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寺门上的破鞋 1

黄昏无人

无人的黄昏里

心是城堡

苍白的尸布消解了梦

寂寞的小路是无果的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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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甲呓语》称,雪羽儿坐牢不久,金刚家开始了新生活运动。这词语不知来自何处,反正谝子是这样说的。

这世上,有许多词语。它们的本质都一样,就是折腾人心。

这世上,同样有许多谝子,他们总能找到各种词语。每一种词语,都仅仅是个折腾的理由。在那公共的词语下,表演的,其实还是谝子们的贪欲。

开始时,谝子只是强调风化问题。这个问题最容易招来帮凶,因为它被人们强调了千年,虽然那标准会随了人心变异。于是,家府祠里老是按乡规民约惩治民间纠纷,比如揪来一些小蟊贼,或是不孝敬父母的逆子,用柳条抽上一通,再叫他宰鸡宰羊,请来族中德高望重者,当众忏悔,永不再犯,等等。

但后来,事情就起了变化。因为谝子们总在成长着。心中的恶是一粒种子,只要有了适宜的土壤、水分和光热,它便会发芽、开花和结果。谝子便迅速地成长了。对风化纠纷的处理,已满足不了他膨胀的贪欲。

据说,在所有贪欲中,最难以控制的,是权力欲。这,便是人类中多“谝子”的原因。

又据说,在金刚家的舞台上,谝子的表演很是出彩,称得上前无古人了。

事情发生变化的起因很简单:某次,一个小贼竟扯上了雪羽儿妈,扯起了她被卖往河西大旅舍的事。河西大旅舍是啥?那是凉州有名的烟花院呀。这一扯,那一扯,又扯出了金刚家的许多比小偷小摸更严重的风化案,金刚家便热闹起来。

最早的时候,风化案多在义学处理。因为村里女人有来红者,一入家府祠,就会冲了祖宗英灵。金刚家的传说中,女人的月经,在鬼神界看来,跟人类的毒气或细菌武器相若。除了怕玷污祭祖净地外,在义学举行此类活动,还能教育村里娃儿。所以,很小的时候,娃儿们就耳闻目睹了大人的游戏。他们长大之后,对这套把戏的热爱,会胜过祖宗十倍。

后来,谝子嫌祖宗们占的风头太大,就顺应潮流,开始破旧立新。他破神破佛也破祖宗,索性将祖宗神位也扔到河里。祖宗们先是在水中颠簸了十多天,见那些孝子贤孙们仍不思改悔,就借着某次放水,一股脑儿迁到了明王家。明王家的人相对念旧,一见那汹涌而来的神位,都不敢造次。虽然其中有不少人跟他们有过纠纷,但生者为人,死而为神,那隆起的土馒头,把啥阳间的账也结了,活人不念死人恶。更因为其中也有他们供奉的祖先,这便应了金刚家和明王家本是一家的传说。有几位老者,便偷偷捞起那神位,供入暗室。多年之后,金刚家在一场大水之后,终于破败,湮没无闻了。明王家却崛起了,独领**百十年。有人便认为那是祖宗的保佑。而金刚家的破败,也相应地归罪于对祖宗的大不敬了。

那没了祖宗神主的家府祠,渐渐取代了义学,成了金刚家最热闹的地方。雪羽儿妈被戴了高高的帽子,村里人呜噜呜噜地喊着口号。听不清喊啥,反正在喊,喊啥是他们的权利,你听就是了。但你要明白,人家喊的,绝不是歌颂你妈的话,比如万岁啥的。至于批斗的理由,你就别问了。批斗是不需要理由的,正如歌颂也不需要理由。啥理由,其实都是一句话,那话,也跟醉中的话梦里的屁一样,是随了人家的性子说的。比如,有人这样骂雪羽儿妈,你可以叫人家逮了去,叫人卖了,你不叫逮不叫卖也由不了你,但你不该叫明王家的人操,金刚家女人的窟窿是不能叫明王家的人乱捅的。阿甲说,村里人的声音很难听的。

琼老是想起金刚家批斗雪羽儿妈的情形。其中最叫金刚家不能忍受的,便是她接过明王家男人的客。明王家的人该死,沾了明王家的精液,当然也是该死。你也许见过尿壶,多干净的器皿,只要盛过尿,也就有尿味了。那老娘们当过明王家的尿壶,不沾明王家的尿味,才是怪事呢。

金刚家被认为有风化问题者都被扯到河滩里。这里是乱葬岗子,这是百十年来扔死人最多的地方,鬼多,平时人是不敢去的。示众会场放在那儿,就是为了消除村里人的怕。就像搬了新房要请人喝酒一样,为的是借借人气驱驱邪气。那天,金刚家的人都参加了,谁不参加,谝子就要斗谁。方圆村里也有来看热闹的,算得上人山人海了。那天天晴只刮丝儿风。刮丝儿风好,正好能将那绣着金刚家图腾的风幡刮得呼喇喇飘。村里人唱着金刚歌,都跑调了。但再跑调的歌也是歌,人们唱得很起劲儿。要是全族人都跑调的话,当然就算不上跑调了,就像地球人都疯了,谁也就不知道自己疯了。琼总觉得自己在梦中。

那段日子,琼老见阿甲上蹿下跳,胡传混说,净是些义愤填膺的内容,但琼懒得理他。琼甚至有些看不起这种神灵了,虽然他们名为护法神,但也没见他们怎样惩恶。他们只是接受供养和崇拜,并没有将那些恶从红尘中扫除干净。阿甲却冷笑道:“你怪我干啥?那些恶,本是人造的,也得人受。要知道,这是自然法则。我当然不会说因果报应,那么我说自作自受,总成吧?谁撒下啥种子,谁便得尝啥果实。”

吴和尚也被揪了出来。寺里的好多东西都叫砸了,包括金刚杵金刚铃啥的。连佛像都叫砸成烂泥了。宽三砸佛像时,佛像啥话都没说。谝子便说受骗了受骗了,这玩意儿连自己都保不了,咋能保老子们?好些人就骂吴和尚是骗子。他们算呀算呀,终于算出多年间寺里骗去了他们的几千斤酥油,还有好些别的东西,便以骗子的待遇来对待吴和尚。吴和尚除了挨斗,还要参加金刚家的义务劳动呢,以此来抵消他多年来的骗吃骗喝,正所谓好吃难克化呀。

“示众会”那天,人们将金刚家的败类——谝子这样命名他们——拉到乱葬岗子上。谝子的用意很明显,要是打死了人,顺便一埋就成了,省得捞来捞去。在示众斗人时,谝子是很积极的,他想用积极来掩盖自己饿死人的罪恶。但村里人懒得追究,最想追究的是饿死鬼们,但饿死鬼没法追究了。据说,他们都变成了厉鬼来索命,却叫谝子身上的火焰冲得七零八落。恶人身上的煞气最大,所以说鬼怕恶人。饿死鬼们便耐心地等着谝子身上煞气削弱的那一天。后来,他们终于等到了。当谝子进入八十岁那年,饿死鬼们便缠住了他。谝子便整天喊饿。饿呀!饿呀!村里老响着这样的声音。谝子老是吃,他的吃相很猛,总是轰轰隆隆的。但他无论咋吃,也止不住那“天旋风”一样卷来的饿。直到某个月夜,他趴在村旁的池塘里,他边捞着长柴泥吃得轰轰隆隆,边说哎呀亲家的好长面。他就这样吃了一夜,直到耳孔里也渗出了紫泥。

谝子们都备好了桦秧子。这是柔性最好的一种野生条子,抡起来,呜呜地响。“示众会”最初几年,桦秧子的声音总是响彻会场。族丁们都抡了桦秧子猛揍。谝子歪着嘴,对他歪嘴的事,村里传了好多年。这成为那个年代里神佛显灵的唯一证据。在拆关爷庙时,谝子指着关爷大骂,他也是这样骂佛的。谝子气壮山河,佛们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关爷却怒了。谝子打了关爷一个耳光,关爷还了他三个,谝子的嘴便歪了,他的脸肿成了南瓜。关爷想要他的命,阿甲说,算了算了,看在我跟他同乡的份儿上,放他一马吧。

谝子歪嘴肿脸的形象很威风,那歪嘴把金刚家对败类们的仇恨演绎得淋漓尽致,肿脸则有着气壮山河的神韵。这形象,差点儿把宽三也比下去了。宽三在“示众会”上总是用耳光扇出惊天动地的声响。琼总是忘不了宽三扇耳光的情形,宽三话语不多,他总是在恰到好处的时候上台。这恰到好处的意思是正当群情激愤的时候,宽三就扭曲着脸上了台。宽三的脸很大,肉棱多,按健美学的说法,那肉棱是常年的咬牙所致,其形状,跟李小龙身上的条块肉相似。据说这号肉是技击的最佳肉形,它跟用健美方法练成的不一样,前者是活肉,后者是死肉。条状肉能静若处子动如脱兔,块状肉则只能发出僵劲儿。据说某次,一外国教练想叫弟子跟李小龙过招,李小龙一脱衣服,洋人马上就说,算了算了,瞧人家那肌肉,那是打出来的,不是死练出来的。你于是明白了宽三脸部肌肉的优秀了。所以,虽然谝子的脸肿如南瓜,但还是无法跟宽三脸上狰狞的条状肉媲美的。

“示众会”开始的时候,总是先喊口号。后来,金刚家的口号与时俱进,随时代而变,不能乱喊的。谝子喊啥,别人就跟了吼啥,但谝子嘴歪了,带出的口号也总是含糊,叫村里人无所适从。那场面便滑稽了。谁都含糊地呜噜着。呜噜一阵,宽三大喝,把败类押上来!

戴着高帽的跟串了的蚂蚱一样的败类们就猫了腰上来了,计有十多个。要不是饿死了一些的话,败类们至少有一个排。因为金刚家的好些男儿都有过被明王家俘虏的历史。开始,他们骑着马,抡着刀,英勇无比地冲向明王家,想劫来好多跟雪羽儿一样年轻的女人乱操。但想不到一条绊马索就叫他们成了俘虏。金刚家是最讨厌俘虏的。他们眼中,所有的俘虏,都是给金刚家丢底典脸的败类。幸运的是,饥饿让他们过早进入了阴司,大半人躲过了宽三们狂抡的桦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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