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偷青 1

爱其实是个惨白的字眼

总不如你眼中的雨

还有那梅花似的足迹

点点滴滴

寂寞的沙海因之而喧闹

这大漠

没你狐儿

那才真叫个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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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羽儿的一生很有戏剧色彩。成道前,她被人们称为飞贼;成道后,又被人尊为空行母。

成道前的雪羽儿是凉州最有本事的飞贼,蹿房越脊,鸟羽般轻盈,故名羽儿。平素里,她兔子不吃窝边草,从不在乡亲身上动念头。谁也想不到,后来会在太岁头上动了土,灾难随之降临了。

《阿甲呓语》中记载了一次偷青。只是叙述者的身份有些模糊,似乎是阿甲,又似乎是村里的一个少年。

雪羽儿出了房门,去挖鸡爪草。村里人都挖鸡爪草,雪羽儿当然也得挖鸡爪草。这时的雪羽儿早已名扬凉州,但她明白,不能和村里人有太多的距离,至少在外现上应该这样。不然,你是很难在凉州待下去的。她过去的行为和天大的名声已成为生命里最大的障碍,村里人都怪怪地望她。她当然知道,村里人也那样望妈。好在妈的眼睛瞎了,看不到别人异样的目光。有时候,没眼睛反而是一件好事。

村里的曲曲菜早被人挑光了。雪羽儿出了那个明庄子。那个明庄子至今还在山洼里,有遗址的。我曾多次去那儿凭吊雪羽儿,当然,你也可以看成是朝拜。我去的时候,雪羽儿已经被公认是智慧空行母奶格玛的化身,我们每月二十五日的会供仪轨中就有关于她的念诵内容。她后来所受的一系列难以想象的苦难为她增添了耶稣受难般的圣光。

空气已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其典型的特征是焦臭味儿,焦是太阳烤炙所致,臭是尸体发出的。雪羽儿家下方的山洼里老来狼们,它们发出放肆的喝米汤似的声响。所有的狼吃肉时都这样。据说狼的唾液能化了骨肉,使其变成米汤一样的肉粥,所以它们吃肉的声响很是香甜。被饥饿折磨的人听那声响比死亡还难受。雪羽儿娘俩每晚都听那样的声音。

被村里的牛车弄得尺把厚的溏土们在大路上漫延流淌,雪羽儿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近处的草已没了,都由村里人的胃制造成了粪便。当然,也有些草是由羊完成粪化过程的。羊是家府祠的公产,谁也无权再将它们变成粪便。雪羽儿们挑光了曲曲菜,那是所有养命的野菜中最好吃的东西。多年之后,它们在市场上竟成了价格不菲的抢手货。

鸡爪草是像鸡爪的一种野菜,我在雪羽儿家吃过它。雪羽儿挑了满满的一筐。那时,妈老叫我别去雪羽儿家。妈说雪羽儿是个巫婆。妈仔细地给我解释过巫婆,她强调了巫婆有长长的鼻子,爱吃癞蛤蟆。对前者,我没有证实。对后者,我也成了参与者,也吃过蛤蟆。雪羽儿将一条蛤蟆的大腿塞入我的口中时,我相信,那是世上最美的东西。

那时,我已经吃了比煮癞蛤蟆更难吃的东西,比如“霉头”,就是麦穗上长出的黑黑的东西,吃时有股土腥味;再比如吃鸡爪草。雪羽儿将那些草用开水过一下,放在太阳下晒。亮哗哗的日头抚摸着鸡爪草,那草经过开水的沐浴后已经变黑,像一团纠缠不清的牛粪。后来,母亲形容鸡爪草时,总爱用牛粪这个词。

我永远忘不了灿烂的日光下晒鸡爪草的雪羽儿,她长得很清秀,很少见她笑。她风一样来,风一样去,我总是怀疑她是一缕清气。我几乎是那时村里唯一跟她家亲近的“人”。我之所以在人上打了引号,是因为那时我在村里人眼里还不算人的。我仅仅是个孩子。不娶女人前,孩子是算不得人的。这是凉州的传统之一。多老的没生过孩子的单身汉即使长到六十岁,死后也不会有睡棺材的权利。他只会被死狗般拖到野外,点上麦草烧掉。在村里人眼里,他永远只是个大死娃娃,是没资格享受祭祀的。不算人的我于是有了好些特权,能接触被村里人视为异类的雪羽儿。

雪羽儿将晒干的鸡爪草放在手磨旁。那手磨是雪羽儿家专用的东西。村里人磨面有水磨。雪羽儿家的好多吃的都先经过手磨的咀嚼。老见她妈坐在手磨旁,一下下转那石磨。许多琐碎的絮状物就洒落下来了。

磨鸡爪草时,雪羽儿亲自动手。她叫我用木棍往磨眼里捅鸡爪草。记得,那草很扎手。它属于那种死了也张牙舞爪的东西。我将张牙舞爪的它们一下下捅入磨眼,雪羽儿一圈圈转那磨扇。鸡爪草便呻吟着,叫嚷着,吱咛着,最后变成了絮状物。那轰隆的磨扇声会一直伴过我的童年时代。

雪羽儿很少笑,她总是那么宁静,只有在看到汗流满面的我时,她的眼中才有一丝笑意。那水光潋滟的一瞬,已足以叫我神魂颠倒了。我愈加卖力地捅木棍,她也愈加将那磨摇得飞快。直到她破口而笑,说声行了,我才龇出牙朝她讨好地笑。那时,她的脸上就多了红扑扑的一晕,秀气的鼻子上也有了碎珠般的汗。

那时,她妈已经躺在了炕上,胖了许多。后来我才知道那叫肿。好些村里人就是先肿了,然后咽气,然后就被埋到了山洼里。望妈的时候,雪羽儿眼里满是焦急。

雪羽儿将磨好的碎絮拌了水,捏成团子,放入锅里,燃起火来。不用她招呼,我已蹲在了灶火门上。这是我最爱干的活儿。我记不清那年我几岁,但妈在上地前总要安排我烧火,并点明烧上几“滚”。每一滚,是指锅中的汤水沸腾到快要溢的程度。

我一把把往灶火里扔麦草,我很会入火。每次扔进的麦草不能太多,太多就会“黑罩”,这个词的意思是灶火里就会罩满黑烟。给雪羽儿入火时,我已经成了入火高手,不会再有“黑罩”的事了。灶中的火舔着我的脸,雪羽儿若有所思地望着我。我知道她没望我,她的眼中充满了澄明和空灵。这时候,是她最美的时候。后来,我在制作智慧空行母唐卡的时候,就是根据这一记忆绘制的。据专家说,我绘的所有唐卡中,只有这一幅形神俱备,美丽无比。

不仅仅在绘唐卡时,就是在后来的修炼中观想本尊佛母时,我的眼前也会显出雪羽儿的形象。我很想按唐卡上的佛母来观修,可是佛母硬要变成雪羽儿我也没办法。这一现象,曾被六世仓洋嘉措写成了诗歌,诗曰:“入定修得法眼开,祈请三宝降灵台。观中诸圣何曾见?不请情人却自来。”有诗为证,你便知道雪羽儿在我心中的位置了。

但烧火时的我还不懂啥是“情人”,老一代的凉州人将情人叫“朋友”,找情人叫“维朋友”,这是很含蓄的说法。直露一些的管情人叫“贼女人”或是“贼汉子”。我就生在这样一种文化圈里。但我从来没把雪羽儿当成我的“贼女人”,在她被村里人视为飞贼时没有,后来她成为空行母时也没有。雪羽儿永远是雪羽儿,在我心中,她一直是悬挂在空中的月亮。

我使劲地拉那风匣。前后两扇风叶儿交替着响,啪哒,啪哒,灶火里的麦秸灰呼呼地喷着红光。按妈的说法,火籽儿是最催锅的,那时火焰已尽,烟也没了,只剩下红红的一片艳到极致的火籽儿。村里的先人们就爱烤火籽儿。这先人们当然指虽死犹生的灵魂们。每到冬至夜里,我就和村里娃儿在门口点一堆火。记得那时,村里很冷,我们就喊着:“过冬至,冻鼻子。”然后扑向那一团团温暖。我总是贪婪地烤着。某夜,我忽然发现跟我一起烤火的人都没有下巴,吓得我扑向最近的雪羽儿家。当我喘吁吁说出那奇怪的没有下巴的人时,雪羽儿笑了。她妈说,那是鬼,鬼是没有下巴的。她还教给我识别鬼的方法,比如鬼的叫声没有回音,鬼在光地里没有影子,鬼的喊门声很沙哑,因为他们没有声带等等。雪羽儿嗔道,妈,你别吓他好不好?此后,我将此知识传授给了比我更年幼的村里娃儿。自那之后,村里人在烤火时,只烤火焰,那火籽儿就留给先人们和游荡的孤魂野鬼了。

火籽儿嗞嗞地叫着,吐出蓝幽幽的舌头,舔着锅底。锅底很像夜空。锅底上也有好多星星,正哗哗地闪烁。锅底开始是黑的,一簇一簇的星星在眨眼。渐渐地,星星更多了,大星生下小星,星们就连成了片。这时,锅内就会响起嗞嗞的声音。那声音变化多端,五音俱全,仪态万方,快乐无比。它代表着希望和快乐,是我童年里最美的歌谣之一。

汽从锅盖里欢快地溢了出来。这便是妈叫我烧的一“滚”了。雪羽儿清秀的脸叫蒸汽清洗得美丽无比。这时,谝子忽然出现在门口,他定然看到了烟洞里冒出的烟。那时节,村里能冒烟的人家已经不多了。每见到冒烟的人家,谝子总要前来看看他是不是偷青。谝子冷冷地望望我,又望望雪羽儿,他的脸渐渐热了。因为蒸汽的熏洗,雪羽儿俊俏到了极致。我后来怀疑,谝子定然是垂涎那张脸而不得才恼羞成怒摧残雪羽儿的。

雪羽儿不言不语,一下揭开了锅。一股浓烟般的蒸汽扑了出来。我永远忘不了那土瘸瘸腥戳戳的味道,那是鸡爪草本来的味道。即使在腹中没有一点儿渣滓的那时,那土腥臭仍叫我受不了。

我恶狠狠打个喷嚏,我是朝着谝子打的。我相信,定然有无数的痰星像机关枪的子弹一样射向了他。它们啸叫着,发出求偶般的欢快叫声。它们互相撞击着,曳着金属的声响,像一群撒野的百灵鸟。谝子被它们啄得像害过天花一样。我甚至怀疑,谝子后来的牛皮癣就是这时种的。多年之后,他老是蜷蹲在村外的山洼里晒太阳,村里任何一条癞皮狗也比他美丽百倍。人们都说报应。我却知道那牛皮癣仅仅是报应之一。那时,某个冤家已投胎到了他家,他就是在阳洼里陪他的那个孩子。再过十年,那小孩子就长成了壮汉,他会像摔青蛙一样把谝子摔成臭癞肚。他跟他的谝子爹爹成为金刚家历史上最有名的两大恶人。

对我的喷嚏子弹,谝子却浑然不觉。他色迷迷地望着雪羽儿。我就是在那时才知道了啥叫色迷迷。对谝子的厌恶一直延续到我的中年时代,所以我从来不会那样色迷迷地去看任何一个女子。

雪羽儿望着锅中的牛粪。那真是牛粪。所有的鸡爪草做出的吃食都像牛粪,只是那味道比牛粪更难闻。那时的村里人都吃过鸡爪草做出的牛粪。我更是忘不了那土瘸瘸腥戳戳的味道。妈说,我就是鸡爪草救下的命。

雪羽儿拿起笤帚扫起了锅台,这等于在赶谝子。谝子恶狠狠瞪一眼雪羽儿,出去了。

雪羽儿端出蒸笆子,端给妈。妈一把抓过一个,却立马直了眼。

雪羽儿边捶妈的背,边说,妈,多嚼嚼。

雪羽儿知道,就是这样的吃食,也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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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偷青。

趁着雪羽儿给妈掏大便的当儿,我出了雪羽儿家。雪羽儿说,你先出去玩,待会儿再来。我知道她想干啥。妈也老干这活儿。每当我肛门憋得胀疼却屙不出一点儿东西时,妈就叫我脱了裤子,拿个小棍儿掏我的屁眼。

我使劲想着雪羽儿使那小棍的样子,可我死活想不出。这时你便明白雪羽儿的聪明之处了,她留给我的,一直是她最美的形象。她当然不会叫我看到她举个棍儿,像后来的科学家们瞄着显微镜那样,对着她妈的屁眼,一点一点抠那比谷糠更干的东西。

我当然想不出。

我也就不想了。

我野马一样溜向了田野。田野上一片绿色。怪,那时,竟也有一片绿色。这说明,那个时候,也是风调雨顺的。

我去揪“霉头”。

我说过,那“霉头”,就是麦穗上长的那种黑黑的美食。村里有看青的族丁,但他们看的是偷青的人。他们有时也管吃“霉头”的孩子。但只要孩子不偷麦穗,他们也会闭上一只眼。他们说,只要发现谁揪过一回麦穗,这辈子,你别想再吃“霉头”了。区别二者的标志是:吃了麦穗,嘴里有绿色。吃“霉头”的,则是一嘴的黑。那黑比狗粪还要黑一百倍。

我去揪“霉头”。

据说,“霉头”是麦子的一种病。吃它,等于给麦子治病。谝子便说,成哩,叫那群驴日的养个嘴。不过,要是见他们嘴里有绿气,你就割了他们的舌头。知道知道。宽三们都拍胸膛。那时我最羡慕的,除了雪羽儿,就是族丁,他们都背了枪,牛得跟起了兴的叫驴一样。

田野上人不多,死的死了。娃儿们死了一半。死的一半中,有多半没了囫囵身子,有人说叫狼吃了。我却知道,大半进了人的嘴。我亲眼看到土蛋妈割去了五子的大腿。那天黄昏,土蛋家的烟洞里就冒起了烟。一股香到脑子里的气味就弥漫到了全村。你知道,世上所有的肉中,最香的是人肉,最补的也是人肉。不几日,土蛋妈的眼睛就红红的大放光芒,跟谝子家爱吃死人的那只老山狗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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