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殇无泪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轻歌,悠扬缥缈,听不得悲,却悲满心殇。

梦,是无边际的,无相无形,触摸不到,挽留不住,如清风徐来,如云烟过境。

有的梦如百花,温暖宁静;有的梦如碧海,光怪陆离;有的梦如烟云,聚散缥缈,有的梦如暗夜,刺骨燎心。

宁尘不喜欢梦,他的梦总是很漫长,那个梦他瞧见了自己的悲喜过往,瞧见了沈雨昔的离合悲欢,瞧见了两个灵魂最深处的孤独和无奈。那个梦他停留在了刀光血影,停留在了执子之手,停留在了栖凤峡的那声咆哮里。如今宁尘也在梦里,梦里有青山,有溪流,有飞絮如雪,梦里很平静,没有剑客,没有佳人,没有金戈,没有笑颜,只有鸟语鸣蝉,只有花香沁心,只有一望无际的山川葱绿,流水潺潺清爽甘甜。

宁尘的心已然空空,他已忘却了伤痛,忘却了悲欢,忘却了身在何处。但是梦就如百花,终会衰败,葬花轻殇软语焉;但是梦就如碧海,终会流转,于苍山之畔复见白浪如昔;但是梦就如烟云,聚散有时,于洱海之滨再遇清风洋溢;但是梦就如暗夜,星辰闪耀,晨昏更迭万古焉。

宁尘一梦,五个日夜,似要梦尽今生所有的宁静与安闲,似要梦尽所有的空心与无争,而后是什么?是梦醒。

梦醒之后是什么?是安然如往,还是地覆天翻;是一笑而过,还是沉沦血海,没有人知道,但宁尘心里很清楚,他很清楚,自他睁开眼的那一刻起便清楚了。

没有伤痛,没有热泪,没有悲怆,宁尘呆呆的望着头顶的帐幔一动不动。他此刻似乎忘却了前尘,忘却了不久前发生的一切。

斜阳撒了进来,昏黄一片,宁尘没有想什么,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他只呆呆,只呆呆望着。锦榻旁趴着的人动了,她瞧见宁尘睁着眼一动不动,先是一喜而后一悲,“宁尘,你醒了?”

“雨昔”宁尘转过眼来瞧了瞧眼前的人缓缓言。

“先吃点东西吧,我去拿给你”沈雨昔愣了愣,仓惶的站起后言。

“几日了?”宁尘轻声道。

“五日了”她停下了脚步,未回身,汲汲言毕,便仓惶出去。

宁尘吃力的撑起,但又跌了下去,此时才感觉到身体四处的疼痛。捂着前胸坐起,然后吃力的挪动双腿,多处伤口因牵拉而刺痛起来。但宁尘依旧咬着牙,慢慢站起,一点点往搭挂袍服的衣架挪去。

雨昔再进来时,宁尘袍服正穿了一半,她随即将手中的一碗白粥放在几案上,快步过来帮宁尘穿戴起来。

“身上还有伤,就别穿了,我扶你去榻边靠着”雨昔轻声言,她的眼眶红晕未消,显然刚刚落泪过。

宁尘未言,继续穿着,“鹊儿守在这儿三日了,早些时候昏了过去,人没事,这会儿还睡着”

宁尘愣了愣,点点头,又听得她言“潼儿伤的不重,已经没事了,她也来过,想来一会子还会过来”

宁尘依旧是点点头,轻嗯一声,“那日来的是兄长和若梦吧?”

“嗯,是他们,消息一到洛阳,潼儿便出发往这边赶,若梦和武凌都有职务交接所以晚了些”雨昔低声诉说着。

宁尘点点头,在雨昔的搀扶下往几案移去,然后雨昔快步出了内室取来一高脚凳,再将那碗白粥递到宁尘手上。

宁尘接过来,大口的吃着,“箭手二十一,剑客十九,侍卫十六,还有梅园四位管事,二十六婆子婢子,一共九十九条鲜活的生命”

宁尘顿了一下,继续大口的吃着,又听得雨昔轻言“按她的意思,苏氏衣冠冢随二耶入了陵山,她在梅园”

宁尘神色凝固住了,而后恍惚着一口口吃着,却似有东西鲠在喉间,再也咽不下,一旁的雨昔瞧宁尘的样子,一把抢过碗匙,“你休息吧,我也去睡会儿”焦急的说完,雨昔疾步逃了出去,她怕她再耽搁一刻,便会绷不住。

雨昔离开后,宁尘依旧呆坐,斜阳洒在他脸上,印刻下的是沧桑的痕迹,他享受,在享受这抹温暖,似离人的玉指,离人的笑颜,离人的温香。

不多时若梦来了,她显然也不知宁尘已醒,瞧见宁尘时是满脸的惊色,“阿兄你醒了?我…我…”

“你瘦了”宁尘呆望了一眼若梦痴痴的说道。

“阿兄,你没事吧?”若梦也呆望着宁尘痴痴言。

宁尘抬眼一笑不再言语。

“阿兄,无论发生什么,你永远都是我阿兄,小妹永远支持阿兄”若梦蹲下来,抬眼看着宁尘道。

宁尘凝视着她那清霜似的脸儿,轻轻抚了抚她的鬓发,“小妹”,然后淡淡言一声谢谢。

看到若梦,宁尘不禁心头泛起酸楚,她的成长是显而易见的,他永远希望她是个孩子,是一个需要呵护需要关爱的小女孩,就像那般打闹,那般蛮不讲理。两人虽然只是见过几面而已,但这个时时刻刻将阿兄二字挂在嘴边的女孩儿,是那般能给人存在感,似乎那一刻更让宁尘确信自己就是武阳,就是生长于这个世界的可怜人。

入夜,潼儿果真来了,她却未进内室,只远远的瞧了一眼宁尘,道一句“我不恨谁,不怨谁,你说的对,她一生很苦”

稍待潼儿又言“或许这就是命运吧”

宁尘未起身,未言语。

是夜,鹊儿醒了,她也未流泪,未提及那个夜,她只是帮宁尘查看伤口,只是为宁尘端来一碗清汤,递上几块甜点。

“东西呢?”宁尘突然问。

“你说的是那三件宝物吧?”鹊儿问。

宁尘未答,就听得鹊儿继续道“那是宝物我自然会带在身边,都在呢?三郎现在要看吗?”

宁尘呆晌摇摇头,依旧静坐。

夜已深,鹊儿再进来时宁尘依旧是那般样子,鹊儿走近将宁尘揽进怀中,“三郎,睡吧”

宁尘未答,紧紧的靠在鹊儿身前,良久,他忽然抬眼问“宁安和阿诺呢?”

鹊儿听言,身子一颤,痴痴答道“哦…睡下…已经睡下了”,此刻鹊儿的心似被什么东西塞满了,她强忍着泪不溢出眼眶,她其实也不知自己为何这样,但当宁尘提到自己的女儿时,她的心尖是感动,或是酸楚,她不知。

对于那一夜发生的事,鹊儿不知,但感觉得到,似乎每个人都感觉得到,每个人又都闭口不言。对于逝者,她们避及谈起,对于生者,他们不想让他们想起那个恐怖的夜。鹊儿很伤怀,却又庆幸,伤怀于永别的悲惘,庆幸于自己的丈夫和女儿都得生无恙。或许这是自私,但何人又不自私呢。

一灯依旧,月如玉,夜空灵,不知这一夜宁尘与鹊儿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鹊儿的心悸动了几番,酸楚了几次,叙叙轻语,天何时明了,烛台何时尽灭,二人皆不知。

如果说五天前的宁尘是个修身的意气少年,那么现在的宁尘当是个齐家的沉稳郎君。他一夜间忽然明白了家,明白了亲人的含义。他不想对家人对亲人有所隐瞒,他珍惜眼前的一切,更加珍惜亲人的关怀与温暖。

那些将永别时常挂在嘴边的人何尝不是自我远离,那些不曾明白爱恨为何的人,在永别来临之际,是不舍更是恐惧。对宁尘来说,讲出来也许没有想象的那么难,此刻他觉得很轻松,她们说的对,自己活得太累了,是该换一个生活方式,是该改变些什么。

对于鹊儿来说,她其实并不在乎三郎对自己说了些什么,并不挂心其间的惊异与得失,并不在意眼前的人还是不是儿时的三郎。他是自己的丈夫,自己女儿的父亲,他便是三郎,自己心中永远的三郎。

此刻的宁尘不敢面对潼儿,就如沈雨昔不敢面对宁尘一样,那一夜得到了太多,也失去了太多,明白了了太多,也疑惑了太多。这三年时光,转瞬而逝,又留下了什么呢,是伤痕累累,是心满情足,不过一场梦,一场很快便醒来的梦。

亲人的怀抱是温暖的,它可以融化一切寒冷与凄惶,宁尘其实就如同潼儿说的,他不恨,也不怨,但他不认命,也不会就此放手,他想一切的恩怨终需了结,血债当用血偿。

那些黑衣刺客是何人宁尘不知,他们受命于谁宁尘也不知,但宁尘无比清楚,他们必须死,他们该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宁尘也清楚要找到他们并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办到的,其间定会有无数坎坷与艰难,但宁尘不会放弃,他早已在心间铭刻誓言,为芙儿,为飞嫣,为二耶,祥叔,为梅园里无辜枉死之人。

清晨刚刚喝了一碗粥饭,便有人前来探望,是宁尘既愿见又不愿见到的人,那人是武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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