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偷青 2

我跨过那条躺满死人的山沟,越过那道沙梁,进了麦田。蜇驴蜂一团一团地扑了来,它们知道我不是驴,却老是蜇我。我**的肌肤上满是疤痕。它直接影响了我多年之后的找老婆,清俊些的妞儿总嫌我不太光巴。我恨死了蜇驴蜂。我扯下蒿子,拧成马尾状,抡向那一团一团扑向我的蜇驴蜂们。挨了蒿子的蜇驴蜂躺在地上,痛苦地扭动着。它们以为我没有尾巴,不能像牛马那样驱赶它们。它们不知道,那蒿子一点儿也不比驴尾巴弱。被我抽中的蜇驴蜂发出痛苦的尖叫,同时一拱一拱地扭动着屁股。我知道它们想垂死挣扎,想缓过气来,再给我狠命的一击。我看出了它们的险恶用心,就将那双满是老茧的小脚盖了上去,以雄壮的儿马强暴羊羔的气势,将它们压成了肉饼。你知道,我是个欺软怕硬的人。

我最怕谝子。虽然我朝他打过喷嚏,但我仍是怕他。

我看到他背个布袋,进了雪羽儿家。好些人都伸长了脖子看他。其中有一半是躺在山沟里被狼掏了肚子的那些。一个叫,驴日的谝子,饿死了老子们,他却拿家府祠里的公粮去换着嫖风。几个应,就是就是,我们去缠死那驴撵的货。另一个叫,你缠个,人家是老上香,有怙主保呢。一个问怙主是谁?一个答是一个外国的大胡子,煞气大得跟牛魔王一样。

我朝他们大叫,你们胡说啥?人家雪羽儿是啥?他想舔都舔不上。一个豁着肚子的人嘎嘎大笑,娃子,你知道,雪羽儿是干啥的?是婊子养的。婊子是啥?是卖**的。你别看那老娘们瞎,人家挨过的,比你吃过的米多。人家挨过西洋、东洋,还有好些你想都想不起的。我偷偷拣个石头,趁他唾星乱迸时,狠狠砸过去,将他被野狗吞剩的肠子砸飞。一群绿头苍蝇嗡地飞起,向我扑来。

我抡起那蒿子,几下,就揍得它们哭爹叫娘。

那群饿死鬼忽然不再嚷嚷,他们定然看到了灰溜溜出了庄门的谝子。雪羽儿追出,将那个布袋砸向他。我以为定然会砸倒他的。哪知,那布袋长了翅膀似的飞了去,把自己轻轻地交给谝子。谝子尴尬地吐舌头,然后,恶狠狠龇起了牙。我忽然发现,他是狼转生的。

饿死鬼们哈哈大笑,前仰后合。一个说,雪羽儿的**,可是嵌了金边的呀。

我笑了笑,懒得管那些鬼们。我走向麦地,麦地欢笑着迎接我。它们也知道那“霉头”是它们的病,会传染的。它们于是排了队,齐声向我喊叫: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我很喜欢它们的叫声。那些霉头们也飞快地伸过脑袋,说,揪我吧揪我吧。我恨不得长上二十只手。我边揪边将它们扔进口中,牙齿们也欢快地叫着。那股土腥味便爆炸一样,扑向我全身的毛孔。

你知道,那时已没有了我,我变成了舌头和牙齿。“霉头”们蜂拥而来,一浪一浪,渐荡渐高。那情形,跟李自成入京时一样了。妈呀。我的牙已经来不及嚼了。一种喧嚣和躁动裹挟了我。就是在这一刻,我才发现雪羽儿在我心中的地位了。

我忽然想到了她。

我竟然忽然阻止了往口中飞扑的“霉头”洪流。那是多么伟大的一瞬。我想,要给雪羽儿带些“霉头”去。“霉头”们齐叫成哩成哩。它们于是朝我的衣袋里涌。你见过收网时翻飞的鱼儿吗?对了,就那样。它们撞击着,嬉笑着,呼喊着。你根本不知道那时我有多伟大。天地间只有我和那些向我欢呼雀跃的“霉头”了。它们占领了我所有的衣袋。我于是将背心塞入了裤腰,它们便开始往背心里涌集。它们像将要开赴前线的士兵那样兴奋。我甚至忘了日头爷正在山头上叫:娃子,我可要下山了。

直到天的颜色变得跟霉头一样时,我才想起该回去了。那些饿死鬼们的呻唤填满了山洼,他们伸出一只只枯骨般的手问我要霉头。我恶狠狠啐几口。你知道,鬼最怕人的唾沫。他们便讪讪地散开了,远远地望着我,涎液的流淌声瀑布般响。我的心软了,掏出一把霉头撒过去,边撒边喊:一变十十变百百变千千变万万变恒河沙。于是,那霉头充满了山洼,饿鬼们欢叫着扑了去。他们的吃食声跟老母猪吞面汤一样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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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鱼一样游过布满尸臭味的山洼,窜向雪羽儿家的明庄子。明庄子也跟霉头一样暗了。夜空里到处是流水声,那是饿死鬼吃霉头的声音。我懒得理他们。我知道他们是一群馋鬼。他们的鬼龄多不满一年。他们大多死于去年冬天和今年春上,也有新生的鬼,也有不想成为饿死鬼去偷青却叫族丁一枪崩了的。土蛋爹就挨了一枪。那火药裹挟的铁砂在他的腹部撕开了一个大洞,露出了一晃一晃跳动的心和时不时蠕动的肠子。这是族里的规定。谝子说谁要是偷家府祠的公产打死白打死,就往死里打,看谁敢偷青。土蛋爹牛吼一样叫了三天三夜,才断了气,但那双眼睛咋也不闭。没办法。瘸拐大搓热了手,捂了好大工夫他还是不闭,于是瘸拐大说,不闭算了,你眼睛睁个驴卵泡子大又能干个啥?据说,土蛋爹死后,他家厨房里的切刀老是响个不停,全村人都听得见。都说,听,那个饿死鬼正做饭呢。但谁也不知道,那饿死鬼是不是在阴间吃了一口饱饭?

我轻轻地叫:雪羽儿,雪羽儿。

雪羽儿开了门,她点了松枝。村里本来点的是清油灯或羊油灯,后来没那些稀罕物了,就到山里扯来些松枝照明。雪羽儿笑笑,你个精灵鬼,还没睡呀?我说,我给你们送霉头来了?啥霉头?就是很好吃的霉头。

我边说边掏出霉头。我说我根本没揪,它们自个儿往我兜里跳,这可比鸡爪草好吃多了。我以为她会笑,会夸我,会摸我的头发。她的手软软的跟棉花一样,我最喜欢叫她摸。可她却叫了一声,斥道,你咋干这事?

我说,揪霉头,他们不管的。我们老揪。雪羽儿说,啥霉头?你自个儿瞧。我发现那些霉头都笑了,前仰后合,笑个不停。渐渐地,它们就变了,变成了肉肉的胖胖的一种东西。我终于认出了它们:它们是大豆角呀。

我高兴地叫了起来。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大豆是天堂的感觉。

雪羽儿木了。我说,怪,霉头咋变脸了。

她走过去,顶了门,问:人见了没?

我说,除了山洼里的那些死鬼,谁也没见。

雪羽儿吁口气,然后说也罢,叫妈尝个鲜。她舀了水,胡乱淘淘豆角,倒入大锅,燃了火。一股可怕的香味顿时爆炸开来。妈叫,快,这么香,你们惹祸呀?我明白,这香是快腿狗,不一会儿,它就会告诉村里人:雪羽儿家正煮好吃的呢。我看到谝子正翕动着鼻孔。他的眼睛里放出红光。他伸出了长长的舌头,拖着长长的尾巴,正向这边窜来。

妈说,快,到门口烧漆皮。妈摸索着,扔过一个破车胎。雪羽儿将皮胎探入灶膛。不一会儿,她就拽出一个火红的虎头。

我拽了那火虎头,往门外走。一开门,就伸进一堆干瘦的人头。我认出正是山洼里躺的那些。我恶狠狠叫,滚,给了你们恒河沙一样的吃食,你们还不满足?他们却伸长了脖子瞅那火红的灶膛。忽然,他们四散而逃了,原来是那虎头开始向他们喷刺鼻的臭烟。那烟化成一条条游蛇,窜向四方。我知道它们要去寻村里人贪婪的鼻孔呢。那群青蛇追上前边游窜的豆香,将它们吞下肚去。但最令我惊奇的是那群饿死鬼们的慌张样子,他们像被蜇驴蜂叮惊的公牛一样乱窜着。我于是知道了火烧橡皮会辟邪。后来,我将这一发现公布于世,凉州人就在打醋弹驱鬼时,在烧红的石头下放一块架子车轮胎。后来,嫌那味儿过臭,遂改为头发代替。也成哩,鬼们照样被熏得吱哇乱叫。

妈吁了口气。雪羽儿又往火中添了把麦秸。那豆香死命溢出大锅,但被我火虎头喷出的蛇们吞了下去。我看到蛇们繁衍得很快,村子上空飞满了腥臭的游蛇。它们将所有的香味都吞下肚去。山洼里的死人中有好几位就是被香味告密的。他们偷了山药,才煮在锅里,香味就偷偷溜了出去找谝子。谝子就气势汹汹带了族丁扑了前去,将散发香味的锅捣烂,并揪了主人,斗他个驴死鞍子烂。

我抡起火虎头,在院里一下下转圈。轮胎唱着疯狂的歌。后来我才知道,它们唱的是摇滚乐呀。摇呀摇,摇到外婆桥,摇落了星星摇落了梦。忽然,我觉得大地一下子翻了上来,将我压在下面。嗡隆隆的洪水灌入我的耳孔。

雪羽儿将我抱进屋里。那豆角已盛到碗里。妈正在吃。雪羽儿悄声说,吃吧。她轻轻地吹了灯。

我抓起一把豆角,连皮塞进嘴,抽出两条绿丝来。

一股难以名状的香,裹挟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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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甲说,你吃过煮大豆角吗?我当然知道你吃过。可是,你是不是在饥饿了好几个月、肚里无一点儿油水时吃它?吃时旁边还有个美如天仙的女子?最好还熄了灯?而且吃的还是没有污染、不曾用化学肥料催过的真正的绿色食品?还要有满山遍野的饿死鬼们环视着垂涎三尺?……这样,你便明白了我那时尝到了什么,那真是天堂的感觉。那久违的豆香入口即化,发出欢快的叫声,一路跳着舞,以摇滚乐的姿态游向我的每一个毛孔。它们欢唱,它们舞蹈,它们是一群狂欢的野人,它们**快乐无比,它们沉浸在空乐无边的大乐中,像后来的你和雪羽儿成就后一样。夜空里响着香粒们互相撞击的巨大声响,血液的流淌声山洪般喧嚣,心如战鼓般夸张。你甚至明明看到了那些饿死鬼们翕动着山洞似的鼻孔,他们大叫着香呀香呀,香到脑子里了。你知道他们的脑子早喂了野狗和野狼,当然还有狐狸,还有獾猪,还有猞猁啥的。你可以想出你愿意想的所有动物,它们正像吃人的脑子一样舔食那香味。它们发出猫舔糨糊的声音,或是奸夫淫妇正在**的声音。别笑,此刻的笑显然很不纯洁,你知道,我是一个纯洁的精灵。

你一定厌倦了我夸张的描述。事实上,我还没说出那感觉的百分之一呢。等哪天闲了,我专门为你说说那感觉。那时,你才会觉得,我比感觉派的那些作家有着更伟大的想象力。

我听到了雪羽儿轻盈的气息,那是她独有的气息。你当然没有摸过她的手,那是柔若无骨的融化感觉,内功练到极致时就那样。她的气息也柔若无骨,或者说像蝉翼一样轻盈。后来,你的女人也一样。但你的女人是人的气息,而雪羽儿是神——不,是仙的气息。我就是在那种气息中吃豆角的。你想,我是不是尝到了天堂的感觉?

接下来的事,你也许想到了。

谝子带领族丁踹开了门。一个巨大的光柱罩住了我们。

他们甚至没有敲门,其实就是敲门,我们也来不及将那些证据一口吞入肚里。就算吞入肚里,他们也会剖开腹膛翻遍所有的毛孔。你信不信,他们啥也做得出的?你知道,雪羽儿妈的身世复杂得要命。有许多“据说”,据说是真的。但你知道,这世上,最弄不清的就是女人。女人的身和女人的心,都是世上最诡秘的东西。所有据说中,有证有据的,只有一种,就是她确实是从“河西大旅舍”里出来的。她是跟谝子的姐姐一起被卖进烟花院的,后者因得了杨梅大疮而脱了苦难,她却还得在日后的岁月里经受炼狱。

你想,雪羽儿会有怎样的命运?

你知道,即使没有她妈,雪羽儿也是扎眼的飞贼。后面我会讲到一个名扬凉州的传说。从罗什寺里出来后的那个黄昏,她进了松涛寺。松涛寺里有个石和尚,此刻,他已名扬河西,无人不知。他的武功据说前无古人的,更可能后无来者。因为,后来的武术已经跟散步一样,仅有健身功能了。而且,据时下的科学研究,武术的健身功能还不如慢跑。那个石和尚已病入膏肓,快要死了。在我们吃大豆的那个夜里,他正向他的弟子吴乃旦喇嘛安顿后事。他说:以后呀,有天大的事,你也要忍着。现在,你还可以穿袈裟,日后有一天,你身上会连一寸红布也挂不上的。吴喇嘛有些不信。他当然不相信,喇嘛不穿红衣还能穿什么?后来,他穿着一身皂衣,被赶出了寺院。

我的意思是,即使没有她妈那些在村里人眼里不干不净的身世,雪羽儿也避免不了后来的命运。你知道,所谓命运,就是你很难选择的那段生命历程。

我们被揪进了家府祠。这时的家府祠里没有祖宗牌位,那儿只有一排凳子,跟城里人的哈巴狗一样高。一个怪怪的灯正发出昏黄的光。那灯长个大肚子,却伸出三个嘴头,每个嘴头里都含一团昏黄的光。这时本来有个汽灯,汽灯上有个罩儿,日日地叫,能叫出贼白贼白的光。某夜,瘸拐大一摸,那罩儿却成了灰。此后,就只好用这三嘴鸦儿照明了。村里人都坐在那儿,都睁着一双蒙眬的睡眼。他们饥肠辘辘但热情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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