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送葬1

1入殓

在这只貘来到我家之前,我从来不信鬼神,并且一直认为我奶奶这人擅长装神弄鬼。

但当我的父亲水惊秋从疯癫到死亡,我渐渐感知到了我家上空弥漫着的一种可怕气息。而且这阵子,我总觉得这可怕的气息在紧紧尾随着我家的所有成员,连水惊冬现在也萎靡了许多。在我的父亲逐渐走向死亡的这个时间段里,面对现实只能表现出束手无策和无可奈何,足以让我们害怕和残酷。现在,我们只听我奶奶的,她一直才是这个家里最有力量的人。

我再回头看我奶奶时,她已经站在了那些工匠前,个子虽然矮小,但眼神凌厉。

“看我老了还想糊弄不成,你们外地来的吧?——十里八村去打听打听我这夏老太太的名头,保准吓破了你的胆”。

她扔过来一个东西砸在棺材上,是一沓厚厚的纸币。

“可是这二层棺既要有龙还要有虎,棺身还要有朱雀、白鹤,其它神兽一样不少,棺尾百草意云纹,还要穿插神怪等祥瑞,别说这一白一昼要完成,怕是半月也难成气候。”主匠人面露难色。

“明日,最迟后日就要入殓,再讲究就来不及了。”

水惊冬在一旁提示,面露不满。

“要不是妈偏心,当年让我跟了杨老爷子去学,今日也不犯这难肠。”

我奶奶似乎被戳痛了某个地方,她回头瞪了水惊冬一眼。

“连夜烘干,明日按时辰入殓”。她说。

说完关了灯,我奶奶又在她那不喜见光的黑屋子里躺下了。

靠墙边的木式雕凤老式摆钟敲了起来,看看正是午夜前11点。

可能我昨晚太困的缘故,等到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微亮,整个前后庭院塞满了人。我看到一伙人将水惊秋从火炕上抬下来,他从头到脚脸面以外的地方都被紧紧缠上了一层层厚白纱,像一个巨大的蜡烛被横举了起来,8个人前后抬着往棺内移去。

对着这巨大的白色蜡烛,我无法想象那是我的父亲,或者说我无法把目前的巨大蜡烛和我那曾经脾气暴戾的父亲联系起来,肿胀的白色缠裹着的只能说是一个尸体,对于这个我叫父亲的尸体被裹成一个白色木乃伊时,我的心升起丝丝寒意和些许不为所知的惶恐。

其实死亡在这个时候我才体会到了一些,不是悲伤,而是害怕。我第一次对死亡产生了不明的害怕,我看着周围的人,不由得去想,这些活着的人,今天还活着,吃着香甜的饭、睡着火热的炕、疼着亲爱的孩子,或者斗着心眼盖高一个屋顶、争着后坡的地、惦记着别的女人,明日也照样会死,死的时候又是这样一个难看的白蜡烛,过多少年后,这里所有的人都是一个个缠的紧紧的不能动的白蜡烛,谁也逃脱不了。到处都是,山坡上、蓝河边、水地里,都戳着白白的大蜡烛,就是个大蜡烛而已。现在也还是一样,只是没有人愿意睁眼去看。

我随便瞎想时,被人召唤着跪在棺材前,棺材下面很多个铜钱摆成了一个福字,38枚铜钱代表着水惊秋作为人的38个春秋。

要钉棺盖了,他们给我这最后的时间,让我好好看看我这个叫父亲的男人,从今以后他将化土化水和我再无关联。?

我趴在棺木上,我以为我不会哭,当我终于想起了这并不只是根巨大的白蜡烛时,我的眼睛慢慢移到了我父亲的脸上。我盯着他青黄的脸看了好久。我不知道什么驱使得我不由自主的伸手去摸他的脸颊。活着的时候我从不向他表示过我的亲昵,当然他也从未对我表示过,可是现在我们彼此已经没了再表示的可能,我想让他走的稍微安心些吧,我心里这样想,当我的手触到他槁瘦的脸颊时,却眼泪突然就掉了一颗砸到了他的脸上。旁边有人马上拉开了我。

“眼泪掉下去,死人不能安心走啊。”

我被人扯了下去,要盖棺盖了,谁也没想到却是三叔水惊冬跑了过去,他嚎啕着,诉说着兄弟俩当年的相依为命,越是看起来粗糙的男人哭起来却越是让人感慨。屋里人都落了泪。秦凤凰也从里屋出来,把我三叔的头狠狠摁在怀里,他们同命运似地抱在一起,一阵恸哭。

我也在哭,我想我三叔比我更爱我的父亲。

在这些惊天动地的哭声里,我相信,有很多人都在借机哭着自己的命运和坎坷,村里所经历的每一场死亡大抵都是这样,活着如此不易,没有多少时光可以去消遣,即使是经历过多大的伤痛,停下来哀思都显得奢侈和浪费,于是要哭,也就在这别人的哀伤里痛苦一把自己。

我从侧脸望过去看见我三叔红肿的双眼,这是我第一次以探视的心态琢磨他,他以前的种种表现无不证明他是一个心田里种了钢铁的男人,直来直去,从不动容。十八年的无妄之灾,与他却是雪落黄河般无声,他忘记了受过的苦,却只记得受过的恩,粗砺却坚韧,善良而温情。此刻他蹲在墙角,哭红的眼珠子里,我看到世间万物,能捆住他的唯有亲情。

后来这天发生了一件事。

2棺吻

谁也没有想到,在水惊秋要盖棺的那一瞬,一个女人疯了一样直奔棺材而来。

是贵桃!

很多年后我还一直在想,这一天的贵桃是以何样的心态来看水惊秋最后一眼的,我也一直在思考,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类情感能使得一个女人如此癫狂和不可思议。

我记得当时她的眼睛,像一把三角利刃,穿插过周围的每一个人,最后直接插到棺材里水惊秋的心脏上。人群都被震慑了一般,纷纷退后了。我清晰的看见屋梁上那条吐着寒气的双头白蛇也在盯着这个女人。

几近疯狂的女人是谁也挡不住的,披头散发的女人奔向棺材中的水惊秋,她把这个僵硬的蜡烛想要扶肩抱起,但显然她意识到失败了。等不到周围的人想要上前拖她走,她居然一翻身跳进了棺材里。

我离这个女人最近,鲜红的棺材瓤衬着她的脸,因为她过度悲愤的表情,反倒让她的脸保持了某种扭曲而僵硬的姿态。在人群的惊呼声中,这张扭曲而僵硬的脸一任自己贴紧着水惊冬早已失去了知觉和温度的皮肤。我听见风呼呼的从开着的窗户吹了进来,但是我却感知不到寒冷,这个女人的一声哀号像碎玻璃片一样扎进了我耳际的皮肤,我感同身受一样地看到心口裂开了一角。

她把自己的嘴紧紧的堵在了水惊冬那只青白冰冷的嘴唇之上!

大家被这一幕惊呆了,水惊冬第一个反应是从胃部开始,昨天那股粘稠的恶气马上开始往上涌,他忍不住大叫一声,穿过人墙跑了出去,又吐了个肝肠寸断。

第二个对此反应的是我的母亲秦凤凰,她直接操起门后的一根扁担像一头被抢占了地盘的雄狮一样,暴怒地照准了贵桃砸去。血就顺着贵桃的头顶往下淌。

我看着血虫从贵桃的两颊不断爬滚,此时的贵桃看起来相当的可怕,像传说中怀有极大怨恨的女吊一样瞪圆了眼珠子,没人能看懂她在干什么,也没人敢去问这个女人在干什么?她疯了,或者与疯子无异,她把双手随便在头顶一抹,就势把血珠子涂在了棺材里的死人脸上。

屋子里一片混乱,很多人都吓得跑掉了。这时贵桃从棺材里镇静地爬了出来。

她就这样走掉了,在一片惊诧中走掉了,身后几个女人模糊的尖叫声。

多少年后当我给小月讲起这一段我的迷惑时,小月说,活着的男人是无法看清女人的,当尸体冰冷时,生前的余温才能唤醒他死后夜行的路。

我多少有些不懂得小月的话,但那天,当我看到房顶上水惊秋生前那最后一件鲜血染红胸口的衣服时,一种强大的孤独感嵌入到我的皮肤和血液里,这种孤独感来的隆重而苍洌,使得我久久沉浸其中,以至于后来,普化村的人总能在很多个夜晚听到一阵毛骨悚然的哭声,这哭声来自芦苇地我父亲的坟头。

我用眼睛妄图去探寻我的奶奶夏云仙。每当我无助和恐慌时,她总是能给我某种定力,使得我瞬间能找到强大的力量。

可这次出乎我的意料,她就在一窗之隔的后屋床上打坐着,我看到暗影里她蜷曲不平的手指正在快速的捻过一串佛珠。她逐渐粗糙起来的脸,看上去非常平静,但仔细看,那些粗糙的沟壑中很多故事渐渐浮出水面,已经不受她的控制。

我摸着我脸颊的疮,它微微发烫,我离死不远了,我知道的。

3戏里戏外

接下来的两日,都在一派沙哑的吵闹中度过。出殡前一天晚上,夏云仙专门从县城里专门请来的著名戏班子,请他们唱红极一时的折子戏《三娘教子》。

刚走进普化村,老远就听见“哐哐哐哐”的锣鼓之声,水家门前搭的几丈高的戏台上下,随时芦席棚子,却也白布黑花,脚上却也铺黄搭金,体面而哀丧。

热闹的是这些孩子,钻进钻出,他们生长的蓬勃,对于死亡名正言顺的冷漠和无知。

舞台上的女人穿黑色交领窄袖长袍,腰束白带,头戴碎花幞头,辫发委地。这出戏在三娘的机房里发生,糊了白纸的旧桌椅布帐篷,身服黑色的女人在这雪洞里凄凄婉婉,黑的更黑,白的更白。

在一片叫好声中,女人先是由背对着,整理衣装,坐直了,然后慢慢转向观众。在一阵紧锣密鼓的托板声中,气若游丝地开始,渐渐大了嗓音。

“行工先把儿来看,但啼哭软饼在面前。你将娘左边尿湿右边换,右边尿湿换左边。左右两边齐尿湿,将儿抱怀娘暖干”。

“娘为儿一夜五更未曾眠,抱儿在廊下把月观。三九天冻得我娘啪啊啪,啪啦啦的颤,你奴才见月拍手你心喜欢”。

“好”,众人拍手齐声叫好。对于戏文的语义,大抵上他们全是懂得的,有女人就会钻进戏台底下,拉了正在抢着炮仗的儿子,一遍抹着眼角,一遍指着讲,“听听为娘的多么不容易。”

台上坐在椅子上的悲惨角色继续“嗳-嗳-嗳”颤抖着兰花指拖着哭腔怒不可遏地唱,粉桃色的眼颊,眼泪汪汪。

“无奈了又向邻居借米面,娘为此事做了难。自古说低借要高还,常言道再借却不难。娘只顾借来没顾还,邻居们把娘下眼观。越思越想心悔烂,一口恶气上下翻。手执家法往下打……”

台上跪着那个不孝子,脊背颤颤巍巍,那虚拟的棍棒落下去,脑后的一绺长发晃着圈儿表示他的哀恸。

众人又在鼓掌示好,仿佛每个人内心都有一个不孝子,看戏的时候多半想着自己的儿子,似乎个个都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于是就分了两派,一派赞着水惊秋生前的孝顺谦恭,而另一派又在诋毁着水惊秋的为了女人忘了娘。

台上哭唱的脊背颤颤,台下争得热热闹闹。简易的舞台下面,顽皮的孩子猴儿一样穿来窜去,本家的女人刚还在嬉皮笑脸地听戏,进门就小脸一抹,扯着彩腔开始哀号。

我的——可怜见儿的——惊秋哥——哟。

香雾缭绕中,女人的脸看不清,跪在草编的蒲团上,等着管事的将三尺白素缠绕在头顶后,转瞬就进了棺材后面天井里临时搭建的厨灶,兜起衣兜儿晾出一个黑皮儿碗来,跟相好的厨师努努嘴,一勺子油渣倒进去,女人极力掩饰着欢天喜地,从中堂慢慢退出,出门一边扯下白素,一边使眼色招呼自己孩子赶紧回家关门吃油渣夹馍去。

屋外灯火辉煌,屋内人声鼎沸。

秦凤凰跪在火炕上,最后一次给他的丈夫剪指甲,剪掉后扔进香烛炉里,她可能今生唯一一次的温存都聚集在了这里,每剪一下,都细细举到他头顶的白烛下看。血液不再流动,手指就变得青灰起来,但她仍然怕剪痛了他,把他的指尖肉抚一抚,放到眼前吹下指甲屑。有人劝慰她,让她想开些,她点头致谢,仍然细心的修剪这个男人的双脚双手,她早已忘记了这个细长的手打她时的冷冽,也忘记了这个瘦扁的脚踹向她心窝时的厌毒,冷冽也好,厌毒也罢,却都是她的,打,也是她的男人,今生唯一的一个男人。

那些燃烧着指甲的香烛,火焰跳跃,秦凤凰就对着它们久久地发呆。

后来的几天里,我常听见秦凤凰晚上把床板压得嘎吱作响,然后就能看见她悉悉索索的爬起床,在烛影里端坐着,用豆饼换来的高粱酒兑香灰喝下,边喝边嘴角浅浅的微笑,自言自语,“你是绑到我裤腰带上了,嘻嘻嘻”,像个丢了魂魄的空心人。

戏一唱三天,贵桃又来了,她捧着献饭举在眉头。

指缝夹着一根燃香,掉了三截子灰下来,烫着了手。她浑然不知,径直走到我父亲水惊秋的灵堂前。

一个陈旧的木托盘里发面做的莲花曲奁,四只白色蟾蜍栩栩如生,顶上一只卧鸟,涂了颜色,萝卜雕花插在一旁。她缓缓的将曲奁放下,自己从灵堂前扯下一袭白布裹在头上,叩首,再叩首。

在她还没有站起来时,秦凤凰从里屋出来了,疯了一样扑过去,她血红的眼睛满是愤怒。

显然贵桃对秦凤凰表示出了极大的蔑视,在秦凤凰被众人扯走后,她爬起来抹了把嘴角的血丝冲秦凤凰吐了口带血的唾沫。她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三下五除二扯下身上的褂袄露出一身缟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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