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纵情四海

在锡兰,新婚的二家姐忙于应对各方事宜,没有太多精力顾他。

陆家上下虽待他客气,好吃好喝地招待着,但私底下,小孩子从来不会顾忌这些礼数,看他体弱寡言,知道这是个好欺负的主,便肆无忌惮地驱使捉弄。

有天一群孩子在草坪上踢球,招他来当球童,没玩多久便要故意将球大力踢飞几次,好让他跑得更远去捡。

黑白相间的足球弹跳着滚向草坪尽头的白色新古典建筑,没入一片棕榈林间。

他气喘吁吁地追过去搜寻,看到一个少年长衣长裤地倚坐在某棵棕榈树下,正用书本盖着脸睡觉。

锡兰的夏日永远无尽。

日光对这片热土从不吝啬,映得阔叶苍翠欲滴,只要伸出手去,那片绿意就会顺枝淌入手心。

而这个人清冷得仿佛被玻璃容器罩在另一个气层,摇摇坠坠的树影徘徊在他身上,仅露出的几寸皮肤白皙通透,没有染上一丝热带的季候。

皮球正撞上少年倚着的那棵树干,停在他手边。黎盖伦看他静静坐着,生怕惊扰了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捡。

对方的反应却比他更快,先一步把手搭在球上,向身后一收。

随着少年突然的动作,书本也从他脸上滑落下来,露出书页背后一双墨黑深邃的眼。

黎盖伦被少年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顿了顿,略略打量了一番,立刻意识到这也是个陆家人。

根本无需对方开口介绍,从眉眼里就写着血脉相连。

奇怪的是,他来锡兰也有近两个月,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

久等不到下一步反应,黎盖伦清了清嗓,主动打破沉默:“那个,你好,我来捡球。”

态度礼貌又友善。

对方好像这才意识到有一只皮球被他按在手里似的,视线低下去看了一眼,随后冷淡地回道:“有什么好捡的。”

他那时候只会扮老好人,并没有被这莫名其妙的冷漠冒犯到,憨憨地顺着问话回答:“他们还在那边等我呢,不捡回去怎么继续踢球。”

他并不认得这个人,但对方似乎很了解他,掀起眼帘从下往上睨着他,又接着问:“你就任他们这样差遣你?”

黎盖伦“啊?”了一声,挠挠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难得找到同龄玩伴,已经很开心知足,不想计较这些细节。

像被看穿心思,对方径自嘲道:“何必,你再怎么委曲求全,他们都不会带你玩。”

黎盖伦被戳到痛点,立刻弹起反驳道:“谁说的,要是有人踢累了,就会换我上场的了。”

“你很怕孤单?还是为了寻得旁人关注?”

少年原本淡漠的眼风变得锐利,沉沉地打量着他,好像能将他完全洞悉。

黎盖伦只感觉这个陌生人老成得可怕,迫切想要避开。

“不要以为自己很会读心,我不过是乐意奉献!”

他弯腰抱起球就要往回走,久等不见球童回归的那群孩子沉不住气,也朝这边跑过来,想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

为首那人是陆家大房长孙陆司麟。

陆司麟见他抱着球,旋即又越过他看到树下的陆敬一,表情里露出强烈的嫌恶。

陆司麟上前一步质问:“这个球被他碰过了?”

陆司麟几乎高出他一个头,气势汹汹地插着腰横立他面前,压迫感十足。

黎盖伦懵懵地仰起脸,半晌才意识到陆司麟问的是谁。

正犹豫该点头还是摇头,他回头去看树下的陆敬一,而对方阖着眼,双手枕过在脑后,依旧安然地坐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淡漠。

等不及他应话,陆司麟又厌憎地“呸”了一声,骂道:“看得起你才安排你捡球,这点事都做不好,真是够低能。”

黎盖伦在突如其来的辱骂里睁大眼,手上一松,皮球从怀里滑落。

陆司麟走过去一脚将球踢飞,回头朝他丢下话道:“丧门星碰过的球,还怎么要?你也只配和这种人凑在一起,两个都是家族怪胎。”

一群孩子也学着陆司麟的样子轮番上来呸他,随后避瘟神一般跑远了。

他愣在原地,大脑迟钝地消化着那些恶意的话语,陆敬一好像还嫌他不够窘迫,手撑着地面站起来,在身后补刀轻笑了一声,掠过他离开了。

与陆司麟彻底撕破脸,连球童都没得做,黎盖伦心中没有一刻不盼望早日归家。

但又舍不得二家姐,每天纠纠结结地捱日子,与另一位怪人各占据一棵棕榈树,一坐就是一整天。

陆敬一只当他隐形,不是忙着睡觉,便是捧着书专注阅读,不曾分过他半个眼神。

他实在好奇陆敬一的真实身份,私下问过陆家好几个佣人,人人皆是摇着头感慨:“这么好一个孩子,怎么天生这种衰事。”

再追问究竟是什么衰事,立刻就讳莫如深,寻借口溜了。

没几天,陆敬一在走廊里拦下他,开门见山道:“不用再问了,他们不会告诉你。”

他一只手插着口袋,倚靠在白色罗马圆柱一侧,神色疏淡,那股冷感好像要从骨子里透出来。

黎盖伦被他撞破,眨着眼,迅速接话:“那……”

陆敬一面无表情道:“我更不可能告诉你。”

“……你怎么知道我想说什么?”

“……”

“好吧。”

自闭了几天,并无任何人在意,他实在是闷得发慌,遂问佣人要来一副扑克,一人分饰两角地对打。

陆敬一偶尔瞥几眼他的出牌组合,终于看不下去,开了金口嘲他。

“原来这就是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用得着你来管?”他头也不抬地洗牌切牌,“我自己玩得开心就行。”

陆敬一好像来了点兴致,放下笔,主动提议:“这样,你要是能赢我一次,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或者回答你一个问题。”

他自认运气还不错,就算技法再不精,也总能有一两次侥幸取胜,当即跃跃欲试,想要赢得一次提问的机会。

然而几轮下来,他分分钟只想摔牌走人。

“不是吧你,这也算到?一定是透视!!!”

“喂手脚放干净点好吗,不要出千!”

陆敬一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笑话:“你太看得起自己了,赢你不需要任何技巧。”

后来终于是输得心服口服,只能抓着一堆打不出去的牌安慰自己。

“我也对陆老爷的发迹史略有耳闻,知道他当年在濠城从一个小荷官做起来,凭的是记忆力超强,不仅会摇骰,还能听点数,我如今只不过是输给家族遗传。”[1]

“也不全对。”陆敬一缓缓放下手中最小的一铺顺子,补充道,“重要是无论起手的底牌有多糟,最后都能赢得最漂亮。”

“行行行,你厉害,明知我一定打不赢,还假惺惺提议个什么?不就是想玩我嘛,跟其他人一样。”

他以为是找到玩伴,对方同样是在拿他当猴耍。

他气呼呼地将草地上四散的扑克牌往中央一拢,全部抓起来转移到更远处的树下,独自蹲在地上生闷气。

大家族里是没有个体私隐的,他小时候也没意识到这算冒犯,好奇心驱使下,还是悄悄跑去向二家姐探听。

二家姐也从二姐夫那里听说过这号人,但不便与小孩子细说,只简略地提及陆敬一是陆家大房那一支的孙代,与陆司麟本是同胞兄弟。

谁料还未出世便被风水大师掐指一算,说他命硬克祖,祸及门楣,冠上丧门灾星的名号,成为不可以被陆家承认的存在。

陆家做这类行当,最信一命二运三风水,对此忌讳万分。若不是陆老爷在一场重病后心态转善,他甚至不可以留在陆家。

易书一掀,卦盘一转,便定夺某人一生的福祸,亲眷避之若浼。

黎盖伦也是被同一位风水大师算命赐名,对这所谓迷信同样心有戚戚,进而对陆敬一生出几分相怜,不再计较他的冷淡孤僻,开始锲而不舍地寻找话题邀他说话。

陆敬一懒得细究他为何态度大转,偶尔搭理他几句,他便像得了鼓励,越发积极起来。

陆司麟大概是看不惯他与陆敬一走得近,又冒出来拉拢他,邀请他加入他们的游戏队伍,并许诺会给他更好的待遇。

他不过是心思单纯,并不是蠢,当然立刻拒绝,扭头即走。

回头向陆敬一提及此事时,还带了点义愤填膺。

陆敬一难得把注意力从自己的思绪里剥离出来,反问他:“为什么要拒绝?”

“这还要问?他一定不安好心。”他不屑地哼哼,“我不至于连这点都看不出来。”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拒绝。”陆敬一却有不同看法,“你可以试试。”

“不必试了,如果我去加入他们,陆司麟一定会威胁我,不让我再来找你聊天……”他忽然醒悟,“哔——是不是正合你意?”

他满脸写着委屈:“嫌我烦可以直说。”

陆敬一用看傻子的眼神盯着他。

“你根本没必要对陆司麟言听计从,别让他知道不就行了。”

“那好。”他一骨碌爬起来,“我去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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