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1

齐家老屋坐落在天德酒楼后面铺着青石板路的荷叶街上,是民国二十八年由齐修仁岳父郭继德修建的一座前后两进的院子,共八间,郭继德一九四八年底逃往台湾,解放后天德酒楼和这处老屋作为逆产被政府没收,直到一九八〇年才最终归还给郭继德唯一合法遗产继承人齐修仁。齐家三兄弟结婚成家后,老屋每家分了两间,生儿育女后,房子不够住,三兄弟在二十多年时间里先后沿着两边的围墙违章搭建了或大或小的厨房和杂物间,原先规整的格局被打乱了,窄小的院子就更小了。院子里堆放着与这座老屋历史相关的水缸、瓦罐、断腿藤椅,还有一盘缺齿的石磨与一口早已报废的水井,水井边上一棵年代久远的老桂花树已是风烛残年,自老三齐立言闭门造车造出的“光复牌”轿车撞断了桂花树撞烂了水缸后,这个年久失修的院子更显破败和不可救药,老大齐立功一家三年前搬进了新买的临湖别墅,去年老二齐立德一家也搬到望湖山庄的一套一百八十平方的复式公寓里,眼下住在这里的齐老爷子是因为怀旧情结与日俱增而执意要与老屋相守一生,而老三齐立言则是无处可搬,不得不活在父亲的屋檐下。

老爷子生日这天一大早,按柳阳风俗全家要聚在一起吃寿面,所以老爷子也没像往常一样先去湖边散步然后再到“烟波阁”喝早茶。自老伴二十年前去世后,齐老爷子一直未娶,最初跟长子齐立功生活在一起,齐立功搬到临湖别墅后,每月花三百块钱请老街坊吴阿婶过来为老爷子做饭、洗衣、烧茶,吴阿婶今天是无需过来做早饭的,齐立功已经跟齐立言敲定了,生日早上的寿面让张慧婷做。

早晨张慧婷睁开眼的第一句话就是:“凭什么老大一声令下,非得逼着我做早饭!不就是有两个臭钱。”她做了一夜的噩梦,梦中受够了委屈,醒来还得继续委屈自己,所以她的心情很糟,美丽而疲倦的脸上表情相当生硬。

张慧婷自冲动地嫁给齐立言后,从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下岗后的张慧婷凭着财会学校毕业时的会计证书在柳阳城里帮人家跑银行、代做财务账目,挣几个零钱贴补家用。直到春节过后,总算在一家保险公司谋了一份推销员的工作,每月底薪只有三百块钱,收入多少全靠业务提成。漂亮的女人容易滋生出过分的清高和孤傲,从小到大受人追捧的张慧婷也不例外,她既不熟悉保险业务,也不愿靠色相去谋取合同,所以业务量一直做不上去,大半年过去了,日子依然过得朝不保夕。每天走在城市的灯红酒绿的背景中,她被那些层出不穷的物质光辉反复地伤害着,对于一个弱女子来说,要想弥合生活中的伤口,把一腔怨气撒到丈夫头上是最好的消炎药。

四岁的女儿小慧一大早被从睡梦中叫醒,她蹲在痰盂上小便时似乎还在梦游,睡眼矇眬中站起来一脚就踩翻了痰盂,一盆尿泼翻在地并溅湿了小慧的裤脚,屋内顿时就弥漫起稠密的尿臊味与经年不息的霉味,铁丝一样钻进了张慧婷的胃里,一阵恶心,张慧婷被这气味激怒了,她拎起瘦如小鸡的女儿倒扣在床上,噼哩叭啦地就在女儿的屁股上一气猛打,一边打一边骂:“你跟你妈一样,眼睛瞎了!”小慧哇哇大哭起来。

齐立言来不及处理尿盆,赶紧过来拉开了张慧婷:“她还没睡醒,拿孩子出什么气!”他觉得张慧婷大清早指桑骂槐,几乎有点存心找茬,所以拉扯的动作和说话的声音就有些过大,有点失度,这个早晨,他无法想象当年那么一个清纯而孤傲的女孩怎么堕落成如此计较而庸俗的市井婆娘,于是又很情绪化地添了几个字:“老爷子生日,一大早你就开骂!”

张慧婷的心情和她的头发一样混乱,干裂的嘴里吐出的是冒烟的音节:“我骂我自己也不行吗?”

齐立言抬头看了一眼前屋的窗子,他怕吵起来惊动前屋里的老爷子,就压低嗓子咽下一肚子的窝囊,用讨好的口气对她说:“算我无能好了,屋里的卫生我来做,辛苦你去给老爷子做一顿寿面,好不好?”

张慧婷拖着僵硬的身子走向厨房的时候,还不失时机地挖苦了一下齐立言:“怎么是算你无能,你本来就是无能。”

齐立言站在尿臊味中,无异于大清早喝进了一壶尿,只是这一两年来,对这样极尽挖苦的语言已经习以为常了,就像是每顿早餐喝稀饭时必不可少的小菜一样。脑子并不笨的齐立言意识到,一个男人活到被女人任意践踏的份上,这个家离完蛋就不远了。

齐立言走进院子在水龙头边冲洗痰盂,他尝试着建议张慧婷:“时间不早了,就不要点炉子了,到前屋煤气灶上煮寿面,一二十分钟就好了。”

挨前屋厨房是老大齐立功家的,煤气灶是齐立功留给老爷子用的,张慧婷宁愿花一上午点炉子,也不愿用老大煤气罐里一两煤气。她再穷,但她要争一口煤气之外的骨气。她不接话,仍有条不紊地扇着扇子。

齐立言有些着急,手里端着还没洗净的痰盂直奔黄烟滚滚的蜂窝煤炉:“这是给老爷子做寿面,用一下老爷子的煤气,天经地义嘛,你较什么真呢?”

张慧婷的声音从烟雾中突出重围,刀子一样锋利:“是老大的煤气罐,我不用!你有能耐,你咋不买两罐回来?”

齐立功和齐立德拖儿带女走进院子的时候,准确地听到了张慧婷的牢骚怪话,就知道张慧婷是存心想跟他叫板,他不便谴责张慧婷,只好谴责一院子的浓烟:“怎么搞的,大清早院子里弄得跟抗日前线似的,狼烟四起。”

衣着鲜艳而俗气的大嫂赵莲英耳朵上晃荡着两个铂金大耳环,她捂着鼻子话里有话地说开了:“慧婷也真是的,刚给老爷子充了满满两罐煤气,守着青山没柴烧,住在湖心没水喝,我们也就罢了,总不能让老爷子过生日挨饿吧!”

二嫂刘玉萍打圆场说:“慧婷这么早起来生炉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别在家里做了,我们一起去玉堂春面馆吃阳春面去!”

齐立功对齐立言说:“我早就在玉堂春面馆订好了包厢,叫上老爷子,走吧!”

在浓烟和哥嫂们对话的双重刺激下,张慧婷真的流出了泪水,既然早就在外面订好了寿面,还害得她起了个冤枉早,这不存心捉弄人嘛。她扔下扇子,一头冲进了自己的屋里。

耳朵有些背的老爷子被一群儿孙们簇拥着出门了,院子里齐立功对齐立言说:“我压根就没指望张慧婷做早上的寿面,也就是想看看你到底能不能拿得住老婆,床上的老婆都拿不住,在江湖上又怎么能混得下去呢。”齐立功对齐立言能让老婆起来做寿面相当满意,于是就带有奖励性地扔给他一支烟:“你进屋跟慧婷说一下,吃完寿面让她回家再去请一下她父母,不给老爷子面子,也不给我面子,带一百块钱过来算什么呢?难道我们要他一百块钱办酒席不成,她老子不就是一个退了休的科级干部,今天晚上,区领导、市领导都要来。”

齐立功走后,齐立言站在院子里残余的烟雾中久久发呆。请柬半个月前就送过去了,可从市信访局科长位置上退下来的岳父张奎元就是不愿参加,那位在市扬剧团当了一辈子配角的岳母周丽凤在家里却是绝对主角,他们不愿参加老爷子生日宴会并不是出于对如今齐氏家族的金钱和财富缺少应有的尊敬,真正的原因是对女婿齐立言潦倒落魄的回避和反感。一个星期前,岳父母让张慧婷带回来一百元礼金,而且还编造了一个相当充分的理由,慧婷父亲正在发高血压,随时都要住院,医生说去不得人多闹腾的场合,一激动会出人命的。

齐立言走进屋里的时候,雨过天晴的早晨第一缕阳光穿过院子里渐渐稀薄的烟雾,照亮了张慧婷一脸的屈辱和尚未风干的泪水,他轻轻拽了一下张慧婷沾满烟灰的袖子,故作轻松地说:“洗漱一下,去玉堂春吃寿面!”

张慧婷一把推开齐立言自作多情的手:“你这个窝囊废,人家把你老婆当猴耍,你还要让我再去装孙子,你还有没有一点血性?”

齐立言的手僵在半空,嘴里在为自己辩解:“你要不是小心眼,用煤气灶做好了寿面,他打一个电话不就回掉了预订。老爷子生日,多做一套预案,有备无患嘛!早些吃了寿面,天德楼那里好多亲戚赶早班车就要到了,还等着接待安排呢。”

张慧婷说接待安排与你有什么相干的,你既出不了钱又不出了力,咸吃萝卜淡操心,齐立言说我出不了钱但总可以出些力吧,张慧婷说你太自不量力了,打从春天筹备老爷子生日起,老大老二就根本没把你当回事,生日怎么安排既不跟你商量,更不征求你意见,你拿热脸往人家冷屁股上贴,我都为你害臊。气头上的张慧婷话说得越来越难听,齐立言也逐渐失去了耐心,他终于抬起僵在半空中的手臂指着张慧婷说:“究竟是谁在丢我的脸?你爸妈借口不来,我脸上有光了是不是?你不分场合地把我贬得垃圾都不如,我脸上有光了是不是?”

齐立言一连串的反问加排比句无异于火上浇油,张慧婷涨红了脸绝地反击:“齐立言,你手摸心口想一想,要是你有能耐不让老婆孩子住在这漏风漏雨的鬼地方,要是你有本事掏出一捆票子来让小慧上得起双语幼儿园,我爸妈能不来吗,老大他们敢这样把你不当人吗?你不争气,还把一盆污水往别人头上泼!”说着嘴角就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这笑让齐立言从头冷到脚。

女儿小慧像一只受惊的猫一样蜷缩在开裂的桌边,眼睛里满是恐惧。齐立言抱起女儿问张慧婷:“你去不去?”张慧婷说:“不去!”齐立言又问:“晚上老爷子生日宴会你也不去?”张慧婷说:“不去!”齐立言真的急红了眼:“你要是晚上不去,你就不要再踏进这个家门!”张慧婷说:“那算你开恩了,我早就想离开这鬼地方了!”齐立言说:“这鬼地方也是你当初寻死觅活要来的。”张慧婷冷笑着说:“所以我说自己瞎了眼睛!”

齐立言抱起女儿转身冲出屋外,屋外秋天的天空空空荡荡,残破的巷子里偶尔传来的叫卖豆浆、油条、酒酿声伴随着竹筒单调的敲击声,丢了魂似的,丧钟一样凄凉。

齐立言出门后,张慧婷接到了一个传呼,一个传呼改变了这一天的走向,也改变了张慧婷一生的走向。

孙玉甫打传呼给张慧婷是关于恒通银行参保的一笔大业务,张慧婷在荷叶街街口郑大爷那个杂乱无章的杂货店花五毛钱回了电话,电话里孙玉甫告诉她,他已经跟舅舅说好了,中午由他出面在丽都宾馆请舅舅吃饭,当场敲定。这笔业务要是能拿下来,张慧婷就可稳赚一万二千多块钱奖励提成,这笔钱相当于他和齐立言两个人五年的低保,相当于她在保险公司干四年的底薪。

张慧婷放下电话后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为了赚到这笔钱,为了这个穷困潦倒的家,就是不参加老爷子的生日宴会,也算不得犯了天条。当然她希望早点能谈成,晚上以一种胜利凯旋的姿势出现在老爷子生日晚宴上,她甚至想着在跟齐家三兄弟一起给老爷子敬酒的时候当众公布这一成就,算是送给老爷子的一份生日礼物,也算是对暴发户老大老二进行一次小小的挑衅,她说不去参加老爷子生日宴会是一句气话。

五星级丽都宾馆“芦花厅”里铺着墨绿色地毯,中午的阳光从落地窗外涌进来,一种温暖与浪漫的情调暗示了这是一个与贫穷和下岗毫不相干的空间。

张慧婷走进来的时候,一身湖蓝色羊绒套裙将苗条而又错落有致的身材勾勒得无比清晰,而那双风情万种的眼睛让大多数男人很难坐怀不乱,少妇的青春在二十八岁的年龄是足以致命的诱惑,孙玉甫用目光咬住张慧婷,先是一愣,然后笑着摇了摇头,他无法想象眼前的张慧婷是从荷叶街蜂窝煤炉旁走过来的。

张慧婷见孙玉甫神情有些奇怪,进来的第一句话就是:“人总是要老的嘛,你这样一见面就摇头是不是有点太残酷了?”

孙玉甫从棕红色沙发上反弹起来,他接过张慧婷手中不知所措的坤包,一边往衣服架上挂,一边哈哈大笑起来:“恰恰相反,我摇头纳闷的是,你怎么跟香港回归倒计时一样,二十八岁活成十八岁了。”

张慧婷说:“你这是恭维我呢,还是损我呢?”

孙玉甫立刻收起脸上的笑,诚恳而认真地说:“瞎子阿炳撞到你都不会损你,我怎么会损你呢,我就是吃了老鼠药中毒神志不清了,眼睛可是雪亮的。有一个秘密这么多年我都舍不得跟你说,当年我们宿舍里的陈歌因为你借给他三两饭票,他激动得四个晚上没睡好觉。”

张慧婷好久没听过甜言蜜语了,孙玉甫的赞美让她一上午的怨气顷刻间全都消了,心里很受用,可嘴上却不以为然:“那你咋不早说呢?”

孙玉甫别有用心地看着张慧婷:“我不就是怕你骄傲,怕你把我写给你的诗撕了扔到洗碗池里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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