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九章 虚弱的繁荣 1

欲得官,杀人放火受招安;欲得富,赶着行在卖酒醋。

——宋·谚语

中国史书向来有“暴秦、强汉、盛唐、弱宋”的“公论”。有宋一朝被认为是中国历史上最软弱的一个王朝。它的疆域面积比汉唐都小,长期受北方蛮族的侵扰,开国一百六十多年后,首都汴梁被攻破,连皇帝和太皇帝(徽、钦二宗)都被抓走了,朝廷偏安到长江以南的临安(今浙江杭州)又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钱穆对宋代的评价就非常之低,他认为,“汉唐宋明清五个朝代里,宋是最贫最弱的一环,专从政治制度上看来,也是最没有建树的一环。”

不过,宋之“弱”却有它妩媚的一面。

这是一个史上最温和的政权。宋代理学家程伊川曾总结“本朝超越古今者五事”,一是“百年无内乱”,二是开国之后的四位皇帝都比较开明——“四圣百年”,三是改朝换代的时候兵不血刃,没有惊扰民间——“受命之日,市不易肆”,四是一百多年里没有诛杀过一位大臣——“百年未尝诛杀大臣”,五是对周边蛮族采取怀柔政策——“至诚以待夷狄”。这五件事情或有夸张的地方,但离事实不远,特别是第一条和第四条最为难得,由此可见,宋代确实是别开生面。

北、南两宋加起来三百余年——比之前的隋唐和之后的元明清都要长,对外委屈求全,对内温和文治,十八位皇帝中没有出现一位“铁血大帝”,这也算是“超越古今之事”。宋太祖赵匡胤黄袍加身之后,当即实施了体恤民间的减税政策,宣布大幅减免国内所有关隘的关税和商税,官兵不得扣留旅行者,不得任意搜索民众的包箱,政府所征收的税赋要公开张贴在官府的大门上,不能擅自增加或创收。

在产业经济上,造成宋代工商繁荣的一个重要事件是水稻的引进。

水稻原产于亚洲热带地区,五代及宋代初期,香巴王国(今天的越南)的占城稻被广泛引入长江流域,它一年可有两熟――甚至三熟,而且产量比一年一熟的小麦要高一倍,从而引发了一场“粮食革命”,据《宋代经济史》作者漆侠的计算,宋代垦田面积达到了七亿二千万亩,南方水稻亩产约353市斤,北方小麦亩产约178市斤,无论是面积还是亩产都远远超过前代。自水稻被广泛引进之后,适合种植的江南地区终于确立了经济中心的地位,“苏湖熟,天下足”这一谚语就诞生于这一时期。

粮食产量的剧增,使得“中国硕大的沙漏倒转了。”宋代人口出现急速增长的趋势,开国初年,全国人口约5000万人,到两百年后的宋末已经超过1亿,这是人类历史上的第一个亿级人口的庞大帝国。

发生在十世纪的这场“粮食革命”,对中国的意义非同小可。放到全球经济史的大背景下,我们可以看到,欧洲类似的“粮食革命”发生在十六世纪中期,西班牙人和英国人从美洲引进了马铃薯、玉米,从而解决了粮食问题,进而出现人口大爆炸,并最终推动了资本主义的萌芽。农业革命是其他一切革命的前提,魏斐德在《世界历史背景下的中国》一文中认为,中国在农业上的早慧,使得“欧洲发展到它早期现代化的程度时,中国则早于它400年就达到了那个水平。”

长期的政权稳定、温和的执政理念、粮食产量的倍数增长以及人口的膨胀,为工商经济的繁荣创造了无比宽阔的市场空间,其结果就是,宋代的文明水平达到前所未见的高度。

史家陈寅恪认为:“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中国古代的“四大发明”,除了造纸术之外,其余三项——指南针、火药、活字印刷术均出现于宋代。台湾学者许倬云的研究发现,“宋元时代,中国的科学水平到达极盛,即使与同时代的世界其他地区相比,中国也居领先地位”。宋代的数学、天文学、冶炼和造船技术、以及火兵器的运用,都在世界上处于一流水准。宋人甚至还懂得用活塞运动制造热气流,并据此发明了风箱,它后来传入欧洲,英国人根据这一科学原理发明了蒸汽机。

宋代企业规模之大,超出了之前乃至之后的很多朝代。以矿冶业为例,徐州是当时的冶铁中心,有三十六个冶炼基地,总计有5000到6000名工人。信州铅山等地的铜、铅矿,“常募集十余万人”,昼夜开采,每年的产量达数千万斤。诏州的铜铅矿区也有超过十万人常年从事开采业。首都汴梁是兵器制造中心,拥有军匠3700人,作坊工人5000人,总数也将近一万。据经济史学者哈特韦尔的计算,在1080年前后,中国的铁产量可能超过了七百年后欧洲——除了俄国以外地区的总产量。另外,罗伯特·浩特威尔的研究也表明,在十一到十二世纪,中国的煤和铁的产量甚至比“工业革命”前夕的英国还要多。

宋代对商人阶层的认知有了极大的进步,可谓情势大变,其地位不再象前朝那样的低贱。诸如不得穿丝绸衣服、不能骑马乘车等等规矩早已废除,商人及其子孙不能参加科举和当官的禁令也不再执行,人们不以经商为耻。在经济思想上,南宋出现了以叶适为代表的永嘉学派,他们反对“重本抑末”,讲究“功利之学”,认为“既无功利,则道义者乃无用之虚语”,主张“通商惠工,以国家之力扶持商贾,流通货币”。

法国学者谢和耐断定:“从11世纪至13世纪,中国社会的总体结构逐渐发生变化,在上层精英和民众集团之间,一个极不相同又极其活跃的阶层出现了,并开始占据愈益重要的地位,这个阶层就是商人。这股新兴的势力慢慢地削弱了中国社会的基础。从这个意义上,在宋代时期尤其是在13世纪,透出了中国的近代曙光。”

为了促进商品流通,宋代取消了对集市的行政性限制。在唐代,法令规定所有市场贸易都必须在城市中进行,并由官府进行监督管理,在很多时候,这条法令执行得并不彻底,城市之外以及州县以下存在着大量、非法的“草市”,可是在制度上它从未被认可。到了宋代,“草市”终于得到了政策上的认可,集市贸易因此大为发达,一些新兴的、纯经济性的市镇迅速崛起。

在工商体系和企业治理结构方面,宋代已经出现了如谢和耐所说的近世的特征。

国内外的经济史家用大量史料证明,宋代日趋精细的工商体系的完善是世界第一的,具有比同时欧洲更高的发达程度。傅衣凌曾描述说:“举凡大商业所需要的许多配备和机构,差不多都一一完成了。详言之,在商人中,出现了坐贾、客商、牙侩等,各产业部门都有他们在活动。大规模的联号组织也已出现。跟着商业的发达,于是为了便利大商业的进行,像货币金融及其他的辅助机关——塌房、廊房、堆垛场、柜房、钱铺、金银铺、兑房、寄附铺、交引铺等机构,以及商业经营上所必要的薄记、商用数字、珠算等,亦无不出现于这一时期,较之同时代的欧洲商业有极大的进步。”

宋代的商人行会比唐代数量倍增,而且更有组织性,势力也更为庞大,他们可以垄断一地的市场,并拥有商品的定价权。据《宋会要辑稿》记载,在首都汴梁,很多行业被行会所控制,外地商人把商品运进城内,自己不能定价出卖,必须首先乞求当地行会为之定价。1072年(熙宁五年),朝廷在一份诏令中说,“天下的货物到了京城后,多为大商贾所限制,利益被盘剥,至于那些小商小贩,更是被限制了获利,很多人因此穷窘失业。”按当时制度,政府向民间收购商品时,其价格也必须由官府与行会的行头们共同商定,每月三旬,每旬一评,叫做“时估”。

南宋人吴自牧所撰写的《梦粱录》中描述了当时米行的景象,从他记录的情况看,在粮食流通领域里出现了十分细致的社会化分工。米行从粮食收购、运输、接货,到定价、批发、搬运、零售、直到结算支付货款等等,都有专人负责,成龙配套,井井有条,形成极为严密的组织系统。一个城市里的米市行会控制了该城的粮食供销及价格波动,外地商人不得擅自在这里卖粮。

中国史学界有一个公论是:以民营工商业而言,其平均规模至宋时已达到最高峰,宋以后,在许多行业中反而是规模愈来愈小。

宋代出现了中国企业史上的众多制度创新,其中包括:资本的所有权与经营权已有分离,第一批股份制合伙公司诞生;世界上第一张纸币——“交子”的出现;定金制度得到广泛的运用;以及职业经理人阶层的萌芽等等。

股份制合伙公司是在宋代诞生的――这一史实是由日本学者在二十世纪中期首先发现的,斯波义信在《宋代商业史研究》一书中指出,“中国的个别资本的集中以‘合股、合伙’的形式典型地表现出来,其萌芽形态业已产生于宋代的‘合本’、‘连财合本’、‘斗纽’等惯行中。”

在《宋会要辑稿·食货七十·赋税杂录》中记载了当时合伙公司的基本模式:“一些富豪联合在一起,共同经营并遵守同一规则,就叫作斗纽,这种情况比比皆是。其规则如下:以十个人为一个组织,各人出的钱从五十万到十万不等,大家约定以十年为期,富豪轮流负责经营,在每岁岁末清算之后,即换下一位富豪,所得利润大家按比例分配,而本钱仍然在那里。”从这段记载可以看出,这是一种典型的股份制合伙公司,它在当时被称为“斗纽”。

宋代学者秦观在一篇铭文中记载了泉州商人林昭庆的事迹,此人与数位同乡合股经营,在福建、广东到山东的沿海航线上经营,时间长达数十年,成为巨商。

北宋名臣包拯还曾提到过一种叫作“带泄”的合股模式:在海边做买卖的人中,有不少是本钱不多的中小富户,他们没有能力独立组成合伙公司,就参股于相熟的大海商,少的十来贯钱,多的百来贯钱,等到海外货物买回来后,按比例分配所得,往往有数倍的利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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