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初冬的阳光 1

明知不该说海枯石烂

明知山添了皱纹海已成荒漠

那么天呢那么地呢

那么就地老天荒吧

那时任烈焰焚了你个狐儿

与这个叫郎君的行者

同为法界的粉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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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甲说,那段日子,雪羽儿老讲妈的故事。我不明白,雪羽儿为啥老讲妈呢?她自己也有那么多苦难,可为啥放不下妈呢?虽然她妈死得很惨,但死的已死了,何必用那很惨的死来惩罚自己呢?要知道,每次对母亲的追忆,都是扎向她心头的钢刀。

那个下午,雪羽儿讲她妈的故事时,我并没将她当成啥空行母。我眼中的她仅仅是个女人,一个总叫人爱怜不已的女人。那天,黄昏的太阳照进朝南的门口,木屋里一片金黄。雪羽儿就是在那片金黄色中进入了我眼中的风景。那时,我没有想到,她会成为我一生中永远难以忘怀的图腾。

此后多年里,我总会感觉到从她那儿卷来的巨大诗意。虽然我观修的本尊是金刚亥母,但自那个金黄色的下午之后,雪羽儿的形象便取代了本尊形貌,成为我观修的图腾。

在那个瞬间,雪羽儿对我说,来呀,进入我的时空,我真的忘我地扑入其中。在我的记忆里,我就是在那时开悟的。

但对阿甲的话,我总是似信非信。

阿甲说,在雪羽儿眼里,妈的故事,真是一段可怕的噩梦。雪羽儿的嘴唇上萦着那梦。她说,过黄河不久,那噩梦就尾随了妈。妈的名字叫萍,浮萍的萍。妈说,许是这名字带来的噩梦,她真成浮萍了,走过一县,再走过一省,像下山的石头一样,身不由己地滚进这个巨大的泥潭。

那泥潭,深不可测呀。没人知道它有多深,只有难以言说的恐惧。首先是天,当天成为对手时,人的处境就很不妙了。雪羽儿说,自妈懂事的那一天起,天就露出残酷的模样,那是铁板一块的阴沉,是溢着寒霜的残酷,是不容分辩的,像白毛风一样呜呜地罩住了她们。妈说,这才是噩梦的开端呢。而后,她的命运里充满了密雨般的马蹄、雪花似的刀光、狞笑的死神。

雪羽儿打个哆嗦。她眯了眼,望洞外的山,一褶一褶,叠出许多局促。幸好有林阔,林阔里幸好有鸟,硬给这荒寂里添了些生机。树上的木屋在深秋里显得很温馨。太阳暖融融照进木屋,印了一块灿烂。雪羽儿却打着寒战,讲那残酷的铁板一样的天的面孔。

琼问,他们为啥到这儿来呢?

雪羽儿摇摇头。她也不知道妈为啥来,妈是旋转的磨盘上的一粒豆子,身不由己地随了转,粉身碎骨是必然的归宿。妈很浪漫,她仿佛是被命运裹挟了来的。裹挟这个词,很贴切。雪羽儿说,那裹挟妈的,是命运。

谈到命运,雪羽儿惨然一笑。她说,很小时,妈算过命,是个苦命,是个四处漂泊、遭人欺辱的苦命。算命瞎子的笑很诡异,仿佛参透了天机。奶奶白了脸,妈却笑道,是吗?我不信。她是真不信。妈有脚,走呀走呀,终究会走出命去。于是,妈走呀,走呀,经历了万水千山,终于走入那个恐怖的黄昏。

妈说,那血光,把天都染红了。对方的马队是旋风,把一切都卷了。妈说,骑兵最怕炮,炮一响,马就惊了。炸群的马不认主人,会四下里窜。妈多希望有炮呀,可那炮,只是恐怖里偶尔想起的一个词。才念及,那片刀光就裹来了,一直闪到妈的梦里。在梦里,她也躲不过那刀光。

琼说:“人呀,为啥自相残杀呢。好好相待,也不过几十年。拼杀呀,争斗呀,是无意义的事。”

雪羽儿说:“妈说,有些拼杀,是正义。”琼说:“非正义和正义,都要死人。死人都不是好事。人是没有权利杀人的。人就是目的,不是工具,不是材料。”雪羽儿说:“妈想拯救别人呢。”琼说:“其实,最该拯救的,还是她自己的心。”

雪羽儿不再说话,她眯了眼,望远处。许久,不发半声叹息。琼知道她脑中藏了些古怪的东西。阿甲脑中也一样。两人的古怪不一样,但都古怪。琼就想:那拯救全人类,是不是和普度众生一个意思?

雪羽儿说,那时,妈不知道,真正的噩梦还在后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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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行母应化因》中说,那天阳光很好。吴和尚赠的糌粑已没了。雪羽儿偷偷去过吴和尚关房,铁将军把门,不知他去了寺里,还是又叫揪去斗了?

雪羽儿显得很累,脸白戗戗的,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夜里,也时时惊叫。从她的惊叫中,琼听到了搅天的炮声、汹涌的血流和滚动的人头。琼明白,雪羽儿想她妈,就老喧她妈。一入夜,她也就进了她妈的噩梦。他不明白,所有生命不过几十年,为啥不和睦相处,反倒要自相残杀呢?不管咋说,都是人呀。只要是人,就能相处,犯不着动刀动枪的。

雪羽儿懒得和他辩。她知道琼和她妈,是两个世界的人。琼知道,她和他也一样,只有在那神秘的梦里,他们才能融为一体。令琼惊奇不已的是,素日里他视为洪水猛兽的女人,梦中竟会叫他如此。他弄不清是命运的恩赐还是毁灭的开始,一切都说不清。在那个神秘的梦中,他像渴极的旅人扑向水一样扑向女人。女人也同样迫切地应和他。在那个杳无人迹的神秘所在,他们厮咬着,翻滚着,吞噬着对方。醒来,他总是歉疚自己的堕落。他甚至不敢望雪羽儿,怕她窥出自己的心事。

阳光真的很好。不见它,仿佛好些天了。印象中的天总是铁板一块的阴沉,难得有如此灿烂的笑。它温和地笑着,把那暖洋洋的惬意,一晕晕荡来,荡入琼的心头。

但琼知道,这一切,都是暂时的。无论谝子,还是马上就要来临的冬季,都不能允许他们把这个梦延续太久。当然,还有命运。琼知道,眼前的一切终究会过去,很小的时候,上师就告诉他,这世上,啥都是无常的。人必须参透那虚幻的假相。

琼想:这一切,真像梦。他望着衣服褴褛的雪羽儿。此刻,她正眯了眼,品那阳光呢。夜里,虽说燃了火,但那寒流仍时时舔那背火之处。此刻的阳光,能将那温暖和舒适熨入每一个毛孔。记得,吴和尚说:幸福有大有小,一生的幸福是幸福,一时的幸福也是幸福。要学会惜福呢。

远处传来一阵兽叫。雪羽儿翻起身,说:“走,看看去,是不是套下了。”琼说:“肯定套下了。”两人起身,向山口处走去。

阳光下,近的山,远的山,都很艳。这山上的树,都是云杉和松柏,四季都绿,只是浓淡不一。水还活着,时不时,便有哗哗声传来。过些时日,水就死了。水死了时,山也死了,鸟会躲入洞里过冬。那时的山谷,真是个巨大的死寂呢。

“真套下了。”雪羽儿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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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食了一顿肉后,身子渐渐缓了过来。肉真好。肉汤真好。寒冷都到身外了。白花花的日光里,是被霜风掠过的树叶。它们跟日光一种颜色,叫风一卷,满天里飞一阵,又飘摇下来,继续给大地铺了一层色彩。琼下了木屋,躺在洼处,那两个熊崽肉肉地望他。琼想,还是当动物好,动物清静,没那么多人间的纷争。动物间虽也有争斗,但哪次,都没有前些时的那号场面残忍。

雪羽儿仍眯了眼看远处。她老看,老看,望远处。她看的远处是眼睛外面的远处,就是说,她似乎在想遥远到山外的事。琼不知道她在想啥,我也不知道她此刻在想啥。你知道,我虽也大小算个神,但我只能看透比我差或跟我差不多的人神的心事。我看不透雪羽儿,就像一根筷子,只能探测杯中之水,它是探不透大海的。雪羽儿是大海,至少在我心里如此。我也曾试探着窥她的心,我觉得我窥到了,我看到的是澄明的天空和无波无纹的大海。琼,你是明白我说的话的。你也许会说,雪羽儿证到的,是光明大手印。不,不要说那号话,那仅仅是个名相。她仅仅是将自己融入了空性。打个比方吧,她的心是一滴水,此刻不过融入了大海,明白了吧?

两人仍在修各自的本尊。琼的心有些乱了,他很恼恨自己那无法控制的梦境。他便忏悔。他明白,心里动了淫念,就等于犯了淫戒。他想,这是很糟糕的事。

天渐渐冷了。夜里的下山风很利。那木屋四面漏风,要想在老山里待下去,就得找个安乐窝。树下那熊洞虽然不错,但既然人家熊住着,你总不能再抢人家的。那几只熊待雪羽儿很好,有了它们,狼们啥的也不敢近前,这熊,等于二人的护法了。琼虽然知道熊掌厉害,但还是不怵那熊,熊憨憨的样子很招人爱。琼倒是很怕那大蟒,听雪羽儿一介绍,他的身上就起了鸡皮疙瘩。天一亮,他就探出了脑袋,但看不到蟒的影子。上回接雪羽儿妈时,他也没有见着那蟒。他有些后悔自己的那次“接”,叫妈受了那么多苦;可不接,说不准她也就饿死了。这一想,心里就轻松了些。

雪羽儿说,天冷了,这木屋,遮不了寒,得找个好些的山洞。琼说,熊住的这个倒好,可不知它是不是会在这儿过冬?雪羽儿说,说不定,一般说来,熊冬眠时,要找僻静些的洞。但也说不定,这洞,要不是我们来,也是很僻静的。她说,我们总不能撵人家。她给琼说了那个山洞,半山腰的那个,只是那儿有红蝙蝠,瘆人。

琼说,那倒比这儿还好。那儿更没人去的。

雪羽儿取出那把捡来的镰刀,要割草了。那草,已叫霜风杀黄了,正刷啦啦在风里叫唤呢。它们唱着欢快的歌,欢迎镰刀哥哥的青睐。它们前仰着,后合着,在镰刀前忸怩作态,齐叫:“先割我吧先割我吧。”它们欢如中的荡妇,将那腰肢扭出万种风情。好些秋虫栖息在秋草上,发出古怪的声音。琼听得出它们在为自己唱挽歌,它们明白,自己跟秋后的蚂蚱是一路货色,蚂蚱蹦跶多久,它们也只能鸣啾多久。它们于是扯长了声音,死命在叫。它们跟诗人患了癌症一样绝望,像情种失恋一样忧伤,它们的声音汇成了一股巨大的旋律,像交响乐。天地间充斥着那种声音,琼的血管里尿道里也充斥着那种声音。琼于是生出了许多感慨。他相信,那感受,跟陈子昂吟那“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时一样怆然孤独。

雪羽儿割着黄草。黄草发出干燥的声音。雪羽儿常干农活,割草的姿势很协调。那腰身,那动作,都透出一股雪羽儿味儿。村里女人多,但只有雪羽儿有雪羽儿味儿。琼的心里有股热水般的东西在动荡,他明白那热感是啥。他不想有那热感,可热感自个儿要往心里涌,没治。就像他没法控制母亲的生他一样,他也没法控制热感的出现。他很想控制自己的心,但心偏不叫他控制。许多时候,他借助咒子的力量,也能把心稍稍定一下,但那心跟按到水中的皮球一样,待得咒力稍缓,便立马冒上来了,发出乱七八糟的声音。

雪羽儿擦把汗,问,你会搓草绳吗?

会的。琼答。

那就搓吧。你知道,那洞没门。

琼就开始搓草绳。这活儿很简单,凉州人都会,一到农闲,便席地坐了,两掌相合,忽前忽后,一股长长的兔尾巴似的绳子,就从掌下扭绞出了。雪羽儿叫琼尽量往长里搓。她说,那洞蝙蝠多,撵出它们后,得用草绳绾个网将门封了,不然,那蝙蝠还会来的,也不知它们是不是吸血蝙蝠?雪羽儿鼻尖上渗出了晶莹的汗珠,碎碎的,一攒一攒,脸也红扑扑的。脸上的白戗戗没了。没了好,白戗戗有种惨白的冷寂。一望,就叫人心里发冷呢。琼望望雪羽儿,心狠狠地晃了几下。他过去说,来,我割一阵,就接过镰刀,割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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