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章 2

天气很好,阳光穿过藤萝架射进廊亭,照在人的身上和棋盘上。二少爷和大路杀了一盘又一盘,午饭也端到石桌来吃了。两个人杀得很高兴,还喝了酒,洋话说得高一声低一声,听起来都是快活的意思,等俩人合着嗓子唱起洋歌,快活得都让我有点儿害怕了。下午,五铃儿陪着少奶奶进了廊亭。在石凳上铺了皮垫儿,少奶奶在丈夫和洋人之间打横坐下了。少奶奶还是老样子,盯着棋盘,脸白白的像一朵大花,两只眼像花上的蝴蝶。她一直守到他们下完最后一盘棋。下棋的双方酒劲儿没退,一直很高兴,只是下棋的做派与往日大大的不同了。好像是二少爷先开始的,大路打了一个愣,随后跟上。他们每吃掉一个棋子就把它用力一丢,丢进离着好几丈远的水塘。丢一次笑一次,棋子儿一枚枚漂在荷叶中间,像一群小鱼儿。棋下完了,他们也累了,静静地在廊亭里歇着,少奶奶的脸显得更白,盯着空棋盘不肯抬头。我走出耳房,用平日捞杂物的网子捞棋子儿。二少爷看见了我,笑了笑,没说话。大路也看见了我,见我胳膊太短,就兴冲冲地跑过来帮忙。二少爷咕噜了一句什么,大路啊了一声,把网子的竹把儿抢过去,脸、脖子和鼻子彤红。

二少爷说:五铃儿,进屋拿梳子去。

五铃儿把梳头盒子端来了。

二少爷披散着头发。

少奶奶深深地埋着头。

二少爷说:玉楠,你给我梳吧?

少奶奶说:要辫子么?

二少爷说:要吧,总该有个人样儿了。

少奶奶说:头发还是短。

二少爷说:短就短,随便你梳什么。

少奶奶站到二少爷身后,大肚子差不多碰了他的脊梁。少奶奶梳得很用心,问疼不疼,紧不紧。二少爷说不疼,不紧,很好。梳着梳着就不说话了,整个院子只能听到木梳刮过头发的声音,还有线网在水塘里撩水的声音。大路不往廊亭那边看,一眼也不看,专心地盯着水中的棋子儿,好像它们真的是些小鱼儿,不小心会跑掉。

少奶奶为二少爷梳了一条辫子。

辫子不长,可是很漂亮。

我无意中发现两个人的眼里含满了泪水。五铃儿远远地躲到廊子外边。我也往远处躲,想往那边看,可是不敢往那边看。我把大路捞上来的棋子摆在耳房窗下的石阶上,大路不满意,凑过来按颜色把它们排成了两队。他长时间做着这件乏味的事,直到炳奶在角院门口叫起来。

炳奶说:小祖宗,让你媳妇梳头不怕站毁了她呀!玉楠我的小姑奶奶,屋去,快屋去!五铃儿我拧死你,知道睁眼看着,不能替她梳么?!

少奶奶转身泪晃晃地离去了。

二少爷一声不吭地回了偏房。

晚上,我帮着二少爷用个小漏斗往廊子的砖地上洒药面。药面洒得线一样细,弯弯曲曲,一直钻出廊亭上了假山。曹府看热闹的人到齐了,二少爷划火柴点燃了这条龙。火花飞舞着往前蹿,喷出了不同的颜色,燃出廊亭的时候,好像整个假山都着了。二少爷孩子一样,跟在火花后面往前跑,一直跟到假山底下。他只是跟着跑,并不出声,吊着一条胳膊的影子在火光里晃来晃去,让人看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可是看热闹的人们大声欢呼了。大少爷看得非常高兴,临走的时候嘱咐我给偏房那只水缸加满水,一边说小心火小心火,一边说真好真好。火光亮着的时候,我看见了少奶奶的脸和大路的脸,还有很多别人的脸。火光一灭,这些脸都不见了。我拎着水桶往水缸里加水,拎了两次我发现院子里只剩了我一个人。

二少爷在屋里说:耳朵,你进来。

我踩着湿鞋进去,站在门口。二少爷坐在椅子上,脸红扑扑的。他脱了罩衣,白布褂子像一件孝服,腰上缠了宽宽的蓝布带子。带子在肚脐那里打了一个很好看的花结,这在蓝巾会自己人的眼里是有着一番讲究的。我当然早就想到他会是蓝巾会里的一个头目,可是我没想到他在蓝巾会的追杀之后还要披挂上这些没用的东西。

他问我:好么?

我说:好!

他说:我老想什么时候在琼岭的石崖上洒满药粉,让整个盆地跟着亮起来。这件事我今生是做不成了。

我说:少爷是强人,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他说:我是强人么?我是最不中用的一个人了。耳朵,你帮我把这件坎肩儿里的棉花抽出来。

坎肩摊在桌上,在领口撕开一道缝,露出雪白的棉花。我把拾掇火盆的铁钩子从那儿伸进去,一点儿一点儿向外掏。坎肩是洋布做的,双层的面双层的里,很结实。我一边干着这件莫名其妙的事,一边琢磨二少爷想干什么。配好的药面在院子里燃尽了,地上窗台上堆满了空玻璃瓶。二少爷抚摸那条受伤的胳膊,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他把我掏出的棉花抓过去,揉成团,用它们擦手,擦鼻子两边的地方,擦椅子把儿和灯罩。

镇街上传来嗡嗡的更锣的声音。

二少爷突然说:他们怎么办?

我说:谁?

他说:他们。

我脸红了。

猫又跑出来捉老鼠了。

二少爷追问:你老实回话,他们怎么办?

我说:只有一个办法。说错了少爷你别怪罪。

他说:什么办法?

我说:跑。

他说:往哪儿跑?

我说:越远越好!

他说:怎么跑呢?

我说:不知道。

二少爷皱着眉头笑了。

我感觉他早一次捉住了我。

我心里不痛快。

我脱口问他:二少爷,他们凭什么用冷枪打你呢?

二少爷说:我不该活着从狱里出来。

我又大着胆子问:你是叛徒么?

他脸上的肉疤哆嗦了一下。

他反问我:你说呢?你说我是不是?

我说:不是。

他说:这话你该跟打枪的人说去。

我说:榆镇的人也信外边胡说,都瞎眼了。

他说:让人家说去吧,我本来就是不中用的人么。我要做出常人做不来的事,倒没有人信了。他们只信我是钻狗洞子的人。我是洋人眼里的中国人,是满人眼里的汉人,在自己人的眼里我连个正经人也算不上了!我跟他们没话说,我有话找听得懂的人说去,找郑玉松说去。我有自己的事急着办,他们肯留我一条命我就知足了。走着瞧吧!走着瞧吧!轻点儿掏,别钩出洞来。

我把坎肩掏瘪了。二少爷情绪激动,从床底下拖出一口坛子,撕去蜡纸,露出了拌匀的炸药面儿,像炒熟了的芝麻糊糊。他命我撑着坎肩,他用小勺把炸药灌进去,瘪了的地方重新鼓起来,我终于明白他想干什么了。可是我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他让我怎么干我就怎么干,我努着把力气要干好,干得让他满意。二少爷用勺子刮坛子底儿,活像贪吃的孩子刮碗。他忘了我,也忘了他自己,他整个人掉在这件无底洞一样的预谋里了。

我鼻子发酸,眼睛辣的。

我说:他们真是瞎了狗眼了。

二少爷不说话。

我说:二少爷,您做事要当心。

二少爷笑了笑。

我又说;二少爷,老天爷保佑您了!

他说;耳朵,回去睡吧,再见!

他把装满炸药的坎肩穿在身上,人一下子胖了,魁梧了。他的眼睛是红的,脸上布满了亲切的笑容,已经忘了人世间的一切痛苦和不幸。我突然想起了郑玉松那张枣红脸,血突突跳着热起来,恨不能跟上随便什么人闯到江湖上去,干些杀人越货的勾当!我没有想办法阻止二少爷,说不清是图什么。我可能希望他干出惊天动地的事,彻底洗刷了自己。也可能希望他的走给别人也给他自己带来安宁。我没想耍什么滑头,他是猫,我是老鼠,他有他的事情要做,我也有我的事情要做,我觉着我是成全了他了。二少爷穿上坎肩那一刻,他在我心目中成了英雄,他留在我眼里和心里的种种不堪的事情都烟消云散了。他站在燃烧的火盆上,是普天之下无可比拟的人。

左角院中别的生灵算得了什么呢?!

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二少爷去禅房看望禁食的母亲。他从耳房门前走过,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一个字也没有说。他吊着的胳膊放下了,一身朴素的布衣显得很饱满,我立即明白了将要发生的事情。我钻回小耳房,躺在床上等着。夹道里有运石料的壮工来来往往,他们嚓嚓的脚步声一直响到后半夜。我没有等到二少爷回院的声音,他混在从后花园折回来的壮工群里溜走了。他躲过了家丁和所有的人。我等他等到天明,终于入了梦乡。我可以大大地松一口气了。

我梦见有人分开了热乎乎的两条腿!

活像一只大白鸟张开了翅膀。

这人是个女人。

不是五铃儿。

曹光汉从此无影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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