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情无恒曷维其亡

“你醒了?”武凌自行在几案旁坐下后言。

“你都知道了?对不起…”宁尘未转身,依旧盯着窗外言。

武凌愣了愣轻言“不想说不必勉强”

“老祖宗出殡的日子已定轻易更改不得,老祖宗遗愿薄葬,停灵三日,我已连发两份表文请罪,已将阿耶和阿娘伴老祖宗安土了”

武凌顿了顿接着言“我以阿耶政务冗杂,思虑神伤,心神耗竭为由,刺杀的事并未提及”

良久,武凌起身言“诸事皆有我,三郎就安心静养吧”

第二日清晨武凌又来了,显然这次宁尘已经做好了告诉他一切的准备,“如果我告诉你,我不是武阳你信吗?”

“相信”

“武凌不是武凌,不是明国公府的养子,而是明国公府唯一的子嗣,他的母亲是渭水河畔的渔家之女,他一直崇敬的养父是他的生父”

武凌在消化着宁尘话中的内容,这些年他早已把自己当成武府的一份子,将那个人当成自己的父亲,也不知幻想过多少次这般情景,但如今听得,依旧是心尖一颤。

“武苏氏不是武苏氏,她叫飞嫣,云飞嫣,她不是二娘子,她与二耶因为一个约定扮演了十三年的夫妻,她因等待一人守在武府十三年…,十三年…她是我爱的人”

久久,宁尘继续言,武凌刚刚平复的心再起波澜,他想问,但他不知该如何开问,他只得呆呆无言。

“武潼儿不是武潼儿,她不是二耶的女儿,也不是飞嫣所生,她姓云,是飞嫣师姐的女儿。三年前在明国公府的寒池,我们已私自拜堂成亲”

武凌的讶异更甚几分,他依旧没有开问,只是低头静思。

“而武阳不是武阳,他是武府娘子武萱,十多年前的英王妃在江南的偷生之子,因为武阳,若梦自小没有了阿耶”

这次没有长久的沉默,宁尘接着痴痴言“武王氏不是武王氏,王悦君不是王悦君…”

两人呆坐,宁尘此刻已然心无所虑,平静如水,但此刻对坐的武凌心境却与宁尘截然相反,他心知刚刚听到的一切都是真的,但他却忍不住的去思虑其间的假意,越想心绪越繁杂。

久久,武凌起身,“三郎,你是三郎,是我的三弟,也是武府的一份子,恩怨就让它随那场火,那场雨消散了吧!其他的我不想知,或许那就是宿命。我们活下来的人就应该好好活着,逝者也定希望如此”

“兄长…”宁尘呆呆说出这句话时,武凌早已离去。

次日午后武凌再次前来,此时的他显然已经接受了宁尘前日所言,或许是他心知已然无法改变,或许他心中并装不下这些琐碎。

两日后雨昔来,她为宁尘盛来香翠鹑羮,用汤匙轻轻摇转着,“你这样我很担心”

“我很好”宁尘言。

她递上一汤匙待宁尘张口咽下才缓缓言“你这样憋在心里,会憋出病来的”

“我的泪在那一晚已经流尽了”宁尘接过雨昔手中的碗平静的说道。

良久,“你要去看看她吗?我陪你去”

宁尘摇头,雨昔却起身径直走了过来,然后搀住宁尘的臂膀坚定言“你是怕吗?你是怕自己再也忍不住,你是怕不像自己以为的那般坚强”

宁尘抬眼,看到的是一双眸,一双温柔如水的眸,却是那般咄咄逼人。宁尘未动,雨昔使力将他拽起,颤巍巍站起,却因腿上的伤摇摆欲倒,雨昔吃力的搀抱住宁尘,“宁尘,你爱她吗?”

宁尘低下眼来,眼里的神色已经说出了答案,“她爱你,她深爱着你,如果我是她,我希望你能够放下,能够忘了我,你明白吗?”

“不要折磨自己了好吗?”雨昔抬眼望着宁尘言。

格栅外是鹊儿,她痴痴的呆立,泪自眼角溢出也不觉,就听得雨昔高声“叫人备车吧”

鹊儿放下手中那刚点上的香炉,转身往外行去。鹊儿现在见到雨昔时总觉得难以开口,有些变化发生的太快,每个人都需要时间去适应。

宁尘出事后便被接回太原府旧宅,梅园因被屠戮一直空置。鹊儿命人将马车驾到府内,因为她不想有人知道马车里坐的是谁,不想有人知道宁尘的伤势,不想有人知道宁尘去往哪里。

雨昔和宁尘对坐车内,鹊儿没有去,她怕自己会哭,怕自己会忍不住。

梅园中的梅林很大,有曲径蜿蜒,直到凤巫脚下。雨昔带着宁尘一步步行去,宁尘愈行愈觉脚下沉重,似有万钧之力拉扯,再行百步,有一座坟茔于梅园中,一人跪坐于前低言诉说着。

雨昔停了下来,宁尘继续向前,他步步往前行,到得近前才见地上麻衣素衫之人是潼儿,她脸上很平静,她在诉说着。

眼前是一块石碑,空无一字。

宁尘坐了下来,腿上的伤痛让他不由得眉头一皱,“她很快乐,是吗?”潼儿未转头,漫无目的的撒着手中的纸钱道。

“却很短暂”宁尘答。

回忆涌上心头,宁尘似乎又看到了那张脸,那个笑,那一颦一簇间的情意流转,在身边时,宁尘从来没有想过失去她会是什么滋味,可是当真的失去时,却总是沉沦于那回忆中。

“你知道吗?那日我赶到时,她竭力的想要遮掩,她总是在避开,避开你,避开我,可是,可是她的一声三郎,我便知道了”

宁尘未言,“你应该很愧疚吧?应该很悔恨吧?其实你说的对,她十几年都是在为我而活,十几年都背负着痛苦与内疚,这三年应该是她最快乐的三年,这三年她就该过过自己的生活”

“你没有亏欠任何人,我不需要你的愧疚,我想她也不需要”潼儿继续言道,每一句话就似一锤鼓,在宁尘心尖颤动着。

“悔恨…悔恨是最懦弱的东西,你不该沉浸于此,她们问我该刻点什么,我说不必刻什么,她并没有离开,而是在哪个角落看着我们,看着我们继续生活,看着我们幸福”

她言毕站了起来,她转身“自小是她教会我乐观与坚强,我想她也希望自己最爱的人如此吧”

潼儿离去了,她自梅林中穿过,头也不回。秋风吹过,吹来落叶之声,或许那是泪落的声音。

宁尘爬前两步,抚着那光滑的石碑痴痴的问“我是不是太懦弱了?”

似乎耳边传来那个“咯咯…咯咯咯”的笑声,宁尘笑了,泪却从眼角溢了出来,宁尘咬紧牙关颤抖着,他想哭,他想嚎啕大哭,但他要坚强,他不能如此懦弱。可是一幕幕浮现眼前,城南刺伤时,自己在她的面前哭的像个孩子。芙儿香陨醒来时,自己在她面前哭得歇斯底里。她为自己挡下金钗时,自己在她肩头哭得撕心裂肺。宁尘笑了,再次笑了,他知道,在她面前,自己永远是个爱哭鬼,是个懦弱的人。

她,“飞嫣…”宁尘轻唤一声,终于还是哭了出来,没有大声嚎啕,却心肺撕扯,没有抽泣哽咽,却泪如山雨。雨昔没有上前,她始终没有上前,宁尘趴着,抱着,贴着,就在那石碑前流尽了伤心的泪。

雨昔知道,有些话宁尘只会说与云飞嫣听,她该给他这份宁静,给他这份独处,她明白眼前的这个男人是重感情的,是一个多情的男人。她此刻突然能够理解云飞嫣了,有点羡慕她,不是妒忌,她实在让人生不起妒忌。她羡慕云飞嫣,羡慕她敢于正视自己,敢于正视自己的内心,敢于靠近他,敢于走进一个人的心里,也将他塞满了自己的心。她羡慕她那般轻易满足,那般炽烈和勇敢。她更羡慕她走进了那个男人内心的最深处,已经占据了那里,无法取代。

想着想着,泪划过双颊,在那一夜,瞧见云飞嫣,她似乎瞧见了另一个自己,她不知此时是在为另一个自己流泪,还是在为眼前这个男人的泪而落泪。

在那楼阁高处,潼儿正扶栏轻泣,她自梅林出来,便再也忍不住,她竭力的克制,但见宁尘泪流的那一刻便再也忍不住,她抽搐着,心尖悸动,胸口似有什么东西捶打着,她捂胸弯下腰来,她的泪抛洒楼阁间。她想或者自己还不够坚强。

梅林的深处,还有一人,她也正瞧着这里,她却没有落泪,她孑然独立,她挺着胸膛,似是傲世万物,又似俯瞰众生。她不懂那个男人为何会哭得那般丑陋,她不明白几日前的那个女人为何那般痴傻,她漠视,她对自己不懂的东西一般都是漠视的,她鄙夷,她对一切没有必要存在的人和事都是鄙夷的。

她转身离开,飒飒秋风扫过,她突然觉得脸上有什么东西划向鬓角,她伸出一指,在颊上摸了摸,是温热的,她静静的瞧着,这是什么?

是自己漠视鄙夷的泪吗?她问自己,却未答。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悲戚迷惘的挽歌声不知从何处响起,似来自长空,似来自每个人的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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