋不使诛法,诛那黑狼?”舅舅说:“我和那狼没缘。”琼问:“缘是啥?”舅舅说:“缘就是缘。”

狼嚎声响了一夜,没死的羊都在发抖。

阿甲说:“那狼,其实不是狼,是冤家。冤家的图腾就是狼。你带人斩了那么多首级,人家复仇了。”

琼说:“你也信那是我干的?”阿甲说:“不是你是谁?”

琼想:“连阿甲都说是我干的,那便是我了。”却问:“那狼为啥不来找我?”阿甲说人家在找屠汉。琼问:“他们为啥碰不上面?”阿甲说:“因为屠汉患了麻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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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一出,狼也没了。吓瘫的羊一个个爬起,眨眨苏醒的眼,去吃草了。

那“天女”挺个大肚子来了。舅舅正在诵经,净碗中的水在嗡嗡声中晃。琼正煨桑,他点了柏枝,上面撒炒面,撒白糖,撒酥油,护法神就来吃。护法神的嘴很馋,吃惯了酥油。因舅舅当过马墩,施主们一下子少了,谁也不愿供养一个马墩。不几日,就没酥油了。护法神们便嚷嚷,说我们保护你,你却连酥油也不给吃,像话不?舅舅说:“瞧,我也没有。”“你没有是你的事,我们得有。”神嚷。

“真没法了,”舅舅说,“我又不能当乞丐?”神嚷:“为啥不能?你马墩都能当,凭啥不当乞丐?”舅舅说:“再嚷,我可不叫你们保护了。”神说:“不行,还由了你了?我们非保护你不可。这是我们的职责。”舅舅问:“保护我当马墩?”神说:“当然。保护你当马墩。”

舅舅叹口气,对琼说:“去,把我的鼻烟葫芦拿去,到王善人家,换些酥油来。再嚷嚷,都聒麻了。”

神说:“礼貌些,你咋这样说神?”

舅舅说:“给你们酥油还不成吗?”

琼到王善人家去换酥油。善人说:“这鼻烟葫芦,只能换十斤。再用的话,拿你上师的那串玛瑙念珠来,我给他十八斤。”

回来,琼气呼呼地把酥油放在火上,对神说:“你也不惩罚王善人?”神说:“你咋教唆我们干坏事?我们咋能惩罚善人?”

那女人就在这时走上坡来。

女人说:“琼,你咋不管我了?你用人时,亲亲乖乖叫个蜜甜。一用完,提上裤子就不认人了,一拍屁股就走了,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母面看子面,这肚里的娃儿咋说也是你的骨肉。”

琼急出泪来,“你胡说啥?我碰都没碰你。”

“你没碰我,可我碰了你。不管谁碰谁,生下娃子总算是你我的。”

舅舅笑出声来,说:“这话对。琼,你得管。”

琼说:“我啥都没啥,我连衣裳都没脱。”

“你没脱不假,可衣裳自个儿脱了。”女人笑盈盈说。

护法神说:“琼,认了,认了!汉子做事汉子当!”

“我真没碰她,”琼说,“听阿甲说,那杵进了莲花,才生娃儿。”

舅舅说:“阿甲的话,别听。那小子,近来越来越不听话了。他连我的话都不听,你还信他?”

“可他的话对呀。”琼说。

“人对了,话才对。人不对了,话咋也不对。”舅舅揉揉鼻头。他的鼻烟瘾犯了,可鼻烟壶没了。“我连鼻烟都吸不上了,照样说真话。那阿甲,满嘴谎话。”

护法神说:“我吃不上酥油时,照样保佑他当马墩。要不是我,他的脊梁早被人踏折了。”

“就现在,还微微发疼呢。”舅舅晃晃腰肢。

女人说:“琼,你说,你像你舅舅这样晃腰来没?”

琼努力想,脑中却一片空白。见护法神双目炯炯地望他,便想:这娃儿,也许是我弄的。想到自己竟也能造人,不由得一阵惊喜。

舅舅说:“你还碰了呢。这世上,多少没碰的,不照样怀孕。”

“就是,”女人说,“村里五个女人快要生了,都说是琼的孩子。”

“这下,可真是胡说了,”琼说。

“哪有五个人一起胡说的?”护法神说,“三个人说的,就不算胡说,不是说三人成虎吗?五个人,想成啥,就成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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