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恩断义绝

他为她做了这么多,封了他的刀,几乎忘记了充满杀戮与血腥的生活,放弃了他与襄垣的约定……换来今天结结实实的一巴掌,当着两族人甩在他的脸上。

鏖鏊山山脚处,倚在树杈上的蚩尤怀疑地眯起眼,打量远方破屋内正仰头喃喃自语的襄垣。从他的眼中看去,襄垣就像在对空气说话,又像是对着他们的那把断生说话。

“……所以呢?”襄垣问。

钟鼓答道:“所以当你拿着一把以他们的骨血本源制造出的‘剑’,再去尝试挫败他们,结果可想而知。”

襄垣沉吟片刻,钟鼓淡淡道:“我说得很清楚了,你用以铸剑的源力来自金雷神君蓐收,烈火之神祝融,而这些神力,最终都将成为你那把‘剑’的一部分。以五行之神的力量来对抗他们本身,就像我交给你一口龙息火,你再用它攻击我,根本没有任何实质效果。”

襄垣沉默了。

钟鼓忽道:“树上那人是谁?”

襄垣道:“……是我哥哥。”

钟鼓问:“哥哥?”

襄垣答:“同一对父母生下来的。你没有兄弟吗,钟鼓?”

钟鼓有点迷茫,摇了摇头,说:“我没有母亲,但有父亲。”

襄垣微微侧头,控制着自己不朝蚩尤藏身之处看。那日他对着剑坐了足足一天,钟鼓不知何时出现于他身后,二人简短交谈后,钟鼓便发现蚩尤在一旁窥探。

钟鼓接续话题道:“我是独一无二的。”

襄垣淡淡说:“……我其实也是。”

钟鼓道:“好自为之。”继而朗声长啸,化做点点赤芒消散而去。

钟鼓消失后,襄垣又发了一会儿呆,才对着炉膛开始生火。蚩尤的声音响起:“你刚刚在跟谁说话?”

蚩尤会出现在这里,襄垣毫不意外,也不想多说什么。

蚩尤叹了口气,单手提着一筐煤过来,扔在襄垣面前的地上,襄垣却径自起身不与他相对,绕出房屋,朝山上去了。

蚩尤跟随着他,也朝鏖鏊山上走。

襄垣沿路行行停停,进了山腹。

山中有一个巨大的溶洞,洞内林立着天地初开之时便已成形的钟乳岩,熔岩的高热将蒸腾的水汽卷上半空,再在亘古的寒冷下倏然冷凝,形成晶莹剔透的屏风。千万朵迤逦的冰晶在屏风上绽开,堪称一道绚烂的奇景。

地穴内充满靛蓝色的光,一切都如此安静,甚至隔着数十步,都能听见彼此的呼吸与心跳。

蚩尤看了一会儿,说:“这里可以淬剑。”

回音在地穴内回荡,他问:“襄垣,我帮你,想做什么?”

襄垣不答,沉默地解开风锁缚,一滴玄冥水落下地,刹那间蔓延开去,成为一个深不见底的玄寒冰潭。

玄冥水一离风球,失去镇压的燎原火与烈瞳金登时激烈地彼此交锋,绽放出刺目的红光,几乎要引起一阵翻天彻地的大爆炸,嗡嗡作响不绝,整个溶洞在一瞬间被剧烈摇撼起来!

蚩尤喝道:“当心!”

襄垣面容苍白,手腕不住发抖,蚩尤一把将风球夺了过来,紧紧攥着。

“放在什么地方?!”蚩尤右手紧握左手腕,吼道,“快!我控制不住它!”

那道红光越来越炽烈,稍有不慎,兄弟二人便会被引爆的金火源力炸得尸骨无存。襄垣匆匆跑上曲折的甬道,离开溶洞,上了山腰。那处有一个巨大的天然洞穴,四面开口与天地相接,犹如一个凹陷的圆床。那是十几万年前盘古死去时,坠地的流星击中山腰砸出的深坑。

襄垣深吸一口气说:“放在这里!”

蚩尤双目通红,几近驾驭不住那疯狂的烈火,他将风球按在陷坑中央。

烈瞳金被分离出来,青萍风裹着燎原火载浮载沉,在圆形的深坑中闪耀着刺眼的光芒。襄垣正欲上前一步,却被兄长拦住。

二人退到坑外,蚩尤隔着二十步远翻掌一按,再轻轻抬起。

风球缓缓浮空,那一瞬间烈火席天卷地地喷涌而出,在狂风的裹挟下犹如一个烈焰龙卷,直冲天际!

焚烧天空的火焰光照百里,鏖鏊山地域被照耀得明亮一如永昼,通天的火龙之顶绽放出炽烈的暗红,越靠近地面则逐渐趋近橙黄,及至与大地衔接的那一点,现出青蓝色的高温火舌。

襄垣喘息片刻,看了蚩尤一眼。

蚩尤疲惫地笑了笑,说:“这里不错。”

鏖鏊山的巨坑已成为一个天然熔炉。在这个陨石坑中是毫不留情的烈火,青萍风形成的巨大屏障令岩石与大地免于被这毁天灭地的火焰融化,而山体稍靠近火圈之处,黑曜岩已被高温融成岩浆顺流而下,在远处的冰雪中凝聚成闪光的晶体。

襄垣转身下山,蚩尤道:“要做什么?我来吧!”

襄垣在山上找了块岩石坐着。只见蚩尤上山,下山,将铁砧、磨膛等物逐一搬上。东西太多,饶是他身强力壮,也搬得不住气喘。

花了整整一天,蚩尤把最后一块近千斤重的磨刀石砰然扔下,整个人朝地上一摊,实在没力气了。

襄垣不去碰剑,却动身开始搬石头。

“又做什么?”蚩尤愕然问道。

襄垣说:“没你的事了。”

蚩尤早已筋疲力尽,见状只得起身继续挪动大石,咬牙以肩膀扛着石头,朝空地上缓缓推动。

襄垣也躬着身,整个身体抵在大石上,协助蚩尤一起用力。见襄垣如此卖力,蚩尤不禁莞尔,停了动作,襄垣冷不防脚下打滑,差点摔下去。

蚩尤吩咐道:“你到旁边去歇着。”

襄垣固执地摇头,与蚩尤相比,他的力气小得可怜,但这尚且是兄弟俩头次“一起”做同一件事,蚩尤只能由着他。二人把五块参差的巨岩推上峭壁平台,错落不齐的岩石朝向天空,犹如数把挑衅的利箭,中间以碎石叠了个圈。襄垣上前将铸魂石放在碎石圈中央,方才舒了口气。

蚩尤问:“又是这个?!”

襄垣看着铸魂石出神,忽地转过身。一点光芒拖着尾焰,穿过群山的阴影飞来,落在简陋的祭坛前。

玄夷于虚空中现出朦胧的身影,蚩尤登时皱起眉头。

“首领。”玄夷道,“安邑遭到外族入侵,泽部反叛,乌衡与辛商正协力抵御外敌,请你立刻回来!”

话音甫落,光影飞散,蚩尤沉吟片刻,而后道:“襄垣,我得马上回去一趟!”

襄垣道:“随你……”

蚩尤如是说:“哥哥很快就再来找你,干不了的活儿你别勉强。还有,这个法阵……”

“回来的时候顺便给我带点战俘。”襄垣淡淡道。

蚩尤不悦道:“你又想用这个法阵吸人魂魄?”

襄垣说:“血涂之阵!我得把魂魄注入剑里,你要是不放心,大可以在旁边看着,不会有危险!”

蚩尤沉默了片刻,方才问道:“要多少战俘?”

襄垣答:“越多越好。这不是以前就说好的吗?”

蚩尤想了想,说:“可以,但你也得答应我,不能乱来,得在我的监督下做这件事!”

襄垣不耐烦道:“知道了,快滚吧!”

蚩尤跑下山去,犹如一只在茫茫岩原上疾奔的猎豹,身影很快便没入了黄昏的血色夕阳之中。襄垣远远在山上看着,直至兄长的背影成为一个小黑点,心里颇有点不是滋味。

他只是走上走下已累得快趴下了,而蚩尤的毅力和体力,似乎永远用不完。刚干完一天的活儿便要穿越千里雪地,而村庄中等待着他的,却不知又是怎生一番险恶的光景。

蚩尤离开鏖鏊山区域,进入茫茫雪原。他又饿又困,只觉疲惫不堪,奔波一夜后静静躺在雪里,注视着天际一轮皎洁明月。

万籁消湮,冰晶寂寥无声,雪化之声细细碎碎,犹如在梦境里飘荡。

听见玄夷千里传音术时,蚩尤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寻雨终于知道了真相!

这令他心头滋味十分复杂,并隐约有点恼怒,然而一切都因他而起,事已至此,再说无益,追查是谁泄露的风声也没有任何作用了。

灭族之恨,仇深彻骨!

回去该怎么面对她?蚩尤烦躁得很,这一年里,他为她放弃了这么多,临到最后却还是毁了。

蚩尤深吸一口气,感觉着脖颈与后脑处传来的冰雪沁感。襄垣还在鏖鏊山上等他回去,先前跟随着自己的弟弟一番奔波,没有安邑,没有征战神州的梦想,没有女人与族人,兄弟俩单独相处时,依稀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这尚且是他第一次专注地与襄垣一起,用他们的双手去共同完成一件事情,那种感觉很好。蚩尤打定主意,无论如何要帮襄垣将这把“剑”铸出来。

他一个打挺坐起,吃了几口雪,活动活动筋骨,继续朝着安邑疾奔而去。

一个多月后,破败的安邑村落景象映入蚩尤的眼帘。

自村子中央一路东去,土地焦黑,房屋倒塌,以部落中间横亘冶坊与粮仓的溪流为界,划出了一条泾渭分明的交战线。

装满沙石的麻袋摞起,堆叠在溪流的西岸。

“首领回来了!”

“蚩尤!”

蚩尤在村子外停下脚步,解下挡风的头缠,乌衡忙出外相迎,蹙眉问:“这么多天你去了什么地方?!”

“陪襄垣炼剑。”蚩尤自顾自道,“有酒吗?拿点酒来。”

乌衡怒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喝酒!”

蚩尤说:“去整理一下,把战况汇报上来。”

辛商眉毛一扬:“原来你还敢打仗,只怕愿意跟随你出战的人不多了。”

倏然而来的愤怒填满了蚩尤的胸膛,他把桌上寻雨制作的罐子、杯子、手工品扫得支离破碎,怒吼道:“不愿跟随我就滚!”

“很好。”辛商嘴角微一扬,“属下这就去准备。”

蚩尤眯起眼,知道辛商只是在用激将法,然而他赤红的双目中嗜血之色未退。他接过乌衡递来的酒一通猛灌,沉默着不发一语。

当天下午,夔牛们聚成一堆,在小溪边玩水。

“你们完了!蚩尤回来了!”胖胖的夔牛首领朝对岸同情地叫道,“他很生气,他终于想杀人了!”

“是啊!”另一只夔牛附和道。

村落北面,一座最大的房子里聚集了以辛商为首的五六名战士,以及包括乌衡在内的三名乌族人。

玄夷坐在桌前摆弄算筹,抬头看了蚩尤一眼,什么也没说。

蚩尤将酒瓮重重顿在桌上,问:“泽部的人呢?!”

乌衡道:“被辛商收押了,蚩尤,我问你,这是怎么回事?”她取出一个面具,扔在蚩尤面前。

蚩尤道:“你问得正好,我也想知道!辛商,这是怎么回事?”

乌衡所问的,与蚩尤所问的,明显不是一回事。

辛商轻描淡写地说:“我们上次在岩山发现一队人,戴着这个面具。我把他们杀了,把面具作为战利品带了回来,朝你报备过的,你忘了。”

蚩尤颔首道:“是我忘了。”说话时嘴角不置可否地微微翘着。

乌衡道:“这面具有什么来历?”

辛商道:“根据祭司的推测,这伙死在我们手下的人,与曾经袭击首领夫人的敌人,或许是同一伙人。你说是吗,祭司?”

玄夷面色冰冷,许久后方生硬地回答:“是。”

乌衡忍无可忍道:“我听寻雨说过,那队人杀了她的母亲,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瞒着她?!”

蚩尤随口道:“我只是不想让寻雨一直将仇恨放在心里,新的生活已经开始了,放不下过去,不过给自己徒增负担罢了。有时候知道得太多,不如什么都不知道的好。对吗,乌衡?”

乌衡深吸一口气,想反驳蚩尤,却终究说不出什么话来。

蚩尤抬眼:“寻雨呢?”

辛商道:“看到这个面具后不吃不喝,后来泽部有人去探望她,说了一下午,之后她开始进食与喝水。当天神州以南,曾经被咱们剿灭过的合水部与荒岩山的一些小部落集合起来,联合对安邑发动了战争。那个晚上,寻雨带着她的族人趁着混乱,开始反叛。”

蚩尤冷冷道:“好一个里应外合。”

“她没有反叛!”乌衡愤然道,“她只是想带着她的族人离开!”

“那就是反叛!”辛商怒喝,“女人!不要再尝试给她说情!我已经够给你面子了!”

瞬间两声刀鞘之声响起,辛商身后的卫士与乌衡背后的乌宇同时拔刀!

“别吵了!”蚩尤大声道。

“现在人在哪儿?!”他说。

乌衡深吸一口气,脸上满是愤愤不平之色,吩咐道:“乌宇,别冲动。”

辛商说:“按乌族长的意思,泽部参与反叛的人被关押在囚牢里,等你回来处决。”

乌宇上前道:“蚩尤,我想问你一句话。”

“如果哪一天我们一族想离开安邑,是不是也会被视为反叛?”乌宇忍无可忍道,“寻雨只是因为这个误会心灰意冷,打算带领她的族人离开这里,这也叫反叛?!”

“这不叫反叛?!”辛商的语气充满威胁与不屑,“蚩尤对她以及她的族人还不够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她把安邑的首领当做什么?!乌宇,你最好将你的刀收起来,如果我没有记错,这把刀还是襄垣送给你们的。”

“够了!”蚩尤起身道,“不需要再讨论这个问题,寻雨没有反叛,但我有自己的处理方式。辛商把沙盘拿来,我们现在还有多少人?”

辛商去取了沙盘与小旗,在上面画出安邑周遭的地形。

蚩尤只略看了一眼便道:“他们的人都在这里,我们需要分出两队,分东西两路进行包抄。再派一队人,埋伏在长流河以东,预备当他们落败逃跑时予以截击,全部射死在河里……”

“首领!”正说话间,屋外一人来报,“敌人撤退了!”

蚩尤只是稍微顿了一顿,屋内数人表情很是复杂——敌人听见蚩尤的名头便已逃了,这仗是打还是不打?

蚩尤说:“那么战术稍调整一下,乌衡你和乌宇各率一队七百人从侧翼截击,辛商带人马上渡河,其他人将渔网全部连起来跟我走,各自在沙盘上指定的位置等候。”

黄昏时,来犯的敌人于西岸遭到第一场伏击,在血似的暮色中逃向长流河,准备以他们进军时带来的木筏登岸。茫茫河面上飘着万点金鳞,渡河未济时,辛商与他手下的战士于对岸纷纷现身,用弓箭将第一波登陆的敌军当场射杀!

双方以箭矢对敌,一场惨烈的远程拼杀于河面上展开。河面上的木筏十分狭小,不利躲避,更无掩体,而安邑的射手却一字排开,绵延近里,倚仗着岸边的树林作为掩护,箭矢来去,登时将木筏上的敌军射杀近半!

惨叫声接连响起,不知多少人的尸体落下长流河去,被河水带往下游,及至第一声惊恐的呐喊传来:

“水下有人!”

夔牛们早已于水底等候,在蚩尤的安排下弄断敌人木筏上的绳索。惊叫声连成一片,木筏纷纷解体,满河俱是飘零的滚木。

河水冲散了敌人的阵形,蚩尤与安邑的战士们手执渔网等在下游,尸体任凭流水冲走,活人或者负伤者则拖上水面,交给乌衡带回村落里去。

合水部联军未曾交锋便自逊了气势,及至辛商的伏兵出现,瓦解了他们最后的斗志。那场追杀战突如其来,只用了不到两个时辰便潦草结束。整个长流河面,方圆近里俱是被鲜血染红的河水,水面浮现起一层淡淡的红色。水底的利齿蝗鱼争食人尸,更多的数不清的尸体被水流带向下游。

那场景蔚为壮观,直到暮色温柔地掩来,将杀戮的声音与血腥的色彩纳入恒远的黑暗之中。待到次日旭日初升,一切过往的痕迹又将被抹去。

蚩尤戴着骨制面具,坐在部落中央铺着兽皮的王座上。

篝火映红了他冷酷而残忍的面容。面前黑压压的,全是抓回来的俘虏。

合水部、青木部、刑天族、泥黄部,甚至北地合部的族人都在其中。近两万人跪满了整个安邑村庄的空地。

“只有这么多?”蚩尤问。

一名战士上前躬身道:“战俘共计一万七千六百人,其余的八千多人或伤或死,寻不见了。”

蚩尤肩上扛着他的刀,在战俘群中穿梭行走,无人敢发一言。

等着他们的下场只有一个——充做奴隶。

没有女人。

蚩尤检视完那跪了满地的战俘,收刀,蹙眉望向一个没有头的人。

那人蚩尤见过,或者说荒岩山的刑天族人都长得差不多。他跪在地上,胸膛上的两颗眼珠子咕噜噜地转动着,舌头于腹部的大嘴里伸出来耷拉着,滴答滴答直流口水。

他疑神疑鬼地抬眼看向蚩尤,继而又害怕地避开蚩尤的目光。

“你们怎么也来了?”蚩尤道。

那刑天族人是唯一一个会说中原话的,结结巴巴地说:“大祭司……死……死了,大家没饭吃,有人路过……叫我们来……就来了。”

蚩尤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吩咐道:“把这一部没有头的人都放了,让他们去干活。其余人关押起来,轮班看守,我还有用。”

清点完毕战争的残局,安邑人开始重建房屋。大批战俘被转移到山间峡谷里,峡谷外由辛商亲自带人看守。

三天后,乌衡来了。

“这样不行。”乌衡说,“我们养不起这么多人。”

蚩尤把碗放在桌上,淡淡道:“我没打算养他们。”

满山满谷的人,根本没有多少余粮供他们吃,只有把奴隶先派去生产。

乌衡在蚩尤面前并膝坐了下来:“蚩尤,你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寻雨?”

蚩尤想了想,点点头。

乌衡似乎有话说不出口,蚩尤忽道:“乌衡,你什么时候想离开,只要随时告诉我一声,这不是背叛,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未来的权利。”

乌衡沉默片刻,幽幽地叹了口气,将乌黑的长发绾到耳后,说:“乌宇的那些话只是一时冲动,你别放在心上。”

“知道了。”

“我想和你谈谈寻雨,她是我的朋友。”

“不用再多说了,我已经有主意。”

“但你……”

蚩尤道:“我马上还要再去东北一趟,襄垣举不起锤,推不动砧,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我于心不安。明天清晨就要动身,在离开的这段时间里,请你和辛商暂时守护安邑。”

乌衡蹙眉:“寻雨怎么办?!”

蚩尤不答,起身走向村后泽部的临时栖息地。原本泽部的村庄已改建成了关押女人们的围栏,此时的她们蓬头垢面,狼狈不堪。

当初交战时也只有极少数泽部人逃脱并渡过河去。辛商发现之后不惜一切亲自率人追了回来,更将胆敢反抗者一律当场斩杀。泽部部众长期在密林中生活,偶有与刑天族人开战的情况,俱是石块、木棍之类充做武器,何时挨过嗜血的利刃、封喉的锋刀?

那时寻雨身体虚弱,祭术堪堪展开便被辛商一刀击破。

此刻的她披散着头发,蓝色祭司袍沾满污泥,再看不出新婚时的光鲜,面容污脏得就像个女疯子。

“蚩尤来了!”

泽部的女人们惊慌地叫喊,寻雨道:“都别怕。”她把族人护在身后,站在围栏前安静地看着蚩尤。

蚩尤深吸一口气,心里忽然有些愧疚。

他打开围栏门让她出来,说:“你闹够了没有?”

寻雨不为所动:“我以为你永远不敢回来了。”

蚩尤道:“出来说。”

寻雨答:“我和你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蚩尤忍气吞声:“你误会我了……”

“我误会你?!”寻雨道,“我从前才是一直误会了你,你这不择手段的畜生!直到现在还想撒谎,你把我当做什么?!你根本没有丝毫爱我的念头!我总算明白了……你杀了我的妈妈,为的只是那一块铸魂石。”

蚩尤难以置信道:“和你在一起的这些日子,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你这个虚伪的畜生!”一个响亮的耳光掴在蚩尤脸上。

“这就是我想说的。”寻雨冷冷道。

蚩尤浑身发抖,深吸一口气,安静地看着寻雨,方才她挥手的那一刻蚩尤原可避开或抓住她的手,然而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这么站着,生生地挨了寻雨这一巴掌。

一如日夕相处间培养出的某种习惯,蚩尤从来没有像辛商管妻子般呵斥过寻雨,二人偶有动手打闹,也是寻雨又抵又推地拱着蚩尤这大个子玩。

他为她做了这么多,封了他的刀,几乎忘记了充满杀戮与血腥的生活,放弃了他与襄垣的约定……换来今天结结实实的一巴掌,当着两族人甩在他的脸上。

蚩尤语气森寒:“很好!我明白了。”

寻雨道:“现在轮到我问了,你想干什么?”

蚩尤冷冷道:“我会让你后悔今天所做的!”

寻雨缓缓摇头:“我永远不会后悔。”

蚩尤说:“你会的,你不怕死,你的族人可不一定。”

寻雨尖叫一声扑向他,却被身后人架住。蚩尤脸上的巴掌印兀自带着火辣辣的感觉,他出了口长气,怒火几乎要把整个灵魂点燃。

翌日,蚩尤又来了。

这次寻雨没有出来见他,蚩尤下令道:“把她们拴住,带出来!”

安邑人以一条长长的绳索挨个儿拴着泽部俘虏的手腕,牲口一般牵出围栏。寻雨走在最前面,她们的脚踝都以松绳系住,绳头打了死结,以防脱逃。

蚩尤从族人中抽调了五千人——他们俱是身经百战的勇士,以及所有的冶金工匠。

临走时,乌衡追了上来。

“你不能这样!”乌衡道,“蚩尤!”

蚩尤停下脚步,转身朝向乌衡:“乌衡,难道你们的部族允许背叛者?”

“这和你没有关系,乌衡。”寻雨低声说,“你别管,回去!这是蚩尤和我们泽部之间的问题。”

“不……不。”乌衡道,“你不能这样!蚩尤!”

队伍前行,乌衡抓住蚩尤的手腕,猛地把他拖过来,站在队伍最后,喘着气看住他。

乌衡说:“蚩尤,你想把她们怎么样?!”

蚩尤没有说话,站在漫天风雪里,似乎在考虑些什么。

乌衡见他神情有那么一瞬间的变换,说:“蚩尤,答应我,别伤害她,她无论做了什么,始终是你的妻子……”

“知道了。”蚩尤说,“回去罢。”

乌衡道:“你答应我!”

蚩尤说:“我答应你。”

乌衡松了口气,她不能再要求更多了,只有祈求寻雨不要这么一根筋地倔犟下去。

泽部诸人打头,走在化冻的黑土地上,继而是联合部落的战俘。

一眼望不到头的奴隶队伍离开安邑,在蚩尤的率领以及五千名战士的押送下,如蜿蜒长龙一路游移,向东北而去。

加上泽部人在内,足足有一万八千名战俘。

雪原下埋藏着的生命开始破土,发芽,淅淅沥沥的小雨滋润了大地。

这浩浩荡荡的队伍,跋山涉水,在旷野中行走了两个多月。蚩尤只给他们很少的吃食,天不亮就起程,一直走到头顶星空璀璨时才就地歇息过夜。

其中不少人倒下,更多的人或是染病,或因饥饿而死,偶有人试图脱逃,安邑的战士便是简单一刀,提前把他们杀死。

这一天,蚩尤回到了鏖鏊山,俘虏剩下一万六千人。

他站在山脚,焚天的烈火飓风与乌黑沉重的阴霾相接,形成一道壮观的自然奇景。

“叮。”

“叮。”

铁锤击打石砧的声音异常缓慢,襄垣似是感应到什么,停了动作,走上山腰。

极目所望,山下是铺满了整个旷野的人,他们尽数跪着,黑压压的像是人海。襄垣于高处下望,蚩尤则在山脚仰头远眺。

“襄垣,哥哥回来了。”蚩尤如是说。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