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纵情四海

私人会所的室外吸烟区

黎盖伦倚着栏杆在掌心里敲出一支万宝路,又准备从口袋里摸打火机。

一只银制火机先一步伸到他面前,扣盖压出清脆的声音。

黎盖伦叼着烟循着望过去,正正对上庄律森似笑非笑的目光。

“咳咳咳。”

黎盖伦被庄律森的神出鬼没吓了一跳,把香烟摘下来捏在手上,这才问:“你几时跟出来的。”

庄律森收回打火机,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衬衣袖口:“我以为你会想见我。”

“你在自作多情?”黎盖伦利落地翻起白眼,撇嘴轻哼,“我以前认得你吗?庄先生。”

黎盖伦话音停了停,复又一字一顿地继续问:“还是说……我该称呼你,陆敬一?”

这个名字说出来,庄律森的神情里闪过一丝短暂的不悦,但又很快恢复闲适。

“我不知道你认不认得我。”庄律森不紧不慢地回敬,“但我是认得你的,黎壮益先生。”

话音方落,黎盖伦倒吸一口气,五官在一瞬间变得扭曲。

黎壮益是黎盖伦的中文本名。

黎家谱系这一代排到“舒”字辈,早在黎盖伦出世前,家中长辈就为他拟过一个意头上佳的单字,取名黎舒捷。

谁料他后来早产5周,又出现轻度窒息,在重症监护室住了大半个月才平稳住各项指征。

东南亚地区某位德高望重的算命大师为他掐指一算,给他起了“壮益”这么一个名字,断言唯有此名可保他一世顺遂安康。

大师的拨雾指点,在老一辈眼里堪比金科玉律,当即将旧名换去,照新名添入家谱。

又后来,“黎舒捷”成为他堂弟。

而“壮益”这略显土气的两个字显然不符合时装精人设,黎盖伦对此郁闷不已,自他成年后,除开家中长辈,任何人都不准许在他面前叫起。

一旦被戳中,立刻狂怒跳脚。

鉴于他显赫的家世背景,以及他个人在职业上的突出成就,周围人并不敢为此得罪他,都会默认称呼他的英文名。

黎盖伦已经很久没有亲耳听到这三个汉字组合叠在一起发出的音节。

他不敢置信地捂住剧烈起伏的心口,好半天才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英文。

“Howdareyou!”(你怎么敢?)

庄律森很满意黎盖伦的反应,手肘向后搭着扶栏,朝他点头致意:“只有你会鹘突(膈应)人?”

“……”

黎盖伦自己摸出火机点燃香烟,猛地吸了一口,总算将梗在喉间的那一道怒气随着烟雾一并吐出来。

到如今还能一句话把他激怒的人倒也不多见。

他快速权衡片刻,还是选择不跟他计较。

不知如今这个人的道行又修炼至第几重,但过往经历告诉他,他玩不过,惹不起。

“行,你最狠。”黎盖伦缓了缓情绪,斜睨他一眼道,“改名换姓最彻底。”

庄律森未置可否,只是冷淡地强调:“所以,不要再把我当作陆家人,我与他们没有关系。”

两人口中谈论的陆家,同样是亚洲华人地区的名门望族。

与勤勤恳恳做实业的黎家不同,陆家祖上发迹于博.彩业,上世纪四五十年代,也曾在港澳两地显赫一时。

后来陆老爷在新一轮的赌牌争斗中败下阵,被迫举家迁离港岛,避往锡兰。凭借旧日“手艺”在锡兰又做了几十年老本行,积累原始资本后,才逐渐转向实业投资。

旧跑马场是陆家在港城曾经的居所,陆老爷自幼成长于此地,离乡去国这些年来没有一日不盼望重归故土。

是以,陆家人对此渴望已久,这一次不惜拿出半张赌牌与陈家合作,对这块地端的是志在必得。

这件事,黎盖伦也略有耳闻。

而庄律森在同一时刻现身港城,又在这样的风口浪尖接近陈棠苑,绝对不安好心。

黎盖伦盯着面前这张英挺冷峻的脸,幽幽吐了口气。

庄律森自小不被家人接纳,如今想要反抗强加在自己身上的荒唐命运,他完全理解,甚至,举手赞同。

但若想利用陈棠苑,绝对不行。

“我也不打算与你叙旧。”黎盖伦开门见山道,“但我把话讲在前面,你离陈棠苑远一点。”

“哦,怎么讲?”

庄律森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银质打火机,明蓝色火焰在指尖跳跃又熄灭。

黎盖伦被他散漫的态度气到,皱着脸指控:“你果真早就认得陈棠苑!”

庄律森在他面前倒是毫不掩饰,十分坦然地承认。

“嗯。”

庄律森此刻正侧过下巴点烟,冷峻的五官在缭绕的清烟中像一道出尘的幻影,带了点虚妄感。执烟的手指修长,像一朵兰花。

黎盖伦闭了闭眼,企图隔绝这幅悦目却违和的画面。

他始终无法将这人与方靖莘所描述的“翩翩君子”联系到一处。

他不敢说有多了解过去的庄律森,如今这人即使改了名姓,换了身份,扮上英国人那套淡漠而自足的绅士作派,骨子里想必还是那个雄心勃勃的野心家。

一个人的本性怎么可能轻易改掉。

“你想怎么对付陆司麟,我完全没意见。”黎盖伦将烟头掐灭在水晶烟灰缸里,严肃道,“但是陈棠苑,她不是你用来获胜的筹码。”

庄律森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倒是十分认同这个说法:“你说的对。”

他如此配合,应得干脆利落,黎盖伦松了口气,正想换个话题与他闲聊几句。

随后,却又听庄律森话锋一转,问道:“但是,你能阻止得了我?”

“丢!”

黎盖伦简直呕血,被他激得下意识地骂了句脏话,“我也不是在阻止你,只是看在往日情谊,好心忠告一句……”

“原来在你这里,我们还有往日情谊。”

庄律森语气轻松地打断他的警告,还有心情开玩笑。

黎盖伦被他打断,还是把后话讲完。

“我不知道你如今多大本事,但梅仑集团再厉害,在港城也压不过陈家,陈棠苑本人再单纯,也不是你可以随意玩弄角色!”

提及陈棠苑,庄律森倒是没了方才的轻佻,执烟的手搭在唇畔沉默地吸。

两人在一片无言中各怀心事。

黎盖伦又敲出一支香烟燃上,袅娜的雾气徐徐萦萦。

不期然地在此遇见故人,像蒙了尘的黑胶唱片被一只无形手重新拾起,抖落满身霉灰,重新归置于唱盘。

留声机唱针压向刻轨,盘轴顺转,笙歌再起。

童年时那一小段与锡兰有关的画面,在这一刻也自动播演出来。

关于童年,多半是不甚美好的回忆。

往事不值得回味。

由于早产,体质差,小时候他瘦弱病仄,家中佣人怕担责,不敢轻易容他出门玩耍,只让他趴在窗边,远远看其他兄弟姐妹在院内嬉戏追逐,连凉风都难吹到一缕。

除非是二家姐从大学里回来,从佣人那里接替下照看他的任务,他才有机会离家放风。

他不愿放过任何机会,连二家姐同男孩约会都要当小尾巴跟着去。

二家姐生得靓,当然也爱扮靓。每回约会前在房里一件件试衫,总总拿不定主意。

他不像其他人,敷衍说人靓穿什么都可以,而是会耐心当观众,认真发表审美见解。甚至自己也要精心打扮一番,在色彩与装扮上与她互衬。

时间长了,二家姐回校后,他便一个人在房里翻阅美学书刊,甚至暗地里对家中每一位到访者的穿着进行评分,乐此不疲。

大家族里人多嘴碎,一个男孩子偏偏爱这些华服美饰,终日沉迷于如何打扮得花枝招展,不仅被斥不够阳刚,还要贴上病态罪名。

二家姐却看法不同,翻着他积攒的杂志拼贴册,笑眯眯道:“看来我们细弟对扮靓有天分,将来或许是要吃这碗饭。”

家姐的男友也不介意这个电灯胆,待他如亲弟弟,每回上戏院看戏,都单独给他买一大桶爆谷,吃得满手都是焦糖香,电影内容讲的什么一概不知。

只是约会结束临近家宅,隔着两条街二家姐便拽着他下车走回去,进门前还要反复叮嘱,无论家里哪个人问起,都要说今日出门的只有他们姐弟两个,绝没有男朋友的存在。

起初他百般不解,他叫那男友作姐夫,对方也干脆地应了,二家姐更是笑到毫无淑女风范,实属两情相悦,天作之合,为什么不肯向家里公开。

后来才知道,原来是这位姐夫的家世身份不太合人意。

当年陆家老爷在港城依照尚未废止的大清律例娶了三房妻室,这位姐夫是三姨太的次子。

陆家沾的又是博.彩,终归不那么正统,家里人觉得衬不起,只当是年轻人的小打小闹,拍拍拖,解解闷罢了,终身大事上另为她择了船王家族的后人。

二家姐为此反抗到底,单枪匹马地跑上船王家退婚,当着老人的面把订婚戒指返还,双方都下不来台,婚事自然告吹。

闹到最后,二家姐婚礼当天,黎家长辈甚至不愿出面,只捎来口信,说锡兰山长水远的,身体吃不消,就不去了。

除了一个叔父作为代表列席,直系亲人里只有黎盖伦陪着,在锡兰住了大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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