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一连十数日的雪停了，初阳爬了起来，重新照耀大地，似点燃了人间。
曲巷深处不知哪家孩童堆起的雪人儿注视着来往的人们，刚刚过去的是欢笑着拿着雪铲去推雪的坊丁；那叫骂而来的，是武侯铺里出来的不良人，他们忙活着搜捕藏匿的小贼；哪家孩童点起了年节剩下的烟花，白日里也引得行人驻足抬目；列队整齐而过的金吾卫们打破了这样的欣赏，他们是为女皇摆驾天宫寺开道的；吱吱呀呀，似那车马之声就在耳边，气氛肃穆起来，似那手持仪刀的金甲武士就在眼前。
温柔坊的青楼依旧吵吵嚷嚷，是晨起的宿客叫骂小厮扰了清梦；南市的拥嚷依旧，雪停了，南来北往的商队也该出发了。在一个不起眼的坊曲，一个不起眼的巷陌，一个拢着手的中年人哼着曲调一步步往前。他名唤贾富，是一个药商，口中哼着的是泽州的小曲，原是他常年奔波于北疆东境。他嫌自己的名字不好，总是告诉别人他叫贾平，他买下这个院子已经五年了，但很少住过，这次被大雪所阻才住了一些日子。
拢着手炉的西街娘子叫了一声贾郎，贾平喜笑一礼，再往前，见到了在巷子中玩着雪球的孩童，他掏出了褐色糖块，那是他今年狠心买来的，往年都不曾买过。再行几步，到了一处院子，和自家的院子只一墙之隔，但两门相距甚远。
敲了敲门，贾平已经拜会过这个邻居了，是一个慈眉善目的居士，年纪稍长，但平易近人。他这次来是想问问邻居去不去普陀寺的，听说那里这两日开法会。依旧是一个中年人开的门，他请贾平进去了，他说居士有客，请了贾平去东暖阁等待。
此刻的西暖阁，一个身穿布衫的长者正站于高几后挥笔泼墨，案前一男子手捧一把用锦布包裹起来的琴，他似是等了许久了，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道“世叔以为此法可行吗？”
“你我所行之道本就相悖，又何必来问”长者平静答到。
“世叔所尊的道太过想当然了，恕小侄难以苟同。小侄以为即便是粉身碎骨也断不可偏离大道，即使是可能耽搁大道的一丝机会我也要把他抹杀在萌芽里”男子答。
长者不再言语，两人话不投机，男子放下了琴，起身礼毕准备离去，长者又言道“你以为派青面虎去，他就查不到金柳巷？”
男子顿了顿，而后离去了。
不多时，贾平见到了长者，长者未随他去法会，而是赠了他一幅水墨，所画为远山孤峰，一只青鸟停落孤松之上，云雾之巅似仙境一般缥缈若现是一抹霞光。贾平如获至宝，法会也不再去了。
……
燕山深处九头垅黑牙寨里，宁尘焦急问跪在地上口吐鲜血的萨摩耶，没有得到回答，黑衣人却已逼近。宁尘仓皇中拔了一下萨姆耶身上插着的刀，却未拔出，眼看黑衣人如猛虎一般扑来，宁尘一把拉过少女，怀抱着她飞跃而下。
被摔懵了的汤阅刚刚醒来，准备爬起，又有一团黑影砸来，径直砸到汤阅身上。黑衣人见宁尘跳下小楼，亦准备跳下追赶，此时赶来的宇文伽已经举起劲弩射了出去，正中大腿，黑衣人摔落地上。军士们开始围拢过去，黑衣人奋力爬起，还想反抗，又有军士射出一箭，正中臂膀。
当一声高呼，“天道永存”，宁尘吃力爬起想要阻止时，为时已晚，黑衣人已持剑自刎了。
瘫倒下去，刚刚被宁尘甩到地上的少女又被他压在身下，宁尘悔恨叹息着。当楼上赐名探出头来叫了一声“主人”，宁尘立刻欣喜爬起，然后被宇文伽搀扶着往楼上去。萨摩耶还有一口气，宁尘凑近他耳朵问“雇主是谁？这是他派来杀你的吧？”
萨摩耶口中哼着什么却听不清，宁尘连忙去捂住他淌血的伤口，焦急，宁尘颤抖着问“说啊，雇主是谁？你说，我保证善待你妻儿……”
听到这句话，似乎萨摩耶又有了一丝生机，他微弱言“洛…洛阳，…西…西门…铺……”
萨摩耶咽了气，宁尘痴痴松开了手。楼下汤阅的大叫声将宁尘惊醒，探出脑袋，就见汤阅吃惊的望着黑衣人的尸体。此刻黑衣人遮面的黑布已经被扯下，他嘴角溢出鲜血，但那半张青色的脸看来让人生怖。
“少将军，是，是青面虎……”有军士言，汤阅亦言。
宁尘抬头问询宇文伽，宇文伽点点头，“是青面虎黄彪，右威卫郎将”
众人莫有出声者，良久，宁尘轻哼一声而后怒砸栏杆。
……
午后，宁尘刚刚醒来，宇文伽和汤阅从外面进来，“你小子怎样？没摔死吧？”
汤阅喜笑言“摔倒没摔死，差点被少将军压死……”一笑似牵着身体疼了，他咳嗽两声。
瞧向宇文伽，他开口道“三寨的人都集中到这了，共计孩童二百余，老人二百余，余者多为女人，男丁只有一百多人了，伤者达三百余，共计一千一百多口”
“那我们呢？可有损伤？”宁尘问。
宇文伽笑言“大多只挂了彩，只安道儿伤的重了点”
“很好，好好救治，派人送消息了吧？”宁尘起身问。
宇文伽过来扶宁尘起来，而后言“嗯，晌午便去了，恐要几日才能归来”
宁尘点点头，宇文伽又道“吴旅帅带人去马儿寨萨摩耶的家搜搜，看有没有什么线索，李旅帅嫌他大手大脚追过去了”
“他的家人呢？”宁尘问。
“这萨摩耶是马儿寨寨主的内侄，寨主被我们杀了，他有三个女人，四个儿子，还有一个小女，都押着呢，该如何处理？”宇文伽问询言。
“嗯…先押着吧，我说过善待她们的”宁尘言毕，突然转过身问“洛阳西门铺你听过没有？”
宇文伽摇摇头，宁尘再次沉默，再开口时，宁尘言“伤者都抓紧治吧，有几个会说汉话的？把那些不老实的看起来就好，其他的让她们收拾收拾，准备随我们出山吧”
宇文伽点点头，言“都问过一遍了，会说汉话的目前只剩三个了，那小娘子，格尔寇，还有他的姐姐萨摩耶的女人格尔丹。原本还有几个的，是西府军的人，他们不老实想逃，都砍了”
宁尘一凝眉，叹息一声摆摆手，宇文伽又言“倒还有两个会说突厥话的，是那小娘子的姊妹，便是昨日带人去攻打白鹿寨的……”
正说着，有布裙女子端来水，又有拿着崭新的面巾来的。当少女端着热腾腾的饭食进来，宁尘瞧见是飘着绿色的汤，还有一块块切得整齐的肉。宁尘不知是什么肉，也闻不到气味。
放下吃食的少女对着外面轻唤一声，而后陆陆续续有几个女子进来，宁尘瞧得有些眼花，有几个便是昨日拿刀杀来的。她们年纪有差，但眉眼相近，且装扮都一样，体态举止也都相似。走在最前面的，应该年长一些，最高，身形也最成熟些，不过应当也是双十左右的年纪。最小的该是那少女了。
就像九个套娃站在宁尘面前，当最长的女子盈盈跪倒，余下女子都跪了下去，汤阅和宇文伽早就遛了，宁尘瞧此情景，举止无措。拜倒，再拜，宁尘只结结巴巴的叫她们起身，却无人起身。宁尘一眼盯上先前的少女，“让她们都起来…”
少女装作没有听见的模样，众人依旧跪拜着，慌张无措的宁尘无奈也跪了下来。委屈巴巴言“你们这是干什么，求求你们，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受不起啊，受不起啊，折寿啊……”
不知道她们叩拜多少下，宁尘跟着拜着，当最长女子搀扶宁尘起来，几女子亦起身。最长的女子回身对一众女子言说几句，宁尘并不明白，少女开口言“喏合说，九九之礼已经完成，今后我们宜合当随身坤玛”
宁尘不明其意，想了想，以为她们是为了感谢不杀之恩便言“嗯嗯，都没事了，不用太客气”
宁尘挺直胸膛，他喜笑着问“看来你们九个就是乌氏的九个女儿了吧？果真个顶个的美人，难怪他们争抢大打出手”
这一句，少女翻译了，女子们跪身一拜，吓得宁尘急忙搀扶起大姐来。而后少女介绍，大姐名唤乌拉，二姐名乌拉合合，三姐乌拉思合合，四姐乌拉悉合合，五姐乌拉莫合合，六姐乌拉撒合合，七姐乌拉穗合合，八姐乌拉簇合合，少女自己名乌拉娜拉。
宁尘听得一阵头大，连忙叫停，然后打发她们出去。发现门前围拢众人都是讪笑的八卦脸，宁尘也哄走了他们。刚刚安静片刻，少女又进来了，走路无声，宁尘发现时她已到身前，吓得宁尘丢掉了手中肉块。
“你干嘛？吓死我了……”宁尘舒着气言。
“武宁尘？”少女轻唤。
宁尘抬起头来，诧异满面，少女轻声言“是我问了那些家伙的…我叫乌拉娜拉”
“乌拉娜拉…”宁尘一字一顿，而后言“谁教你的汉话，我们都是凶神恶煞的，你一点都不怕吗？”
“是阿朵教的，她是和他的坤玛学的，不过她们都死了”少女乌拉娜拉说着，饿了一整天的宁尘正大快朵颐，也没心思听。
“我才不怕呢，阿朵说汉人都很有教养，况且你现在是我的坤玛，我是你的朵额…”宁尘乌溜溜的眼睛飞快转着，总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少女的思绪也飞荡远去了，当她再次回过神来，瞧向宁尘眼里竟闪着华光，她诚恳问“你可不可以别等我长大？”
宁尘一脸疑惑，呆呆瞧着她，手上抓肉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少女又言“我有八个宜合，等我长大八个宜合都已经……，那时只怕坤玛就该厌了……”
宁尘脸色呆滞了，又听得“他们都说索离阿玛只生合合，坤玛放心，我们九个定会给你生出阿格的……”
听言，愣了半晌的宁尘吓得一口肉咽下去，呛得直拍木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