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菩萨 1

你说这便是地狱的路了

总怀疑

你原该说的是天国

有你红尘即天国

无你天堂成地狱

这不你盈盈一笑

仙乐便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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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甲,继续讲你的身世。

在那个历史的恍惚里,你赶往肃州。

不必说那夜行的艰难。我知道那融雪结成了冰,你一摔倒,它们就咬你,还说它们为你好,它们在替你消业。你听到它们下流的笑。

你没想到别处去,虽然一路上塞满了凶险。但你知道,凶险那玩意儿,也没自性。床上无凶险,但床上老死人。肃州虽是巨石下的卵,但没啥,该叫人家压,就伸了脑袋候着。既然命里有那个死字,你就坦然地喝了它。

你肯定想到了那女子。肯定。我也老想她呢。女人真是个好东西,但那东西太麻烦。你做得对,有些东西,该扔时还得扔,像那名呀、利呀、女人呀,别看它们聒噪得紧,眼眨不了几下,就踪迹全无了。你还是顾你的灵魂吧。守定你的高贵,坚守你的孤独,走你自己的路。

你不是已走了千年吗?

沿了那游蛇似的小道,走向你宿命的未知。这小道,便是那个叫河西的走廊。在无尽的生命时空里,你曾牵了骆驼,驮了丝绸,走了千百回呢。千年后的某一天,你还会沿这路出了西口。那时,你会唱另一首歌:

往前瞭来是戈壁滩

往后瞭来是嘉峪关

两边看是两架山

抬起头来是一绺绺天

你知道,那两架山是啥?告诉你,那便是亘古的黑夜,人是那黑暗间偶现的亮光。但你别管太多的事。你就这样走吧。路很远,但长不过你的脚。你走呀走呀,虽然你走不出命去,但那走的过程,是最好的命呀。何况,还有梦想呢。

我读出了你内心的惭愧,破戒的僧侣都这样。不论你披着咋样的皮,你仅仅是个破戒的僧侣,你心里很清楚。那外现,变不了你的本质。但我还是读出了你的羞愧,你想不到灵魂的惩罚会如此之重。何必呢?你毕竟是男人。男人想女人,天经地义。反正,她闲着也是闲着。

你不信那鱼水之欢有啥罪孽,那两相情愿身心愉悦的,没对谁构成伤害,罪孽从何而来?你何必痛心疾首呢?不过,我不会这样劝你。我欣赏你的忏悔,那是心底最亮的光明。这世上,最无耻的是无耻,我喜欢知耻的你。

你沿了那祁连山,顺着那沙漠,走吧。你也许会看到难民们,他们早灵魂无主了。灵魂无主者,才是真正的难民。那的大潮,一波一波,滚动了千年。它来自亘古,走向未知,是地球上不变的风景呢。你定然悲悯他们,他们曾是你的父母,在无数个轮回的大劫里,他们定然哺乳过你。瞧他们一脸侥幸,以为自己摆脱了屠刀呢。他们不知道,那死神的羽翼,早缠定了自己。他们尥开脚丫子,走东,走西,走南,走北,都走不出那个“死”字。

听说那沙州破了,肃州告急,寺院早叫围成了铁桶。你前无去处,后无退路,但你还是前行吧,因为走路是你的宿命。你是不管他围不围的,你只管走向你的归宿。

虽然所有的归宿都已铁定,从生的那刻起,就走向墓碑。谁都得走向铁定的结局,你也一样。那你就走吧。

你只想让你死的过程闪亮些,你已打定主意。我知道,你真想度那屠汉的。这想法好。这世上,总该有一些好想法的。能不能行,取决于因缘;能不能想,在于你自己。你的心灵因此闪光了。这时,那女子的阴影才离你远去。

你定然想了许久。那些年,我老见你拧眉沉思。你总在发问:“人为啥杀人?”我知道你在参这个话头。参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你到肃州时,城已破,头如滚沙,血成汪洋,燕子们啾鸣着,它们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肃州城化成了腥风,三十万人成了血雨。

据说,你就在那片焦土上修了十二年。你诅咒那罪恶,并发下大愿:死后,你要成为守护神。

终于,你的愿力成全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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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追问了,阿甲。

你不是哲学家。你不懂那么多术语。也许,要不了多久,人们也会忘记你。不信吗?瞧那沙漠,已向四下里舔了。那大癣,是没药治的。要不了多久,连“凉州”这词儿,也会给舔没了。千年了,我见识了太多的无常。这世界,忽而红了,忽而黑了,哪有定数呀?

那岁月的飓风,也会将你吹去。随着这茬人的死去,没人知道曾活过个阿甲。没人知道他睁着一双悲悯的眼睛,在凉州大地上,注视了千年呢。

人们的心里,再也没了放你的地方。一块很像神的污斑,占据了你以前的领地。虽然你不该死。其实这时代,也需要一个来自西夏的神祇。

但你明白,你该走了,别问你去了哪里。那生者来了,死者去了。来也去也,不过是世人的分别心。

记得不?那年的今日,一个发疯的哲学家说:“上帝死了。”那时你就明白,你也要死了。虽然你不该死去。

你仅仅属于过去的凉州。凉州没了时,你也就没了。也许,在我的笔下,你将走入历史,但你无法走入永恒。这世上,没有永恒。当然,你说过,精神会永恒的。我不知道,你指的精神,是不是你常说的利众?

那么,啥是利众?

表面看来,那元昊,也挺利众的,也想为西夏带来好处。他不吃素,不吸毒,虽也好点儿女色,但也无关大碍。不好女色,还算男人吗?元昊的人格中,有许多可称道的地方,但你仍将他视为罪人。你衡量一个人的伟大,不管群体,不管国家,虽然你来自西夏。但你眼中的参照系,至少是人类和历史——当然,还有众生呀宇宙呀啥的。有些人,有些学说,其出发点是好的,但若是带来了残暴,让世界血流成河,给人类造成了巨大的灾难,那么,它就是罪恶。

不是吗?像那西夏,“重兵死,恶病终”,视战死沙场为荣,以寿终正寝为耻。他们总是舞着狐尾,见谁珍惜生命,就将狐尾挂了去。知道不?西夏人眼里,这是最大的污辱,比死更难受呢。于是,他们驱马杀伐,视若游戏,直到招来更残暴的刀子。

千年的阅历告诉我:舞刀者,必定会招来刀子。

阿甲,你知道,我为啥笑?对了,我看惯了太多的滑稽。千年了,那些长老鼠眼者,只看到寸把长的路,却老在叫,来呀来呀,我是千里眼。他们被称为哲学家或思想家。他们鼓噪着,制造着虚假的真理。他们明白,叫得越凶,就越像千里眼。这世界于是疯了,充满瘟疫般的烟雾。一群群被传染的近视眼们,潮红了脸,舞弄那刀子。他们保卫着鼠目寸光的真理,直到被罪恶掩埋。

却忘了,欲君临天下者,天下必君临之。

阿甲,那是怎样叫人热血沸腾的瘟疫呀!正像你说的,“头如滚沙,血成汪洋”。听,那叫喊声,仍在响呢!

阿甲,别听那鼓噪,你只消瞅中一点,那真理,是否对整个人类有益?别管民族,别管国家,别管人种,至少,用人类的尺码去衡量。那真理,至少渗透一个字:善。

与之相悖的,便是罪恶。

这真理,甚至不仅仅属于人类。要是它死了,就没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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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琼开始写他那不合时宜的文章了。在那个西夏的岩窟里,他看到了羊皮书上的许多史实,心生无量感慨,就宣泄于笔下了。按某些文学观点,琼的随笔可以删去,因为它跟故事的进展关系不大,但它却与人物有关。正是有了这样的文字,琼才实现了对自己的超越,他由普通僧侣,升华为胸怀人类的智者。

琼写道:

公元1226年前后,在酒足饭饱的屠汉打着饱嗝撰写回忆录时,西部著名小城肃州的三十万生灵,一夜间化成了血水。

西部诸城,都在血雨中飘摇。

凉州,却因了一个官员的投降,避过了蒙古兵的屠刀。也因了这次投降,凉州的古建筑才没化为战火。可见投降带来的,不仅仅是屈辱。

当沉重的势不可挡的车轮滚来时,螳螂的振臂啸叫,只能叫愚蠢。侧侧身,放它一马吧。等无常残破了它,再把它掀到路下。百姓的脑袋,远比皇帝老儿的面子重要。

这天,那个叫金刚亥母洞的西夏岩窟里又来了一个人。

他就是“萨班”。全称叫“萨班·贡噶坚赞”。是藏传佛教萨迦派第四祖,因精通五明,誉满全藏,被尊为“萨迦·班智达”,意为“萨迦的大学者”。

此时,元太宗窝阔台继蒙古国大汗位。其子阔端坐镇凉州,称西凉王。其部将道尔达带兵入藏,武力攻占热振寺,屠杀僧众数百,并焚烧杰拉康寺。

是年,萨班六十三岁。接到一封杀气腾腾的邀请信后,他不顾高龄,辗转千里,来到凉州。1247年,他和那个叫阔端的蒙古国“西凉王”达成了一项协议,史称“凉州会晤”。

那时,蒙古兵的铁蹄已密雨般落满地球。

这个会晤,在历史上很有名。此前,西藏是“浪迹天涯”的游子。此后,西藏第一次归顺了“中国版图”。换句话说,萨班领导西藏人民投降了元朝。这无疑是一次伟大的投降。那时,西部诸地,一片血污。蒙古屠刀,挡者披靡。头如滚沙,血成汪洋。

在成吉思汗的铁骑溅起的烟尘疯狂扑向地球上弱小众生的时候,太阳都在号哭。愁云蔽空,血雨淅沥,除了能陷下马蹄的肉泥外,人世间再也没有能使铁骑攻势稍加滞缓的物质。

这时,一个道人却甘愿被踏成肉泥。他离开了养心修道的静室,迎着扑面啸卷的腥风,走进成吉思汗的帐篷,问:“苍生何罪?请勿屠戮!”

成吉思汗一定惊奇这汉子的胆大了。他目射寒气,注视良久。天地顿然为之凝滞……终于,他打个哈欠:“成啊……以后我悠着点。”

这一“悠”,少死了万千生灵。

后来,这道人被元世祖忽必烈封为“长春演道主教真人”。

据说,此人后来和一个叫八思巴的喇嘛比试过神通。据说,他表演的是钻入指头大的瓶中,因之被尊为“老神仙”。那喇嘛则举刀自屠,剖腹肠,碎肢体,将五段血身,化为五部佛国。

这个细节很真实。前为道士,后为佛徒。二者之神通,代表了各自的哲学。

但那道士,却远比他信奉的哲学伟大。

受千古敬仰的,不是他的封号,更不是神通。

他叫丘处机。

仍是那个叫“宋朝”的一天,一个叫陆游的文人死了。

这是个中国历史上大大有名的人物,他写了很多优秀的“爱国”诗篇,被誉为“爱国”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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