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人生真是机锋处处 2

在荆州地面,刘备惊喜地发现,刘表出郭三十里亲自迎接。表情诚恳,望眼欲穿,仿佛是迎接失散多年的兄弟。刘备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紧握住刘表的手,千言万语凝成三个字和一个感叹号:缘分哪!

曹操的目光射过来了。很狠很阴沉。

一句话,他不希望全世界无产者团结起来。特别是此二人都姓刘。所以曹操的一个下意识动作是准备引兵攻击。

程昱却认为,人世间的事,讲究一个轻重缓急。现在攻刘有必要吗?错!

因为背后有袁绍。袁绍未除,遽攻荆襄,傻子都知道后果很严重。当然这句话他是不敢如实跟曹操说的。曹操虽然有时很大度,可有时又很多疑,很恼羞成怒。程昱不好判断的一点是,曹操此时此刻的心情。

他只能委婉地对曹操说,咱现在不如还兵许都,养军蓄锐,待来年春暖,然后引兵先破袁绍,后取荆襄,一个都不放过,一个都不饶恕,你看怎么样?

曹操还能怎么样呢?站在建安六年的冬天里,曹操只能等待,等待春暖花开。等待人生的下一个柳暗花明。

建安七年的春天是杀气腾腾的春天。因为袁绍蠢蠢欲动想出击,目标是许都。

出击似乎是男人的本能,特别是在春暖花开的时候。但袁绍的蠢蠢欲动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去冬以来一直感冒吐血,现在整个人站在那里摇摇欲坠,令人担忧不已。

可袁绍一颗蠢蠢欲动的心却不准备将息,因为他想到了一个成语。只争朝夕。

人生就是只争朝夕啊。身体康健的时候要只争朝夕,感冒吐血的时候更要只争朝夕,袁绍深谙其中的道理。

却已来不及。因为曹操也出击了。先他一步出击了。

曹操亲率大军再赴官渡,目标是冀州。还有袁绍的性命。

袁绍忧惧交加,已然不能披挂上阵了。

披挂上阵的那个人儿是他儿子——袁尚。袁尚披挂上阵的结果是大败而回。这样的结果同时产生了另一个副结果。

袁绍挂了。袁绍挂了之前吐血不止。他老婆刘氏见了忙上去追问,老公啊老公,尚儿是否可以继承你的大业?大败而回的袁尚也在父亲跟前紧盯住他的嘴巴,希望能够听到那个人世间最激动人心的消息。

袁绍没有说出那个在袁尚听来激动人心的消息,而是点了点头,表达他对这个人世最后的意见。

刘氏如释重负,长叹一口气。袁尚也如释重负,长叹一口气。袁绍如释重负,闭上一口气,从此不再呼吸。

但人世间的事不可能如释重负,它们永远针锋相对、锱铢必较。

袁谭首先愤怒了。在袁尚遣使报丧之后。袁尚派使者带给袁谭的消息中,报丧其实不是中心内容。中心内容是袁尚被审配、逢纪立为大司马将军,领冀、青、幽、并四州牧。袁谭想不通审配、逢纪有什么资格这么做,可审配、逢纪给他的司法解释是此举乃袁绍遗嘱的真实表达,不容置疑。

当时的袁谭已经发兵离开青州,他原本是想参加冀州保卫战的,可局势如此诡异,袁谭觉得,现在要保卫的不是冀州,而是他自己。

那么,冀州还要不要去呢?袁谭首鼠两端。

手下谋士郭图以为,局势如火,现在袁谭不去冀州的话,以后怕是再也去不了了。因为审配、逢纪必定会立袁尚为新主,所以冀州必去。

手下谋士辛评却以为,正因为审、逢二人要立袁尚为新主,那冀州一定有阴谋。现在赶去,只不过是找死。

郭图呵呵一乐,直指人心地问了袁谭一个问题:主公是不是已经做好不要冀州的心理准备,是否可以接受袁尚为冀州新主,如果是这样,那不去也罢。

这个问题显然把袁谭激怒了。再怎么说他也是袁绍长子,是袁尚的大哥,怎么可以做缩头乌龟呢?!所以,冀州必去。

当然,袁谭去冀州是有技巧的。

他屯兵冀州城外,以观袁尚动静。出现在袁尚面前的是郭图。

袁尚心里咯噔了一下:该来的没来,不该来的却来了。人生真是充满意外啊。不过这样的意外在袁尚心中很快就消失了。因为他有计划。

他告诉郭图并请郭图转告袁谭三点意见:

一是他袁尚为新主是袁绍遗嘱里所规定的,谁怀疑这一点就是怀疑袁绍袁老大;

二是袁尚拟委任袁谭为车骑将军;

三是眼下曹军压境,请车骑将军袁谭为前部攻击曹操,袁尚随后调兵接应。

郭图笑了。见过狡猾的,没见过如此狡猾的;见过自私的,没见过如此自私的。这是要袁谭去当炮灰啊。所谓兄弟相残,真是莫过于此。

却又不能不去。如果把袁尚的三点意见比做三个规定动作的话,规定动作一嵌制着规定动作三:攻击曹操是找死,不攻击曹操也是找死。死法不同而已。

所以,郭图必须找到一个突破口。撕开三个规定动作的突破口。

好在,找到了。郭图提了一个让袁尚肉痛的建议,让审配、逢纪去到袁谭营中,作为随军参谋,以加强前锋部队的攻击力——这实在是一个阴险的建议,因为在袁尚看来,郭图不是叫他们去做随军参谋,而是去做——人质。

一方面是做人质,另一方面迫使袁尚失去筹划的能力。袁尚不得不虚与委蛇,他借口冀州的安危离不开此二人,将球踢回给郭图。郭图讨价还价:“然则于二人内遣一人去,何如?”

这是致命的讨价还价。因为在随后的言语当中,郭图将前锋部队的攻击力与审配、逢纪是否到场绑在一起,这一点让袁尚心惊肉跳。

他只能做出让步。唉,不让步也不行了,人世间的事无非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袁尚不想面对袁谭阵前倒戈的局面。

便抓阄。审配、逢纪两人抓阄,中标者去做人质。逢纪悲哀地发现,自己成了那个可怜的人儿。

人质是怎么死的

一把刀架在了逢纪的脖子上。刀后是袁谭充满杀气的眼睛。还有郭图焦灼的眼睛。郭图焦灼于袁谭的杀气。郭图以为,杀一个人,最好不要杀气毕露。

亲手杀人的人是可耻的。迫不及待杀人的人也是可耻的。郭图还以为,杀人是一门很高的学问,在什么时间、什么空间,以什么方式杀人,需要拿捏得当。

而现在,逢纪是来做人质的。人质的价值不在于杀,在不杀。一个死翘翘的人质毫无疑问是没有价值的。再说从当前情势来看,曹操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地杀过来,此时杀了逢纪,只会使自己两面受敌。不如“留逢纪在此,以安尚心。待破曹之后,却来争冀州不迟。”郭图如是建议。

后来的事实证明,郭图的话是有道理的。道理体现在四个字上:投鼠忌器。因为在袁谭与曹操接下来的战事中,前者被打得屁滚尿流,带着败军逃入黎阳,不得不派人求救于袁尚。

袁尚出手相救了,给袁谭发了五千兵。

五千兵貌似不少,可在袁谭看来,这是不尴不尬的五千兵。他需要的是在后面再加一个零。这个时候,人质逢纪的作用就发挥出来了。在袁谭的威胁利诱之下,逢纪给袁尚写信,请求他多派兵来,以挽救黎阳,挽救他。

人世间的事说复杂复杂,说简单也简单。有时候看不明白的事原因只有一个。视角。

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视角上看问题,轻重缓急就不一样。逢纪认为黎阳重要,他也很重要,审配却觉得,未必。

不错,如果实话实说的话,黎阳是重要,丢了可惜;逢纪也重要,好歹是一谋士,可这些在审配眼里都不如一个人来得重要。

他自己。主子只有一个主子,谋士却有很多。现在沮授死了,田丰死了,如果逢纪再死了的话,那就万千恩宠集于他一身了。审配决定,不救逢纪。

当然,他之所以不救逢纪,也不完全出于私利,还有一层公义的考虑。审配对袁尚说,郭图这个人是很多谋的,前次之所以不争而去,是因为曹军压境。这次如果破曹的话,肯定会来争冀州。所以我们不如不发救兵,借曹操之力除掉他,主公你看怎么样?

袁尚一听,有道理啊,这叫借力打力。高!实在是高!便不发救兵,坐视袁谭如何死翘翘。

袁谭没有死翘翘,逢纪却死翘翘了。袁谭没想到袁尚会这么无耻——拜托,逢纪是来做人质的,怎么可以见死不救呢?逢纪被他咔嚓了。

这一次郭图也没有说什么。的确,人质的价值不在于杀,在不杀。可这句话的前提是“人质”二字,如果袁尚不把逢纪当人质了,逢纪也就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袁谭的愤怒之举让袁尚害怕了。不是怕他冲过来杀了自己,而是怕这个大哥降曹。

人世间很多事情都是在一念间。袁谭杀逢是一念间。袁谭如若降曹也是一念间。一念间乾坤颠倒,一念间世事两重天,袁尚害怕的是袁谭一旦降曹,肯定会联合曹军杀向冀州,到那时真是万念俱空了。便亲自领兵三万,前来黎阳救谭。

这是一个人的生死抉择。也是另一个人的生死抉择。袁谭。

袁谭决定不降曹了。他要江湖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和袁尚一起抗曹。接下来的形势是,袁谭屯兵城中,袁尚屯兵城外,成为掎角之势,使黎阳城看上去很固若金汤。

很固若金汤的黎阳城,破了。这是建安八年春二月的事情,曹操用他杰出的军事才能告诉袁家兄弟,世上没有固若金汤的城池,只要敢于进攻。善于进攻。

接下来的战事发生在冀州,曹操的部队连日攻打,袁谭和袁尚则缩在里头“打死我也不出来”,这样的时刻,他们开始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患难与共了。

在这个世界上,患难与共其实是一种很可怕的力量,因为它没有缝隙,是合力而不是阻力。曹操在袁家兄弟的患难与共面前无可奈何了,战事处于僵持状态。

郭嘉决定站出来打破僵持。郭嘉认为,袁绍这个人虽然死翘翘了,可他废长立幼,导致兄弟之间权力相拼,各自树党,这样的状态是急之则相救,缓之则相争,是一个动态的过程。所以,对我们来说,目前是不攻比攻好。那句话是怎么说的,坐山观虎斗,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咱不如举兵南向荆州,征讨刘表,以候袁氏兄弟之变,让他们自相残杀。杀得差不多了咱再回来收拾残局,人世间最美妙的事莫过于此。

在曹操看来,郭嘉这样的人才通古今之变,深刻地掌握了历史唯物主义,是可以准确预见事物发展方向的。相信他,就是相信一种可能性,相信明天会更好。他暂时遏制了多疑症的发作,决定依计而行,领大军向荆州进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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