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血涂凶阵

『你会被天地惩罚的!』寻雨轻轻地说,『襄垣你知道吗?盘古撑天踩地,烛龙开辟光阴,它们以一己之力缔造了这个美好的世界,你正在亲手毁灭它。你一定会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人海寂静,安邑的战士们逐行逐列地向俘虏发放食物和水——只有一点点,吃不饱,也饿不死。

奄奄一息的人群在鏖鏊山脚下等候,望向山腰上神迹一般的烈焰龙卷。

此刻尚未有人知道,等待着他们的将是什么,一场审判抑或……一场盛大的祭礼。这个解释谁也不相信,活人献祭怎么可能用这么多人?

那么让他们到这里来,为的又是什么?

战俘们宁愿相信这里是一个新的迁徙地,也许是安邑在鏖鏊山下建起的新牢笼,也许是东北的放逐地,又或者是要把他们当做矿工,为安邑挖掘地底的矿产……就连看守俘虏的战士也不知内情。

雪停了,一万六千人跪在山下的旷野中,鸦雀无声,唯有铁锤击打石砧的“叮叮”声响,一下接一下遥遥传来。

“他们已经快死了。”襄垣敲打着砧板,忽然朝身后的一名安邑卫士道,“怎么不逃?”

蚩尤走上山,摘下兽皮手套,轻描淡写地说:“因为我在,没有人敢逃。”

襄垣沉默了一会儿,举起手中的锤,朝砧上重重一敲。

“叮”的一声,声音传遍四野,史上最伟大的匠师紧握锤柄,斜斜一拖,带出一片薄薄如蝉翼的碎片,飘荡在风里。

那片多余的废金薄得近乎透明,在风中飘浮下落,像一片带着血的枫叶,纠结的蛇鳞纹路清晰可见,最终它落在了寻雨面前。

“蚩尤要见你。”一名安邑战士对寻雨说道。

寻雨抿着唇,头发散乱,双手被反剪在背后,踉跄着走上山去。

蚩尤看着被带到兄弟二人面前的寻雨,静了许久,而后开口问襄垣:“她能对你的剑有什么用?”

襄垣端详寻雨片刻,说:“寻雨。”

“说吧。”寻雨面上一片冰冷。

“长三尺六寸五。”襄垣淡淡道,“宽三寸三,金铁铸就,榣木制柄,烈瞳金为剑身……”

他提着剑倒转,拄在寻雨面前。

剑身犹如太古黑金与天外陨铁糅合而成,泛着隐约的幽光。一条明亮的金线划过剑身,流泻至剑尖,成为这把凶器的心枢。

那道金线便是熔冶后注入剑身的烈瞳金,它仿佛一条有生命的蛇,被牢牢禁锢在剑里,隐约闪烁着光芒。不知是光在流动还是金在流动,当光芒流过金线时,整把剑竟是隐隐有雷鸣之声。

“燎原火熔炼,玄冥水淬冶。”襄垣像个十分礼貌、展示自己藏品的主人,“看,这就是我铸的‘剑’!”

“你看。”襄垣平举起他毕生的心血,剑尖指向天空,一手横着搭在剑身上。

那一刻天空中的阴霾消散,一缕阳光投射在这把日后注定掀起腥风血雨的凶器上。

反光刺疼了跪在地上的寻雨的双眼。

寻雨道:“你想用它杀多少人?”

“最后一个步骤还没有完成。”襄垣说,“现在想请你亲眼目睹最后的过程,因为里面有你的一分力。”他将剑凌空一甩,那物呼呼打着旋飞向那道顶天立地的巨大火焰龙卷,在风眼中高速旋转,而后微微浮动。

蚩尤看了襄垣一眼,襄垣对卫队长说:“试试十个人。”

蚩尤道:“带十个人上来!”

狂风遍野,鏖鏊山高处的石台中央,远古法阵焕发着猩红色的光芒,阵枢上一枚晶莹的石头载浮载沉,迸发出数十道流水辉光,与法阵边缘林立的岩石相接。

石台尽头则是席天卷地的烈火龙卷,铸魂石射出一道蓝光,投向龙卷风的风眼处,笼罩住那柄黑色大剑。

蚩尤下了命令,安邑战士砍去战俘的手腕,血液从断手的缺口处喷发出来。他们拖着献祭之人的残**躯围绕法阵行走,血越来越多,蔓延至整个法阵。

寻雨浑身发抖,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血涂之阵的最后一道工序完成,十具尸体被扔进熔炉,在烈火与狂风中化为碎片,璀璨光点飞入铸魂石。

寻雨颤声道:“襄垣,我从来不知道你这么残忍……”

襄垣道:“别说废话。一百个人。”

又一批战俘来到了高台上,如牲畜般被驱进血涂之阵中。中央的铸魂石仿佛汲透了满地鲜血,焕发出妖异的紫红色。

从山脚朝上望,永远窥不见鏖鏊山上的端倪,只有紫红色的光芒冲天而起。一道光闪过,连接铸魂石与始祖剑的光线蓦然变得暗红,紧接着,山峰高处传来寻雨嘶哑的尖叫。

铸魂石发动时,就像有什么邪恶的鬼神巨爪从天而降,寻雨自背脊至头皮一阵发麻随即又浮现出一阵冰冷的感觉,整个人犹如被浸入刺骨的雪水中,无边无际的恐惧笼罩了她。

法阵启动,仿佛一道无形的光环扩散开,那道光环扫开的瞬间,跪在法阵中的百人由内至外接连倒下,犹如被镰刀割下的整齐的麦茬,瞳孔中失去了生命的光泽,死亡之手紧紧扼住了他们。

寻雨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如此强烈的冲击,百人在瞬间同时死去的恐惧与黑暗令她不住颤抖。那种感觉无法言喻,它是与寻雨毕生的信仰截然相反的另一个极端。就像所有的信念一刹那被彻底粉碎,绝望与黑暗正朝她席卷而来。

最后一个人在寻雨面前倒下。

只有她没有死。

天顶雷光阵阵,犹如不周山龙魂归寂时的景象再现,唯一的区别只在于血涂之阵焕发出的是邪恶的血光。

百具肉身中被活活抽出的生魂无处可去,唯有在阵内碰撞,哀求,欲离开这个痛苦之地,却被石块紧紧困锁于血涂之阵中央。所有布阵石块亮起光芒,与阵中悬浮的铸魂石发出共鸣,生魂接二连三被阵眼处的铸魂石吸走,嗡的一声又一声,尽数归至这魂魄容器中!

紧接着下一刻,铸魂石不住震颤,射出一道蓝光,直扑向飓风烈焰,注入断生!

那一刻似有无数人脸在飓风中扭曲,变形,发出痛苦哀嚎。

最终,那一百人的魂魄尽数被剑身所得。

襄垣与蚩尤同时抬头,看着龙卷风中的剑。

蚩尤默念口诀,一缕风卷着断生托出,襄垣看了一会儿,说:“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或许需要更多的人……”

寻雨急促呼吸数下,猛地对着山脚尖叫道:“快跑——你们快跑!”

襄垣对山脚下发生了什么漠不关心,蚩尤转过头望去,山脚的战俘已经开始一阵不安的**,万人队列的边缘,三名俘虏起身就跑。

蚩尤解下背后长弓,刷刷刷连珠三箭,将逃跑者牢牢钉在地上!

“把他们押进洞里看守。”蚩尤冷冷地吩咐,继而转身离去。

始祖剑浸入玄冥水潭中,整个淬剑池剧烈地沸腾起来,片刻后冒出一缕青烟。

淬剑后,襄垣认真地检视他的毕生心血,剑身没有任何变化,平静而安详。

不应该是这样……他的眉毛微微拧了起来,铸魂石吸摄了生魂,生魂被注入剑中,按道理应该没有生魂逃离才对。

“五百个人。”襄垣淡淡说。

当天下午,襄垣做了几次尝试。先是一百人,而后是五百人,继而一千人,最后将血涂之阵扩展到整个平台,三千人被驱逐上去。铸魂石抽走生魂后,余下满地黑压压的尸体。

没有呐喊,没有挣扎,突如其来的光芒闪过后,倒地的声音错落响起,紧接着就是彻底的静谧,就连蚩尤也不禁从心底升腾起一阵战栗。

没有刀枪,亦不见血,活人站上去,短短数息后就死了。

三千人如野草般倒下的那一刻,蚩尤仿佛听见了天顶的哀嚎与叹息,排山倒海的生魂卷成一个旋涡,奋力挣扎着,似乎想脱离铸魂石的束缚。血涂之阵疯狂震动,就连整座鏖鏊山都笼罩在压顶的阴霾下。

灵魂从活人身体中被强行抽离,这里笼罩着一层浓厚的死亡气息,周遭所有的植物都毫无理由地枯萎、死亡。落山的夕阳呈现出惨白的色泽,边缘却浮现出滴血状的红晕。

此地将在铸剑后的几十年、上百年,乃至上千年寸草不生。死亡终于不再是一个虚幻的名词,它仿佛成为真切的、看得见、摸得着的梦魇在眼前凝聚,久久无法消散。

“极限应该是三千人,还能再多点吗……”襄垣站在阵中,埋头检视第三次汲取生魂后的铸魂石。周遭环境的一应变化对他来说都是微不足道的事情。

他抬起头,平静地说道:“把尸体清理一下,再来五千人试试。”

那一刻,就连安邑人也不禁觉得襄垣已经疯了,他的眼神中闪烁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神采,那也是蚩尤首次见到的——深邃的漆黑瞳孔中带着兴奋的血红色。

“明天吧。”蚩尤忽然道,“太阳已经下山了。”

襄垣看了兄长一眼,不置可否。

安邑的战士各自散去,他们对平台中央的铸魂石有种与生俱来的恐惧,同样是夺人性命,血涂之阵和刀箭却大不一样。

面对突如其来,眨眼间就能杀死成千上万人的东西,谁能不感到恐惧?

他们甚至不敢多看铸魂石一眼,听到蚩尤的话后,纷纷如释重负地退下山去,只有数名轮值的战士脸色发白地待在原地。

“你会被天地惩罚的!”寻雨轻轻地说,“襄垣你知道吗?盘古撑天踩地,烛龙开辟光阴,它们以一己之力缔造了这个美好的世界,你正在亲手毁灭它。你一定会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襄垣抬头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如果我说,以后的某一天,站在这个血涂之阵中央的就是伏羲、女娲,又或者别的什么神,比方说你的商羊大人,你相信吗?”

他笑了起来,寻雨缓缓摇头,吐出一句话:“你永远不会得逞!”

蚩尤没有笑,短短一天,血涂之阵带给他的震撼太过强烈,以至于连看到襄垣的面容都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陌生感。

“如果这些人不够呢?”蚩尤涩涩地开口道。

襄垣终于正面回答兄长的话:“那就需要更多的人。”

蚩尤说:“还不够呢?”

襄垣答:“更多!直到够为止。”

那一刻就连蚩尤心里也产生了动摇,他开始思考,就像寻雨所说的,这是不是真的有必要。世间怎么会有这样可怕的存在?!

蚩尤继续问:“还不够呢?”

襄垣说:“那就让所有人到这里来,直至神州的最后一个人!你答应过的。”

寻雨忽然开口道:“假如一直到世上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你和他,你的剑,还是这样呢?!”

襄垣面无表情地说:“那么,就轮到我自己了。在我之后……他?随便,我管不着。”

寻雨像个疯子般大笑起来,她的笑声尖锐而凄厉,激起山下啄食四千多具死尸的鸦群四散而飞。

“那这个世上,就只剩下蚩尤和你的剑了!”寻雨带着十足的嘲讽说,“听起来不错,他可以在这个没有人的大地上称王称霸!”

“你觉得这很好笑?”襄垣冷冷道,“你不懂的,愚蠢的女人。”

蚩尤烦躁道:“够了!寻雨你跟我下去。”

亘古的崇山峻岭中笼罩着死亡的哀嚎,烈焰龙卷在遥远的虚空里绽放炽烈的光与热,将鏖鏊山映得一片血色。

长夜到来,蚩尤站在山下,襄垣坐在山顶,寻雨被押进一个深远的山洞里。

后来……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外面永远是那片血红,分不出时间,鏖鏊山上仿佛没有了昼与夜,也没有了日升月落,永远笼罩着漫天阴云。

天际又下起小雪,雪花未曾飘近那顶天立地的熔炉便被融化,和着山顶的血水,顺岩石的缝隙流淌下来,红色的水流滴答落在洞口。

“出来。”

寻雨听见洞外一人说道。

她麻木地坐着,又进来一人,揪住她的头发就朝外拖,寻雨一声尖叫,被拖出山洞,扔在雪地里。

“蚩尤让你走!”那名看守道,“走得越远越好,不用再回来了。”

寻雨坐起来,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

看守道:“不明白吗?带着你的族人快滚!”

他割断寻雨手上的绳子,指了个方向。寻雨跌跌撞撞地转过阴冷的岩石群,她所剩无几的族人正在山后等待。

蚩尤站在山的另一侧,注视着山下,直到寻雨沿北边离开,方转身前去山顶的血涂之阵。

“剩下的人呢?”襄垣在山顶等了很久,才等到孤身上山的蚩尤。

蚩尤深吸一口气道:“襄垣……”

襄垣眉毛一扬,期待地看着兄长。

“你确定……”蚩尤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

“我非常确定!”襄垣道,“把人带上来。”

蚩尤说:“你不太对劲,襄垣,我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什么?”襄垣眉毛微蹙,“之前我已经说过了。”

蚩尤静了片刻,而后点头道:“是,是我考虑不周。但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把人带上来!”襄垣恼怒地朝蚩尤吼道,“你到底在想什么?!”

蚩尤抬眼注视襄垣,说:“你必须先答应我!”

襄垣带着愤怒道:“说。”

蚩尤道:“这些人全死光……他们的生魂全用完,如果没有起色,你就跟着哥哥回去,可以吗?”

襄垣的神色阴沉得如同天空的层层阴霾,他什么也没说。

蚩尤坚持道:“不答应?”

襄垣眯起双眼,锋利的薄唇吐出无情的话语:“你自己回去。”

此时,山下响起**声,紧接着是一阵阵临死前的惨叫,蚩尤马上站了起来,大声喝道:“怎么回事?!”

“泽部的人杀回来了!”有人大吼道,“首领!人太多了!我们架不住!”

蚩尤沉声道:“蠢货!”

襄垣露出嘲讽的笑容,蚩尤抽出腰刀冲下山。

一场逃生的****正在山脚酝酿,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饿得奄奄一息的奴隶开始奋起反抗,求生的渴望令他们爆发出最后的力气。

“起来!”寻雨双眼噙着泪水,率领她的族人冲散了安邑的战士。

她大喊道:“你们就连自己的生命也要放弃吗?!”

“反抗啊!”寻雨道,“横竖都是一死!为什么不反抗?!”

就这样,突变犹如燎原的火种,点燃了整个鏖鏊山下八千多名待死祭品心里的求生。人群从边缘开始崩毁,继而溃散至中心,他们拼命逃向远方。远远望去,犹如一盘散开的沙,又像是一个被捣毁的蚁巢。

襄垣竭尽全力吼道:“把剩下的人全赶上来!快!别让他们跑了!”

寻雨在山下焦急地呐喊:“起来!起来抵抗!”

人群动了,排山倒海般压向蚩尤,妄图以人墙优势压倒安邑战士,然而蚩尤的卫队身经百战,岂是这群散兵可匹敌?五千名战士追随于蚩尤身后,杀下山去。

山下人群被悍然赶至的蚩尤率领着亲卫军居中一切为二!犹如一把尖刀深**入了战俘群的中央,继而训练有素的卫队迅速分成两队,在平原上形成两翼包抄。寻雨带着泽部众人于外围奔跑,意图拖慢他们的包围速度。

但战俘们双手双脚都被绳索紧紧束缚,哪里是安邑战士的对手?

无数痛苦的惨叫响起,鲜血横飞,不到半个时辰蚩尤便控制了乱局。一柄闪着寒光的长刀打着旋飞来,钉在寻雨脸侧的树上。

“抓住她们!”

“一个也不能放走!”

蚩尤注视着寻雨,两人都没有说话,寻雨微微仰起头,傲然回应他的目光。

“都押到山上去!”蚩尤的声音里压抑着即将爆发的愤怒。

这场****起于顷刻,在短短半个时辰里就被他亲手结束。

“你太不识相了!”蚩尤用刀背一扬,挑起寻雨的下巴。

他的眉头拧成一个结,持刀之手不住颤抖,他丝毫不怀疑下一刻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狠狠一刀挥去,切断寻雨的喉咙。他就像一只濒临疯狂的野兽般微微喘息,双目赤红,注视着自己的妻子。

他自认对寻雨已经仁至义尽,自从寻雨来到安邑的那一天起,他就为她付出了太多,甚至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弟弟,竭力去掩盖嗜杀的本性,只为讨她欢心。这个女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给自己找麻烦,他几乎忍无可忍,直到最后,仍顾念着这点藕断丝连的夫妻之情,放她一条生路。

然而她都做了什么!

“那些都是假的。”寻雨冷冷道,“你的本性就是一头狼。今天我没有亲手结果你!但是你终有一天会死在另一个人的手下!蚩尤,我等着那一天!你活不长了!”

寻雨双眼注视着雪白的刀锋,上面映出一张蓬头垢面的近乎疯狂的少女脸庞,眼神却依旧清澈而坚定。

同一时间,山顶血光冲天而起!

蚩尤与寻雨同时转头。

足足八千人的生魂被襄垣强行抽出,铸魂石疯狂颤动,似乎超过了它能承受的极限。魂魄聚集成一个巨大的旋涡,围绕着鏖鏊山疯狂旋转,苍天、大地陷入了一片漆黑,无边无际的黑暗从山顶铺展开去,永夜般笼罩了整座鏖鏊山。

山顶成为修罗炼狱般的灵魂洪炉,不甘赴死的魂魄疯狂号叫,带着垂死的挣扎妄图逃逸。那越来越大的嘶吼声震耳欲聋,形成共鸣,襄垣紧紧抓住铸魂石,强行一收。

黑暗中,铸魂石上射出一道凝聚了近万魂魄的血色绯光,投进烈焰龙卷,紧接着砰然爆为千万片闪着蓝光的碎块,犹如点点星芒飞散出去!

血涂之阵从中央开始瓦解,飞石垮塌,滚下山脚。烈火龙卷化为一张痛苦而扭曲的人脸,那是上万个不甘生魂的最后意志,紧接着人脸张开口,一声怒吼,声音响彻天地,将那把剑喷了出来!

剑在静夜中闪烁黑光,打着旋飞过山峦之巅,落向战场中央,铮然坠地,落在蚩尤与寻雨面前。

剑身缠绕着强大至极的黑色狂焰,那股毁天灭地的气势令它面前所有人恐惧地后退。

寻雨道:“……你的剑,完工了。”

蚩尤缓缓伸出一手,牢牢握在剑柄上,把它抽了出来,黑气登时笼罩住他的全身。

寻雨神色冷凝:“这就是能毁天灭地,斩山川,断江河,甚至搦战诸神的‘剑’?”

蚩尤在一片黑火中犹如远古的梦魇,他的声音缥缈而遥远。

“我想……襄垣成功了。”蚩尤缓缓道,“那么让我看看,第一个用这把剑杀的人,应该是谁呢?”

寻雨轻轻地说:“不如我们来比试一场吧,我的夫君。”

蚩尤笑了起来,他的声音带着狰狞与慑服大地的威严,说:“来吧!寻雨。”

寻雨闭上双眼,横持手中木杖,喃喃念出一段柔和的咒语。

那是自盘古开天以来最为古老的咒术之一,尚在诸神攫取清气而化形之前;那是风吹草长,雨水滋润万物的原始咒文;那是天地间所有生灵心底最深处的生存本能。

生一如死,没有固定形态,也从未有过神明前来主宰,一切全凭本心。

咒语飘忽无意,却催动了一道柔和的绿光散开,这一股生命的力量竟然令蚩尤身上的死亡黑火微微一滞。

黑火疯狂地压制回去,然而那道绿光笼罩着寻雨,奋起抵御,弱小却不能被完全摧毁。

寻雨温柔的声音停下,木杖抽枝发芽,展开嫩绿的叶子,竟长出一根新的、生命力蓬勃的树枝。

寻雨折下那根树枝,说:“夫君,寻雨以这根树枝,与你的‘剑’比试!”

蚩尤一挑眉:“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他抡起剑,朝寻雨当头砍下,说时迟那时快,寻雨将树枝横着一举!裙摆与衣襟在死亡飓风中疯狂飞扬!

黑火与绿光的碰撞激起火海,剑的黑光破开云层,铺天盖地倾斜而下。寻雨犹如茫茫大海中的一叶孤舟,然而下一刻,浩瀚的、无边无际的绿光铺展开,温柔而坚定地抵住了那惊天一剑!

“叮”一声响,细微却又清晰。剑与树枝相触的剑锋所在现出一道裂缝,紧接着裂纹扩散,整把剑竟然断成两截!

黑火瞬间消散,现出蚩尤迷茫的双眼,他空洞无神的瞳孔一闪,似乎失去了意志,接着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寻雨面前。

当啷声响,断剑落地,蚩尤昏倒在地。

寻雨低声道:“夫君,你输了……”

她手持那根树枝,穿过皓皓黑曜石山,剩余的奴隶自发地跟随在她身后。安邑众战士不敢阻拦,让出一条路。

上元太初历七百零一年,蚩尤败,寻雨于鏖鏊山下率领四百余人离开。

后世对这场奇迹般的比试众说纷纭,有人声言当初只因寻雨怀了蚩尤的骨血,所以祭司身上那属于生的极致力量粉碎了死亡的气息——事实上,在寻雨离开鏖鏊山的四个多月后,顺利诞下了一名男婴。

也有人说,蚩尤被一种叫做“魔”的意念占据,那是源自灵魂最深处,死亡与血、恐惧与痛苦化成的足够主宰人心的力量,它在生的执念前却不堪一击。

蚩尤的侧脸贴在冰冷岩石上,手持剑的那一刻,他的意志似乎不属于自己,却仍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念头。

部下围了过来,蚩尤清醒了些,他并未着急起身,贴着地面遥望远处的地平线,只是不住苦笑。

“我蚩尤,平生未尝一败……”终于,他拄着半截断剑踉跄站起,仍想不清楚这场变故缘起何处,或许他永远也不能明白。

就连襄垣也不明白,他怔怔地看着兄长上山。

蚩尤把两截断剑扔在襄垣面前的地上,疲惫地说:“回家吧,襄垣。”

襄垣静了片刻,说:“你自己回去。”

蚩尤闭起眼,长叹一声,像只被击败的、顺服的野兽,再睁眼时,眸中蕴满无尽绝望。

“哥哥输了。”蚩尤道。

襄垣喃喃道:“那是什么东西?!竟会……”

蚩尤沉声说:“还不明白吗?……这样的东西,是不能持久的。走吧,襄垣,跟我回去。”

襄垣缓缓摇头,退后。

蚩尤苦笑。“我们都得想想。”他说,“想清楚了,就回安邑来。”

蚩尤在岩石上又坐了许久,方摇摇晃晃站起,吹了声口哨,声音中带着无奈与悲凉。

他率领族人慢慢下山,在雪地里成为一个个小黑点。很快他们已在鏖鏊山十里开外。

“首领,襄垣……就不管他了吗?”一名部下问。

“让他自己想。”蚩尤说,“他走了邪道,总有一天会明白过来的。”

而这时的襄垣正坐在鏖鏊山之巅,膝上搁着两截断剑,他的眸中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漫天风雪逐渐覆盖了他,襄垣抱住剑起身,离开血涂之阵,走上曲折的山路。

短短百步之距,却仿佛已经踏过茫茫世间的每一寸土地,春来花飞漫天,秋去黄叶遍地。他的脚印延伸向远方。

抱着两截断剑,抱着自己毕生的心血,走进天与地的茫茫大雪中,襄垣瘦削的身躯渐小下去。面前景色变幻,现出那个熟悉的村庄,熟悉的山崖。

无数记忆流水般自眼前掠过。

十二岁时,意气风发的蚩尤递给他一枚鱼妇的眼珠。

八岁时,蚩尤带他到草原上看“龙”,其实那只是一只蛟。

那一天,温柔的夜风覆盖了躺在草原上的他们的身体。蚩尤成为族长,许多人单膝跪地,朝他的哥哥效忠。

七岁时,两兄弟依偎在阴暗的房子里,面前生起一堆温暖的火。

五岁时,半大的蚩尤带着食物与水进来,喂给襄垣,帮他擦了擦嘴。

那是终点,也是起点。

襄垣的思维一片混沌,犹记得存在久远记忆中的最原始的景象。

鹅毛大雪几乎淹没了一切,襄垣稚嫩的哭声中,蚩尤顶着狂风,艰难走上断生崖,抱起冻得全身青紫的他,缓缓下山去。

而如今,他即将回去,回到当年一切开始之时。

陵梓的身形在魂流的彼岸闪烁,仿佛对他微笑。

未竟之途还有太远太远,他只能走到这里了。

是留恋,也是永生——以剑灵的方式。

“哥哥。”襄垣低声道,“这就是我想报答你的。”

蚩尤的双瞳倏然收缩,血缘呼应跨越十里之遥,眼前刹那间现出鏖鏊山顶的一幕,一阵战栗与恐惧升上他的心头。

“襄垣——”蚩尤痛苦地大吼。

所有景象随着烈火的焚烧而飘零破碎。无尽的长夜里,天与地震动起来。鏖鏊山顶间,赤色光柱直冲云霄,击穿了天穹!

烈焰熔炉崩毁,释出靛蓝与绯红两圈耀眼的光芒。山峦在这撼天动地的天崩之威下发出巨响,随即垮塌!

一声震彻九天的金铁鸣声久久回响,漫天星辰似乎在这奇异的长吟里不安地震颤着。

洪涯境内,白玉轮中的伏羲微微蹙眉,抬头望向天际。“什么事?”伏羲疑惑道,“水火二神的威能,怎会在东北碰撞?”

漫天烈火一收,祝融现出身形,答道:“启禀羲皇,是凡人弄出了些岔子。上次来朝拜时,一名工匠向我与共工借了点神力,据说想冶炼一个叫做‘剑’的东西,料想是控制不住炸了。”

“胡闹!”伏羲戟指道,“以后不可随便释出神力!”

祝融躬身,不敢再接话。

幽冥深渊中,阎罗站在忘川河畔,难以置信地铺开一面水镜。

不周山之巅,钟鼓静静站着,侧头望向东南方。一道飘忽的金光飞来,金火烙印回归他的虎口。

天柱顶端,神州世界的最高点,沉睡的衔烛之龙仿佛感应到了什么,自撑天的十余万年后,第一次睁开了它的双眼。刹那光照四野,翻滚的金光驱散了茫茫长夜。

钟鼓愕然抬头,失声道;“父亲?!”

“父亲!”

烛龙只是遥遥看了一眼,便再次闭上眼睛,陷入漫长沉眠。

乌云掩来,鏖鏊山下起细雪。

三天后,蚩尤在破碎的山体中找到了那把剑。

他发着抖,拾起废墟里的黑色大剑。它十分安静,没有缠绕的黑火与飞扬的血焰,更没有枉死魂魄的阵阵哀嚎。

一道血色金线穿过剑身,将上万片流转的灵魂与铭纹紧紧锁在一起。剑身暗淡无光,然而当蚩尤握上去的那一刻,他的双眸呈现出一片赤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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