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麈尾賦并序

陈子昂

陈子昂(659—700,一说661—702),字伯玉,梓州射洪(今四川射洪县)人。少任侠使气,后发愤攻读,喜言王霸大略,有济世志。睿宗文明元年(684)登进士第,任麟台正字。武周代唐,子昂上表称颂,迁右拾遗。曾随建安王武攸宜北征契丹。武后圣历元年(698),因父老解官回乡。后为县令段简陷害,死于狱中。陈子昂倡导继承建安、正始之重比兴寄托的诗风,其文章思路开阔,文辞雄辩,条理清晰,能将事、理、情三者很好地结合起来,但形式上并未根本摆脱偶俪之习。虽然如此,陈子昂于改革文体文风方面还是起了巨大的作用。有《陈伯玉文集》十卷。赋仅存一篇。

此赋作于唐睿宗文明元年(684)。据卢藏用《陈氏别传》:“(子昂)以进士对策高第。属唐高宗大帝崩于洛阳宫,灵驾将西归,子昂乃献书阙下,时皇上以太后居摄,览其书而壮之,召见问状……时洛中传写其书,市肆闾巷,吟讽相属,乃至转相货鬻,飞驰远迩。”此赋即作于此时。古时以麈尾为拂尘,因亦称拂尘为麈尾。此赋所写为麈尾肉。王士祯《香祖笔记》卷二:“今京师宴席,最重麈尾,虽猩唇驼峰,未足为比。然自唐已贵之,陈子昂《麈尾赋》云……若六朝已来,则以麈尾为谈柄耳,未闻充盘俎也。耶律楚材《西域诗》亦以麈尾、驼蹄作对。”

甲申岁[1],天子在洛阳,余始解褐[2],守麟台正字[3],太子司直宗秦客[4],置酒金谷亭[5],大集宾客。酒酣,共赋座上食物,命余为《麈尾赋》焉[6]。

天之浩浩兮[7],物亦云云[8]。性命变化兮,如丝之棼[9]。或以神好正直,天盖默默[10];或以道恶强梁[11],天亦茫茫[12]。此仙都之灵兽[13],固何负而罹殃[14]?始居幽山之薮[15],食乎丰草之乡[16],不害物以利己,每营道而同方[17]。何忘情以委代[18],而任性之不忘。卒罘网以见逼[19],受庖训而罹伤[20]。岂不以斯尾之有用,因杀身于此堂?为君雕俎之羞[21],厕君金盘之实[22]。承主人之嘉庆,对象筵与宝瑟[23]。虽信美于兹辰[24],讵同欢于畴日[25]。

客有感而叹者,曰:“命不可思,神亦难测。吉凶悔吝[26],未始有极[27]。借如天道之用,莫神于龙。受戮为醢[28],不知其凶;王者之瑞,莫圣于麟,遇害于野[29],不知其仁。神既不能自智,圣亦不能自知,况林栖而谷走[30],及山鹿与野麋[31]!古人有言:‘天地之心,其间无巧。冥之则顺[32],动之则夭[33]。’谅物情之不异,又何竞于猜矫[34]!故曰:天之神明,与物推移[35],不为事先,动而辄随。是以至人无己[36],圣人不知。予欲全身而远害,曾是浩然而顺斯[37]。”

(《陈伯玉集》卷一,《四部丛刊》影印本)

[1]甲申:即唐中宗嗣圣元年(684)。是年二月中宗被废,立豫王李旦,是为睿宗,改元文明。九月,武后自立为帝,改元光宅。

[2]解褐:古人第一次被授与官职,称解褐。褐为粗毛编织的衣服,平民所服。

[3]麟台:即秘书省,唐官署名。高宗龙朔二年改名兰台,武后垂拱元年改名麟台。

[4]宗秦客:武则天从姊子,与弟楚客垂拱中劝武后革命,后坐赃流岭外,死于贬所。宗楚客后来谀奉韦后,为玄宗李隆基所诛。

[5]金谷亭:晋太康中石崇建别墅于洛阳金谷涧,名金谷园。唐时又于金谷园旧址修建园亭。

[6]麈(zhu)尾:麈即驼鹿。

[7]浩浩:广漫无边貌。

[8]云云:众多貌。《庄子·在宥》:“万物云云,各复其根。”成玄英疏:“云云,众多也。”

[9]棼(fén):紊乱。《左传·隐公四年》:“臣闻以德和民,不闻以乱。以乱,犹治丝而棼之也。”

[10]默默:空无貌。《庄子·在宥》:“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郭象注:“窈冥昏默,皆了无也。”

[11]强梁:强横,强悍。《老子》:“强梁者不得其死。”

[12]茫茫:昏昧貌。

[13]仙都:仙人居住的地方。《山海经·中山经》:“又东一百五十里,曰风雨之山……其兽多闾麋,多麈、豹、虎。”

[14]罹:遭。

[15]幽山:隐蔽的山。薮(so):水浅草茂之地。

[16]丰草:草木繁盛。

[17]同方:意气相同。《礼记·儒行》:“儒有合志同方,营道同术。”

[18]委代:即委世,弃世之意。唐人避太宗李世民讳,改“世”为“代”。

[19]罘(fu)网:捕兽的网。《晏子春秋·杂上》:“齐有北郭骚者,结罘网,捆蒲苇,织履以养其母,犹不足。”

[20]庖训:庖厨的法则。庖厨即厨房。

[21]雕俎:雕刻有花纹的俎。俎,盛肉的几案,为古代宴享、祭祀时所用的礼器。羞:通馐,食物。

[22]金盘:漆金的盘子。

[23]象筵:豪华的筵席。

[24]信美:的确美好。

[25]讵:曾。畴日:往日。

[26]悔吝:悔恨。《周易·系辞上》:“悔吝者,忧虞之象也。”

[27]极:此谓绝对的道理。

[28]受戮为醢(hǎi):《左传·昭公二十九年》:“有陶唐氏既衰,其后有刘累,学扰龙于豢龙氏,以事孔甲,能饮食之。夏后嘉之,赐氏曰御龙,以更豕韦之后。龙一雌死,潜醢以食夏后,夏后飨之,既而使求之,惧而迁于鲁县。”醢,肉酱。

[29]遇害于野:《公羊传·哀公十四年》:“春,西狩获麟。……麟者,仁兽也,有王者则至,无王者则不至。有以告者,曰:‘有麕而角者。’孔子曰:‘孰为来哉!孰为来哉!’反袂拭面,涕沾袍。……西狩获麟,孔子曰:‘吾道穷矣。’”

[30]林栖谷走:指山林中的鸟兽。

[31]麋:麋鹿,鹿属动物。

[32]冥:潜藏。

[33]夭:死亡。

[34]猜矫:猜疑与纠正。

[35]推移:转换。《楚辞·渔父》:“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

[36]至人:道家称修养达到最高境界的人。《庄子·逍遥游》:“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37]浩然:谓众多,全部。

此赋先由筵席上的麈尾写起,进而想到麈鹿居深山幽林,与世无争,何以被人宰杀,供食于筵席之上?再写有客因此而感到人生亦命运难卜,祸福未测,只能“与物推移”,“不为事先”,“全身而远害”。客人的这种思想显然来自老庄,这从赋中屡引《老子》《庄子》之语便可看出,但与陈子昂的为人处世并不相合。子昂数次上书武则天论时政得失;从武攸宜征契丹,“自以官在近侍,又参预军谋,不可见危而惜身苟容”(卢藏用《陈氏别传》),可见他绝不是一个偷安苟且、谀世媚俗之人。所以这篇赋的中心意思是对于美好生灵被摧残、遭杀戮的控诉,“不害物以利己,每营道而同方,何忘情以委代,而任性之不忘,卒罘网以见逼,受庖训而罹伤”,作者的同情显然是在因尾肉鲜美而被害的麈鹿一边。后来陈子昂解职回乡仍不免被人陷害,其结局正与麈鹿一样,可悲也夫!

(尹占华)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